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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 《音乐履历》 1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7 20:32:50 1998), 转信

                           音乐履历       
                                             张承志 


    在平庸的日子里, 有时会突然听见一串乐句,像风在哪里摇动了一株异样
的树枝。它与众不同,不是一般常说的悦耳。它也不同于古典的庄严、流行的疯
狂。我至今还没有找到概括它的语汇。我只是霎时若有所思,一瞬感觉到了心魂
被牵扯,有时当场站住,痴痴地听下去。而它却多是似是又非;一阵风飘了过去,
就再也追不上。迟钝的失聪的日子又淹没而来,又将久久地不能和它相遇了。 

    何止没有听出谱子歌词,即便感觉和滋味也再不能分辨。哪怕固执地寻访,
但是已经追问不清——已经与它永远地失之交臂了。 

    这样的体验一旦被自己意识清晰,以后再听人议论歌曲音乐,就会觉得难以
插嘴。人不会喜欢自己的沉默;可是怎么说得请呢,那种夺魂的神秘和亲切,那
种迷人的坦白和浪漫! 

    我很少和人谈论歌曲。哪怕是当人们谈到一些受到知识界和青年强烈支持的
著名音乐家;更不用说对那些充斥电视的老鼠腔狐狸眼、对那些厕所苍蝇一般嗡
嗡繁殖的“伪歌”了。

    渐渐地我必须习惯一个“偏激”的名声。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结论,我在漫长
的、差不多走遍了北方的过程里,无数次地审查着自己的感觉。不管手里忙着什
么,我的双耳总是在倾听。我用触觉留意,处处盼着与我念盼的歌子相遇。迎着
那些清风般吹拂而来的、使我爱恋的歌,我再三地看到了——在这人间和大地
上,存在着洗炼的诗句、特定的和鬼斧天工的旋律、还有导致着一种种音乐类型
的、几乎无可概述的神秘气质。

    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无论谁,在他活一世的的路上,都会与音乐——主要是歌,发生若干关系,
虽然质类深浅不同。我也一样,我可以用一连串的歌子,把自己的履历编写一遍。

    我回忆起伴奏着各种歌声的过去。追忆中我不住地咀嚼着其中的意味。我不
禁吃惊地发现,我居然长久地独自涉水,逆溯着冲腾的水流。那些在往日漫不经
心地哼过的小调,正滚滚淹没而来。它们至今仍在强劲地冲刷着我,继续着对我
的改造。 

                        (一) 

    1968年夏天,当我和两个同班同学扒车插队,混迹在正式被批准的知识青
年队伍里,翻越了张家口大境门一线的长城,紧紧抓牢解放牌卡车的木拦板,奔
向苍苍茫茫的蒙古大草原——的时候。我们嘴里哼的是清华老团的《井冈山的道
路》,是还没改词的《长征组歌》,和被大小三军宣传队唱红的、谱曲不同的两
套《毛主席诗词》。

    在那条剧烈颠簸的,蜿蜿蜒蜒通向大草原的路上,我们没有察觉:自己唱着
的歌,和自己将要迎送的生活,其实各自属于极其相异的文化。

    时代的伪装,相当全面地隐蔽了这种区别。

    那时的草原,正在席卷着红色歌曲大潮。只不过,没有谁指出过它其实是“汉
式”的。那时不仅人人都在唱《毛主席的著作闪金光》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而且还正在一个小节或一拍之间,拼命地塞进好几个蒙语单词。虽然已经住进这
片将要安身立命的草地,知识青年们却没有怎么担心自己的蒙古知识缺乏。我们
只是兴致勃勃地再拿轰鸣的大一统主旋律之中,和贫下中牧们一起大喊大唱。

    ——只是,非常不同的是,在这种大喊大唱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新鲜的语
言。 

    最初的蒙语学习,最初的对异质文化的接触和喜爱,居然就在简直说是最不
自然的的方式中,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今天我才懂得:多少人永远不能接近的一
步质变,被我们跨越得简单至极。此刻回想,只觉得不可思议。

    时代的野性也鼓励了在这个方向上的兴趣。因为,突兀地加于我们的,还不
仅是压抑的政治和干瘪的“艺术”,更有亘古沿袭的——骑马游牧生活。

    青春的欲望和活力,在骑马的生活方式中,被释放和平衡了。

    随着第一件袍子穿破,随着对牧人生计的熟悉,以及在生产队(今天叫嘎查)
的家族和人群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昔日的北京中学生们闯过了蒙古语言的第一
道关口。应当说,在这道关口里的一片空地上,很多人都停步了。生活总算有了
秩序,余下的只是谋生,他们不打算再费力改变。

