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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 《音乐履历》 2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7 20:33:47 1998), 转信
(二)
随着一个个的变化,后来我从一个职业牧民变成了一个职业写作者。裹挟着
我的时代也从六十年代来到了蜕变更新的八十年代。现代正冲淘而来,带着炫目
的色彩和轰鸣般的声响。
忆起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可能不少人会有多少的惜春感觉。时值百废俱
兴,现代艺术如强劲的风,使我们都陶醉在它的沐浴之中。穿着磨破的靴子、冻
疤尚未褪尽的我,那时对自己教养中的欠缺有一种很强的补足愿望。回到都市我
觉得力气单薄,我希望捕捉住“现代”,以求获得新的坐骑。那时对形式、对手
法和语言特别关心;虽然我一边弄着也一直在琢磨,这些技术和概念的玩艺究竟
是不是真有意味的现代主义。
文学领域,特别是小说领域的故作玄虚和暧昧怪奥,使我浅尝辄止和心里疲
倦。一个朋友的介绍,使我偶然地碰上了冈林信康的歌曲。初听时虽然有振聋发
聩的新鲜感,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遭遇,对于我见识“现代派”有多么重要。
关于日本歌手冈林信康,我已经写过三篇小文,还有他的一张CD解说词。
此外用日文发表的,还有我和他在《朝日Journal》上发表的对谈《从两个边境
看到的文化》;以及论文《绝望的前卫》。我不愿写得更多;我曾表示,就对冈
林信康的分析和介绍而言,以上的文字已经够了。
但是在我的音乐履历中,这一格如同学历:一个被蒙古草原的古乐涂抹过耳
朵、但还不能掌握它的含义的现代人,或许需要一个类似学院的阶段。谁也不能
拒绝现代。如果歌声和音乐真的与人的进步息息相关,那么音乐的路上必须有一
个究及现代的阶段。
对于我,那是离经叛道德、极其新鲜的体验。我久久地不能分辨,它的声音,
是肉体?还是一种质地的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听觉和思路,在这些念头中间
被撕来扯去。
过分清晰的,带着喘息和胸腔震鸣的原样的肉声,给了我异样的、首先是生
理的感觉。有一个评论家说,他听冈林的音乐会时,像被铁锤猛砸着后脑。那种
过度的刺激,把人几乎是一阵风般掳掠而去,使人完全不能抵抗。
不用说我们听腻了赝品和恶心的作假,这种嗓音当然因人而异。只是他不
同,十几年听着,不管我怎样审视和挑剔,我还是一次次地肯定了他。他的音质
很难形容,哪怕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中,也藏着那一丝特质。他的声音比常人
高出一阶,这不单使他在嘶吼中游刃有余,尤其在低唱时,带有一种透明的男性
质感。
这个质感很特别。我发现由于这个质地,他和别人区别得很清楚。在录音带
或唱片里,尤其是在音乐会的现场,只有那一丝本质任他回避而不能掩饰。它时
隐时现深藏又闪耀,如隐现的磁场,悄悄地抓着听众。是的,哪怕他在唱得最放
纵最疯的摇滚时期,那些怪诞野蛮的话语里仍然挟着一股神圣的因素,使人不断
地联想到歌手的牧师家庭,和歌手的唱赞美诗的幼年。
与歌声共存的,是歌唱者的脸庞。那样的歌,要求着与歌手彻底一致的形象。
后来冈林信康曾经对我开玩笑说,他可能有俄罗斯血统。装帧者曾利用他的形
象,在一张唱片广告上把他画成一个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有一双低垂的眼睛,长
发蓄须,在日本人中罕见地拔群。变幻的灯光照射之下的他,回荡的声浪浮托之
下的他,给了默默听着的人们一个美男子的确认。
这些是视听中的现象。只是他的现象特别诱人思索。谁都知道,缺乏内容的
表层,是不会达到美的。如果从1983年开始算,我追踪和倾听了他十几年,渐
渐地我明白了他始终在竭力调动着自己复杂的经历,顺遂着自己的天赋。
他立志做一名牧师的少年时代,他练习拳击以感受痛苦的故事,他的考入同
志社大学神社部又退学放弃教会的选择,他的著名的在山谷贫民窟出卖体力、当
雇用工人的体验,他买了一把劣质吉他一鸣惊人的传奇,他的作为六十年代左翼
青年的“民谣之神”、大红大紫的记录,以及又突然遁入乡间自耕自食的行为,
他的被人牢记不忘的名曲《山谷布鲁斯》——,他不仅极尽了歌星的风流,更积
蓄了宝贵的体验。
三十年一弹指而过。其实如果缺乏底蕴,那么过了中年以后,明星的能力就
大多衰竭了。对于艺术和思想来说,时间的含义是严峻的。
在日本,六十年代的群星纷纷凋落以后,唯有他,不仅能成功地重返舞台,
而且还能再三地掀起波澜、保持着自己的存在价值——我想,他的异乎群类的特
殊体验,是关键的原因。这种向自身经历强求力量的努力,有时甚至使人觉得难
过。他在1986 年9月和我的对话中,突然说过这样的一段话:“还是最近,借
着老父亲做手术临死的时候,才终于写出来一首。可是结果呢,老头还是没为我
死掉。”在场的人一片哄笑。他指的是抒情的《’84冬》,一首凝视着病床上
的父亲的歌。日后我几次重读那本 《朝日Journal》,总是不由得盯住这段话,
心里不是滋味。
只有开一代风气的鲍勃·迪兰 (Bob Dylan)才擅长的写诗才能,在这个
日本歌手身上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诗句不定不羁,人们很难猜出他的念头
由来。这种自由的才能在早期就已经显现,他能在凶狠粗重的摇滚和呓语中,突
然插入非常直接的轻柔抒情。比如 《Hobitto》。他编了一个自己在
“Hobitto”(咖啡馆)里遇上一伙要去示威的左翼学生,由于那些女大学生娇
声邀请,就决定和他们一块去跟警察干。半路上碰上一个唱他的《朋友啊》(此
曲一度被当成小国际歌使用)的青年,捉弄了那害羞的青年后继续前进。看了警
察后他抡起武斗棒,对准警察的脑门一劈而下——而警察也在同一瞬间掏出了手
枪。冈林信康唱得又疯又痴,节奏快得如同快板书。两段相接的当儿,他居然还
对唱片外的的听众说:“您受累了”。而“究竟武斗棒劈开了警察的天灵盖还是
没有劈开,警察的手枪里是打出了子弹还是没有打”,他的结尾句是“请听下回
分解”。
而在一堆如此的乱暴合集中,他又突然用单调的口琴声和吉他和弦伴奏,唱
起秋天的红叶,风中的芦草;叙述“姐姐已经有了,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前面
的小五月子,已经成了,已经成了小姐姐”——表露他宁静的另一面,表达他比
普通人还要平易的感情了。
我又开始有了一种模糊的触觉般的感受。
那是继草原以后,对一种语言滋味的不确切把握。冈林信康的歌曲使我对又
一种语言有了体会,日语的语汇限度和暧昧、它的特用形式,使得这种语言常常
含有更重的语感。他的歌词则在这一点上更突出;时而有入木三分或使人受袭击
般的刺激。而我并没有太留意:我正在双语的路上增加记录。
我觉得这都是为着躲避;为着躲避人们要求他暴露真心的逼迫。一切都是依
仗才能,当然伴随着捕捉旋律的作曲才能。艺术的残酷说明着社会的残酷,人好
像是享受艺术,而实际上是在享用艺术家本人。这个道理,经过中国的政治空气
滤出以后,一分分显得令人心悸。
冈林信康的作曲由于涉及了广泛的形式,其实应该受到更充分的评价。从早
期的Folk Song,到大潮大流中的摇滚,到电吉他以及大音响效果,再回头到日
本的演歌。“演歌”其实是“艳歌”的一个变称,顾名思义,日本流行的大多数
演歌都相当俗气。可冈林的几首还是有一股清纯,作曲也地道至极。其中有两首,
是他为盛名经久不衰的演歌女王美空Hibari(有人译成美空云雀)写的,但
美空当然不可能反映冈林信康在农村自耕自作的意境,所以她唱得并没有冈林的
男声唱得好。美空与他之间的合作,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明星行为。
但是,左翼之星的政治标签,不管他怎么撕,还是牢牢贴在他的脸上。从八
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就连我这样一个中国人,也不知几次地目睹了听众强求他重
唱抗议歌曲的场面。而他似乎毫无礼貌,在乐器谱架之间和台下的听众争吵,脸
上是满不在乎和恶作剧的表情。只有少数朋友才能透过那种表情,看出一种受伤
的野兽般的绝望。对政治的恐怖,居然能迅速变成对眼前观众、对围着自己的人