   而且,谁也没要求过谁什么。

    可是,在另外一部分北京学生的内里深处,却不易察觉地滋生出了一个细
胞。

    起伏的牧草,合理的饮食尤其是奶茶,鲜艳的袍服,骏马和忠实的狗,慷慨
而不道谢的作风,引诱着启发着他们。追逐牧群作息,观望水草迁徙的日复一日,
使他们的身心渐渐熏染上了一层蒙古牧民的、难以形容的气质。 

    压迫人的政治空气,并不能阻挡敏锐起来的蒙语听力。那么人就会向着魅力
倾倒。对于我,就是向着蒙古旧歌的倾倒。

    是有生第一次吗?当我初次从一种异族语言中接触了那样的表达时,我有些
不知所措。只是,几乎就是在感到兴奋的同一个瞬间,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和
这些歌不发生关系。

    “十两黄金打成的摔跤服,在后背的上面闪着光。”而在草原上听的时候,
它的蒙语原词不仅比汉译更富画面感,而且韵律间还有悠悠的赞叹:

    “Arban Lang—gin altan Jodag
     Ar—ine degur gilalJina ... hoi

    和汉语是多么不一样呵,它居然是首句押韵!a 对 a,阿勒巴(+)对阿楞(后
背)!年轻的我叼着草棍,躺在牧场上想入非非了。真绝呀,接着:“二十两丝
线绣的花护腿,在护腰的下面闪着金光”:

     Horin lang-gin holgai toxiu
     Hormuic dogur gilajina...hoi

    从十两到二十两,从穿戴到籍贯,传奇的摔跤手独龙章被咏吟了一遍。最
后,“百两重的一头走骡子,在场子中央小走着出现了” ——Jo对Jo,召(一
百)对召西(Josin,摔跤场)。当然,还要懂得什么叫走马的“走”(Joro)否
则想象不出那头走骡上场时又稳又摇的神态。

    牧民们非常耐心地解释说:走骡,据说是古来角斗场上最高级奖赏。低一级
的奖赏是全鞍马;在低一级是马,然后是牛羊。我究根问底:那么为什么骡子重
一百两呢?牧民们哈哈大笑。

    躺在草地上的我,捉摸着这种奇特的性格。这些旧歌子,对词汇的使用简练
得几乎吝啬,比如动词“闪光”就只是重复而不替换。而名词则是全套的蒙古话;
排着队一样,滚滚而来。最新鲜的是,从来枯燥的数词在这个队列中无拘无束,
活泼又可爱。

    就这样,我接触了韵脚、音节、词首和句尾。也是这样,我第一次见识了朴
素而有趣的比喻、排比和比兴的艺术。对于一个在一所重理轻文的工科大学附中
里,几乎从未接触过文学的中学生来说;对于除了小人书和语文课本,再也没有
谁为自己开阔视野的普通北京孩子来说,这异样又对仗的蒙古词儿,是一次新奇
的启蒙。它们像灌顶的雪水,像开窍的一击,弄得正在草原上寻寻觅觅,精力过
剩的,刚刚满了二十岁的我满心欢喜。

    第一首学会的旧歌是什么?是《乃林呼和》还是《独龙章》?时至今天记忆
已经模糊了。记不清我那时是用汉字记的音呢,还是用别字连篇的“准蒙文”加
上俄文字母和汉语拼音。我耳朵竖直地听,右手急速地写,把老人们好不容易才
吐露的一句半句,不求甚解,先记下来。

    恐怖的政治,从来直接压迫人的歌唱。阿爸额吉们没有忘记谨慎,他们往往
唱了几句就后悔了,生怕因为宣扬古旧而招祸。他们在教了几句之后,往往就神
色不安,渐渐坐不住了。“拜!都是旧东西,拜!”他们连连挥手,坚决不教了。
但是,我大多已经胜利地记了下来。

    由于蒙古长调的用语的朴素和口语化,诸如“大海喇嘛的祭会上,它七十三
次跑第一”那样的奇句,往往让人一听即熟,过耳不忘。这种朴素成全了我,使
我不至因为没听懂、没记住,而落得过多地得而复失。这种朴素不仅使我感慨,
而且至今使我体会不尽。