们的恐怖,这种苦味,他不知早于我多少年就尝够了。
而当他刚刚宣布要用类似中国的“呼而嘿呀”的“en—ya—to—to”做
主旋律时,我完全没有相信。关于艺术的诺言常不可信;不敢断定哪一招是真心,
哪一招是招揽。即便是被环境逼迫吧,艺术家常会有冷静的狡一面。
但他看来决意已定。整个九十年代他没有再做改弦更张,每一首歌都使用最
传统的日本民谣号子做旋律和节奏的基调。包括《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
和不久前他刚刚寄给我的、纪念早逝母亲的《风歌》;即便在这类最适合他本意
的心底抒情中,他仍然放弃folk song 唱法,放弃微微欧化的修饰,放弃现代
派的习惯,把心情纳入大鼓和竹子的单调打击。我记得那时已是1992年,我已
经自以为对他做到了掌握,就在为他写的CD《信康》的解说词中藏入一点微词。
后来在北京,又在为周刊《AERA》使用的一篇文字(只用于采访者引文,没有
原样发表)里,委婉地对他的寻根表示了不同意见。我第一次用文字建议他回到
依靠诗作、进行独自一人、一把吉他的路上去。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在私人的书信之间也那么坚决。 他读
了我给《AERA》得原文后回信说:“我明白一把吉他弹唱是我的一部分才能。
但是以它作为音乐活动的中心,会不会变成对寻求三十年前政治歌的人的迎合?
我有这样的恐怖心。因此,不能那样。”
我建议的,其实是他的“无拳套的演出”(Bare Knuckle Revue)方式。
而他却早留意了我对政治的拒绝,因此他干脆断言——抒情与政治之间的危险关
系。只是话里行间,还有更多的难言之隐。我几遍地读着,这封信,应该说是他
的一次尖锐的内心暴露。我暗暗感到震动。
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一连几张“成人pop”里嘲男笑女和糊涂乱抹之后,终
于走上了“无拳套的演出”。他考证说,在1867年规定拳击必须在上皮制手套
之前,拳手门是用精拳搏斗的。音乐在没有电气设备音响伴奏之前,歌手们也是
用肉声唱的,因此,Bare knuckle revue 就是扔掉歌手的电拳套,放弃一切音
响和工业化手段,放弃如今的歌已经离不开的电气化粉饰和掩护,像古时那样精
拳上阵的斗士一样,以真的“歌”面对人们。不用说,这样的观点使我深深赞叹。
这样的歌,和我在蒙古草原上朦胧跟随过的的歌,似乎有着一丝维系。
那是我真正明白冈林信康不同凡响的一次。他依然是前卫,如兄长一般又走
在前面。如同一个暗示一样,我已经觉察出,我的文学也在走近同样的路口;我
早晚也要走向类似的抉择。
已经不是七千人拥挤在日比谷野外音乐堂欢呼的时代了;他一把吉他,独自
一人,在各种馆舍、庙宇、结婚式场、青年会,农协、酒馆饭店——发动听众鼓
着掌给他伴奏,让歌声和淋漓的汗水面对面地迎着他的听众。他的“无拳套的演
出”遍布日本每个角落,几年里,一共进行过近三百场。后来到了九十年代我们
又在日本重逢,他告诉我,1984年6月9日,我在东京Egg Man听过的那场如
醉如痴的演唱,原来就是Bare knuckle revue 的大规模实行的开始。我总觉得,
只有他,只有回到独自一人的无拳套的英雄路,才使这个 Bob Dylan 的日本复
制品终于在一步之上超过了 Bob Dylan 。因为那种合唱逼近了歌唱的原初,它
造就冈林信康达到了一生艺术的顶峰。
但是冈林信康显然并不像我这么重视“无拳套演出”的意味。他的悲剧在于,
他今天对日本号子的宣传,和昨天对“无拳套”、前天对演歌、更以前对回归农
村的宣传是那么类似。在日本他的听众已经很少,他在试着接近亚洲。而亚洲是
歌舞的渊薮,不仅有能力问题,他的常识是否够用也日益严峻。1993 年的 CD
里有两首蒙古题材的创作,那简直是败笔,令人不敢听完。
日本的六十年代人,包括他,如今都进入了五十岁。前几年在东京,我问过
他对“以后”的考虑。他说:我除了唱什么也不会。最近在《风歌》的附信中,
他主动提到他的五十岁,但他说他要做“新的出发了”。在歌词以外,他还是只
传达自信。我没有读出一丁点伤感,他的笔迹依然草率轻松,用语漫不经意。我
读着有些难受,旋即又觉得多余。
寄来的《风歌》还是试听带,依然使用号子的底色。其中的题目曲《风歌》
一首,是冈林信康头一次涉及他早逝的母亲的歌。
也就是说,他的决心是真的。他决心把自己一切最宝贵的,都在这激烈、单
调、有些古怪的竹木笛鼓之间孤注一掷。
茫然地听着一阵阵的号子变音,我猛地想起《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
那大约是在1992年,他在受到尾奇慧之死的刺激后,写出的一首堪称最真挚的
自叙传的歌。歌手尾奇慧死于年轻的二十六岁,他的歌尤其他的死赢得了成千上
万的青年。电视上接连几天一直播着痛哭的年轻人吊唁的镜头。冈林信康对尾奇
的死,用《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进行了发言。詹姆斯·丁(James Ding)
是个流星般的演员,几乎是与成名同时就死了,也正因为他活得短暂,他在死后
就更加出名。人人都爱看他的电影,他成了年轻地走上艺术祭坛的象征。冈林信
康的这首歌在东京的首次演唱时,是在日清大厦里一个可以边吃边喝的场所。再
不是冲破警察维持的秩序、跳墙挤入大海、数千人共同狂吼狂欢的年代了;如今
他的会场首先要满足客人胃口的品尝,然后再给客人添加音乐的品尝。
一个歌手死去了
只有二十六岁那么年轻
他被人们捧上了祭坛
从此变成了詹姆斯·丁
我曾经被歌累得疲惫到了尽头
一直逃到了深山野村
那年刚好也是二十六岁
而且至今又是二十年
记得唱到这首歌时,没有太多的听众注意他的表情。隔着变幻色彩的照明,
我决得他如同一尊雕像,棱角锋利,目光冷漠。这首歌的配乐如同竹子的鸣啸,
丝丝凄厉。在激烈萧杀的竹木伴奏正中,他抱着吉他,反复唱着这样的副歌:
虽然没有成为——詹姆斯·丁
但是能够活了下来,还是该说,真好
我不知道,使用母语听人如此表白时,听者会不会感觉舒服;我更不知道,
使用着母语,对着人唱如此坦白私心事的歌时,歌手的感觉会是怎样。但是无论
我有过怎样复杂的心境,当时我并没有留意——《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
的作曲,用的就是传统的号子变调!他的小乐队汗流满面,重重地打击着竹筒、
三弦还有震耳欲聋的大鼓。特别是竹子;他的乐队头目是忠实的平野,一个人负
责编曲、旋律吉他、电子琴、以及最主要的击竹。他把砍来的竹子挑出不同质地
的几节,制成一个打击竹乐器。我一直暗想这么干不如干脆打梆子,但是那一
次——我突然听到了一排竹筒发出的,无可比拟的凄厉倾诉和逼人的效果。
像农民号子一般晃动的、古拙的节奏单调的音乐,淹没了冈林的吉他。一派
不易形容的声浪,使得手持吉他的他,完全抽象成了他的形象。我想,当年,他
仅仅二十几岁的当年,在万众欢呼中紧握吉他,唱着震撼了一个国度和一个时代
的《山谷布鲁斯》时,他的形象一定就是这样。毫无疑问,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了
一种永远不变的、人的质地。
追忆起来,居然一直听了他十八年。我不仅觉得珍惜,而且意识到这已是我
经历的一部分。以他为入口,我接触了现代形式的歌曲。这种学习和蒙古草原和
长调不停地撞击,催我总是在一个念头上捉摸不完:究竟什么才是歌。当然,概
括一个深刻的结论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流水般的悦耳音声流入心里,人的
内里不再僵老枯硬。音乐的流水直接滋养着我的文字,若不是几条小溪分别注着
活泼的水,我早就在那些呆傻的干瘪作文里死掉了。
我的体验常常被他唱出,多少次我惊奇和感到亲切。我愈来愈习惯了以他为
参考,对一个蹒跚在严格控制里的作家来说,对世界的参考是极为重要的;只是
大多数人只参考文字,而我喜欢听歌。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对冈林信康所下的功夫,已经使不少日本人觉得过度。
可是我想,他们不懂得在艺术悬崖的边缘上站着的个人,需要的心境是什么。时
间积压太久了,我自己也追究不清,到底我为什么那么长久地听他的歌。我无法
摆脱一种辨别后的美感。他的歌被我比较过、判断过多次,我不能否定自己的听
觉和感动。我总想作证,他的歌里确实有着美的质感。
后来孩子也开始听他的歌了。女儿经常边听音乐边做功课,以减轻沉重作业