    歌词因人而异,古歌在每一个歌手那里都被随意增删。我忍住烦,费劲地一
个人一个人地反复打听。后来我懂了,确认一种介乎民间流传和传世古典之间的
旧歌,是一件不易的大业,歌子的生命也表现在就在于它的衍变。但我的要求不
高,我的愿望只是大体学会立即上口;只是用这些异色的歌强化自己身上的、那
些被我满心喜欢的牧人味儿。

    那是我的最初求学。

    我在马背上游荡,琢磨着远近的老人。歌子成了我的心事,我用一切办法引
诱和启发他们开口。一般在羊群安稳的时候我就去串包,然后端着茶碗哼出半
句,他们大多不可能憋住,大都会接下去。当然求学不能只靠这些小伎俩;在严
酷的草原,人之间的关系在随人的品质改变。记得在我教游牧小学的那个冬天,
有一次刮着凶狠的白毛风,放学时刮得更猛,四顾天昏地暗。我把布德的小女儿
抱在胸前,踏着雪把她送回了家。那一晚,布德似乎为了报答,他拉起了四胡,
唱了一个晚上——我记词又记谱,手臂都写累了。

    那一夜在我的经历中相当重要。许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那一夜使我突破了向
着底层的人的防线。近来,我又总是想,是那一夜使我靠近了真实的音乐。

    蒙古民歌启发了愚钝的我。似乎心里有一丝灵性在生成。几年时光如白驹过
隙,终于,我遇上了那首神奇古歌,当然,它就是长调《黑骏马》。

    至今我依然对这首歌咀嚼未尽。你愈是深入草原,你就逾觉得它概括了北亚
草原的一切。茫茫的风景、异样的风俗、男女的方式、话语的思路、道路和水井、
燃料和道程、牧人的日日生计、生为牧人的前途,还有成为憧憬的骏马。我震惊
不已,它居然能似有似无地、平淡至极而又如镂如刻地、描画出了我们每年每日
的生活,描画出了我那么熟悉的普通牧民,他们的风尘远影,他们难言的心境。
特别是,他们中使年轻的我入迷凝神的女性。

    这只伟大的古歌无可替代。顺便说一句,小说《黑骏马》在改编成电影以后,
我一直觉得不好过多议论。如果只说一句,我觉得电影对那首古歌勾勒的基本游
牧世界的画面,以及它叙述的那种古朴的生活方式,缺乏神会和深究。自然,耳
朵和眼睛都随人而异;也许那古歌能给人不同的印象。它给予我的,是一种异彩
的诱惑。多少年了,它总是给我不尽的感叹和启迪。已经不能计算有多少次,我
从完全不同的角度,一再地对它惊奇不已。

    不错,我已经和它结成了一种神秘的授受关系,好比芨芨草丛生的雨季洼
地,它常年浸泡般地,徐缓地改变着我。而我,每当我听见了它遥远的流音,我
就想竭尽全力喊出一响回声;我总想以它象征的生活本质,批评傲慢而空虚的文
化。

    歌子促进着语言。岁月推移带来的语言的熟悉,又使我学会了更多的歌子。
我没有对证过别的朋友,也许我学的并不算多;不过是,我一直在吟味而已。

    至于旋律和曲调,至于蒙古民歌为什么找到了这种音乐,对我还是一个深邃
的迷。我常对它依仗着那么简单的因素就能保持的、那么持久的生命力,反复地
暗叹不已。

    唱蒙古民歌的诀窍是必须骑马。

    若是不骑马,无论如何也不会唱得自在。而且一旦马儿奔驰起来,身随马,
声随蹄,那么无论是谁,都能倾吐出一串又一串自由至极的、颠簸滑下的长音。
歌唱在这个火候上,其实是无所谓好听不好听的;只有这么唱,才能骑姿和唱势
都舒畅,才能使人马世界还有心情,都达到和谐。

    在驰骋和呼喊的纵欲中,人痴醉了,有时我真地觉得自己化成了雨点般的蹄
音。歌声只是在奔跑中的随意抛洒。盈溢胸膛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心事和渴望。
在马鞍上,耳边风急急呼响,欲望被鼓舞了。旋律话语都不用改变,那种呼啸颠
簸之间的心情,和古歌里唱过的毫无两样。

    四蹄的敲击密如雨点,体重一压住鞍子,歌声就被颠得破碎,坠跳闪滑着脱
口而出。一霎间歌手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唱惯了我就胡乱总结:著名的
蒙古长调的自由滑落部分,也许就是这样诞生的。只是,尽管有闪跳而滑落,它
的定义仍然只能是“长调”。

    什么叫典型草原呢?也许,只有古歌里的描述才最传神。蒙古草原的地理,
几乎原封不动地进入了这种歌曲。

    和其他民族比较,比如高山牧场上的突厥游牧民族的音乐比较时,可以看到
平坦草原给予古歌的特性。峻峭的森林和冰峰山谷,使得突厥人的弹拨乐就像密
集的马蹄。而绵延起伏的地理特点,却夺取了蒙古古歌的主调,赋予了它长慢的
旋律、舒缓的节拍。因为,只有辽远地尽着喉咙和呼吸的极限,延伸再延伸,才
能够得上这坦荡世界的无限。加上华彩装饰一般的、激烈的跌化,它描述和抒发
了——这无论怎样疾奔驰骤也走不出去的、草之大海里的伤感和崇拜。

    当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在世界的一隅,我学会了在六合八方汹涌的草海里,
匹马独行,心高气远地歌唱。那时曾是多么痛快啊,我记得那分分刻刻的愉悦,
甚至是狂喜和兴奋。

    记得那时我得到了著名的白音塔拉的竿子马,它的颜色叫“切普德拉”,即
通身红艳,但有银色的鬃尾和白蹄白唇的的马。它非常快,飞一样地下坡时人会
失重。一夜,我在从一道山梁向下过瘾时身子失重了,霎时心如开花一样甜甜地
醉了,长调脱口而出。我忘情地在高高的音阶上扬落跳转,随着马儿冲下长长的
草原。颠簸的、妙不可言的歌唱感觉,伴了我一路。

    还有一次,但却是另一匹马;我在同样的发疯般的飞驰放歌中马失前蹄,连
人带马翻了几圈。正是初春,满地湿雪,我摔了个头晕眼花。但是坐了起来,呆
了半晌,用雪胡乱擦着脸上的血迹,第一个念头是——唉!我还没唱完呢。突然
我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回到家里,和兄嫂额吉们一说,大家又是一阵捧腹大
笑。

    后来弹指二十几年。

    身不由己地,我几次重返过草原。也许,我的目的,就是要把这感觉“放生”
么?1985年夏天的一夜,我在蒙古哥哥的长子巴特尔的陪同下串包做客。回家
时,抬头看见,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分。月儿姣好,真的像半个静静的银盘。繁星
璀璨,夏夜的草原在暗暗引诱。

    我要放纵了。借着满肚子的酒劲,我半是醉了半是有意地,剧烈地在马背上
东倾西歪,肆情地把当年的古歌一一吐了出来。马儿冲过呼屏·乌拉,驰过汗敖
包西侧的丘陵,巴特儿无奈地紧贴着我,他紧张地随时准备救护,几次企图夺过
我的马笼头。而那时他甚至还不算儿童,只是一个虚岁才两岁的婴儿。他把奶子
叫“乎”而不叫“苏”,光屁股只穿一件连裤的羊皮“格登”。

    那是实实在在的、美丽的夜草原,墨蓝色的天穹下,只有我们俩骑马飞驰着,
穿过一座座毡包,顺着倾斜的山坡,飞奔向家。

    马儿驰下山麓,唱调激越起来,尖锐的拖音在高扬处还能三折三叠。我兴奋
得想哭。在北京,平日里,我哪能这么痛快地大吼大唱呢?后来,巴特儿说我那
一夜是完全地烂醉,“aimor!(吓人)”,他说。而我明白,我是清醒的。原
来自古牧人一旦有了心事,就在马背鞍上,把它缓急轻重地卸掉。我要用草原的
夜歌,把心中的堵噎酒尽吐净。 

    到了1996年,从我插队数的第二十八个年头,我又一次回到草原。因为额
吉逝世了。二十八年过去,世事沧桑,牧区富裕了。家家都端出健力宝和啤酒,
我穿着团花的崭新缎子长袍。依然是巴特尔陪着我四处转悠;只不过他不是骑兵
护卫而是驾驶员,我坐在他的嘉陵牌摩托后座上,听凭这小子驮着我,以八十公
里的时速危险地从山顶笔直冲下。