的压迫。但她说:“不能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冈林叔叔的歌。你根本就做不下去。
不用说他的词,单说那嗓子吧——太好听了!”我这才敢信任了听觉。或者孩子
的感觉更可靠;由嗓音传达的气质,还有人的某种不易解释的内涵,当然还有直
接反映思想的歌词,区别着现代的歌潮歌海中的真伪。
他的男声独诉在房间里传荡。又是最后扔开手里的笔,干脆一听到底。一张
张唱片走着自然而曲折的路,如今我抽出任何一首,都如同电影的切入,看见他
那时的形象。是的,歌子未必曲曲经典,偶尔败笔甚至一个时期的迷茫确有存
在;但那形象的美从来没有消失,尽管,我也开始看见他的衰老。
十数年的岁月里,听冈林信康成了我的休息,也成了我的功课。后来他对我
不再是什么现代主义的参考,而只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我们有了淡淡的、但
是彼此相敬相远的私交。他是我因游学和打工而结识的众多日本人中惟一的名
人,但却是这众多中最平易的一个。
和他在一起时我经常想,其实成为明星并不难,只有获得美的质地最难。若
是具备这种本质,旋律和流畅的作曲会来到,有力而富有灵性的文章也会来到。
它们都不是欺世文艺的花屁股。
在接触本人与听他的歌之间,存在着奇异的距离感,也感受到巨大的原因。
就是这样,一面觉得不可理喻,不能相信这风暴般的摇滚居然从词到曲都出自他
的笔下,也不能相信那排山倒海的音响是源于他的口齿之间;另一方面,又觉得
道理简单至极,从来如此,最棒的一个才最朴素。
我还在听他。虽然他目前坚持的“en-ya-to-to”形式使我多少有些
担心,但是我对他的倾听已经是我的个人行为。他的声音依然高人一阶,但是已
经失去着引而不发的余裕,和令人艳羡的那种丰满。他的声音在不易察觉之间带
着一种嘶哑。这更使我凝思屏息,听得紧张而集中。不,不要紧,我在心里对自
己说,在他随着他喜爱的大自然逐步远去的时候,歌声并没有失美。在我听来,
他清清楚楚地在那些旋律节拍之间,在高亢凄烈的竹子击打中挣跳,高傲而孤
单。他依然与众不同,一如旧日地闪烁不已。是的,仍是他人不能企及的独特光
芒。
确实,无论是歌,无论是文,决定的因素从来没有变,最终决定的还是有血
有肉的东西,还是人的真挚、拔群的气质,还是血肉的美。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日译本《北方的河》正好在日本出版。出版社居然找
到了他,而他,这前任“folk song之神”的冈林信康,居然为《北方的河》写
了封套环带上的一段话:
大约十年前,读了张在日本杂志上发表的冈林信康论,我从心底里流出了眼
泪。他是“红卫兵”这个留在世界史上的词汇的命名者;在沉重的前红卫兵标签
之下,持续着实现自己的严峻旅途。我想,正因此,他理解了在民谣之神的标签
下痛苦的我。人都是为了成为自己、为了实现自己而活着。在如此之深的的题目
下的这个故事,我只能祈愿,它能够在日本被尽量多的人读到。
他提及的冈林信康论,指的是我写的论文《绝望的前卫》。我是在拿到书之
前听说他为我写围带的事的,我有些震惊。因为这一段话将随着每一本书,在大
大小小的书店里为我促销——在书滞销时更会与书一同被冷落。他是在为了我破
例。我心里掠过强烈的不安,如果我在东京也许我会阻止这件事。但是,看到他
的名字印在封面汹涌的黄河浪头上,我又觉出一种莫名的安慰。也许对一个日本
歌手来说,靠近伟大的黄河,并非是一件小事。此外,他讲及的话题,于今天的
我更非无所谓。我不知道,此刻在我心里涌起的,是否也是流泪的感觉。
我还会继续听下去的,怀着善意的关心、学习的姿态和严肃的质疑,直到或
是他或是我先一步离开。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恶赞否,冈林信康,这个存在给了我
一个完整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例证。他使我觉得亲切,也使我在双语寻求的路上
更有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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