    我忆起十几年前,老人六十一岁的“jil”(本命年)时,我们就在这里,
在炉火熊熊的烘烤前,围着她此起彼伏地唱起《乃林谷和》的情景。嫂子的破长
袍拖到地面,她搅着铁锅里翻滚的奶茶,铜勺不断地朝铁锅流下棕色的小小瀑
布。她带头唱起了那首歌唱母亲的古歌,调子起得又高又陡。大家应和着,不知
怎么都有些羞涩;因为当着老人动了感情。歌声高锐地拔地而起,久久地缭绕不
散。我当然使出丹田之气紧跟。我唱着,也舍不得地注视着。那一夜多么难忘,
我们复习古歌和往事,炉火照红了脸庞,长调从半圆的蒙古包天窗扶摇而去。

    老人在应该离开的时候离开了,没有拖累和病痛。我虽然因她的逝去而长途
奔来,但是我懂得,牧民的习俗中并没有吊孝。我还是只休息身心,半躺着喝奶
茶,用蒙语扯家常,在巴特尔陪同下出游。

    我和哥哥的话题依旧:孩子,燃料,畜群,羊毛价钱。我们都觉得,彼此谁
也没有变。我们避免过多涉及母亲的话题,尽管我们非常清楚,我们都在想着她。

    我们都喜欢一面散漫地谈着,一面在硬盘左近散步。辽阔的草浪方圆之中,
少了的只有一个人,那位生养了他和影响了我的蒙古母亲。草浪在靴子上摩擦,
历史就在眼前。一股无声的气氛,莫名地在四周升起,又轻悄悄地四散落下。我
感到了古歌在走近,就是它,那音乐和汗乌拉的草海一样浩渺苍茫,它逼近着,
我简直就在与它对岸相望。《二十八年的额吉》,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题目。

    那一夜我失眠了。以前的我从未在草原上失眠过,那一夜我满心都是句子、
单词、排比和比兴,都是骑手们烂醉地纵马驰过,高喊着我写的歌词的幻境。

    一夜过去了,我编成了几个半截的句子,几个想用的关键词,几个……一个
野心突兀地出现在我的心头。我的心思被它俘获了,我一下子沉浸在对久疏的蒙
语的寻词摘句之中。

    次日我用笔写着想,又多了几个半截句子,几个比喻,几个想法的表达。

    次年,我还在对着它发愁。尽管心中反复涌起着一团强烈的堵噎,尽管旋律
有时已经轰击和裹挟得自己不能忍受;歌子没有出现,纸上的它,依然还只是一
些句子、几个段落、一行行蒙文。

    一直到了今年,到了写这篇散文之前我还没有放弃幻想。我想在这一节收尾
时使用它。但是歌没有写成。我绝望了:我缺乏足够的修养和才力。

    二十八年变成了三十年。尽管我真地从对一种古歌的喜爱,神差鬼使地走到
企图写一首如此的歌;但是,万能的造物平衡着人的成败,限制着人的野望。

    绝望并不痛苦,它是温暖和深沉的。在计划以后写的散文《二十八年的额
吉》里,我会把那几个零散小节和半截句子整理一下,但是我已经不会强求了。

    也许可以说,在蒙古草原上的日子里,我听见过自己这条生命的、可能的和
最好听的歌唱。马和歌,我发觉“这一个我”正合我意。如此一种感觉,决定了
此生的我做人与处世,惠于了我以幸福和成功,也带来了我要接受的一些麻烦。
无论如何,感激草原,它使我远离了另一种——我想是可怕的存活方式。如今回
顾,何止单单是一时横行的“红文化”;游牧乌珠穆沁和蒙古古歌的履历,托拽
得我如同坠落一般,剧烈地倾斜了自己的选择。

    我开始朝着一个魅力世界坠去。一个幽灵已经潜入了我的肌骨筋络。它在我
的深处凸动着,催化着血肉的一次次蜕变。直到今天它还在鸣响着、挣跳着、不
可控制、重现不已。我不知道这是祸是福,我不敢判断究竟该骄傲还是该自省。
我只知道它使我此生再无法回头。反正它不会全是坏的;至少,平庸顺从的人生,
猥琐噤声的人生,与它赋与我的气质,已经不能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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