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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北方的河--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7 20:11:05 1998), 转信
哦,真是父亲,他在粗糙又温暖地安慰着我呢。“爸—爸,”他偷偷
试着嘟囔了一声,马上又觉得无比别扭和难受。远处的河水不可思议地凸
起着摇荡着。你告诉我一切吧,黄河,让我把一切全写上那张考卷,让那
些看卷的老头目瞪口呆。那将不是一张考卷,而是一支歌,一首诗,一曲
永恒的关于父与子的音乐。老头们的试卷真能容纳下它么?他问自己。不
可能,他又回答自己。这是写不出来的。也不应当告诉别人的一个秘密。
你原来那么傻,他嘲笑着自己,你忘了那次横渡黄河时究竟有没有什么神
示或者特殊的感觉。你活象只快活的小鸭子一样,相跟着一个陕北老乡,
把衣服和鞋塞进油浸的整羊皮口袋里,就大模大样地下了水。你不买票扒
了车,走了四十里沟壑梁峁的黄土路,只吃了些西瓜和青涩的河畔枣,命
催着似的跑到这儿来游黄河。你游过去了,当天赶到了山西。难道没有神
助么?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保护着你么?你游水时的感觉和平常在
游泳池,在水库,在京密引水渠里的感觉一样好,轻松又容易。你把那个
抱着吹足气的羊皮油口袋的老乡甩在后面。你的两腿和手臂不仅没有抽筋,
而且那么有力和舒展。你横渡了这条北方最伟大的河,又赶了二十里山西
的青石头山道,当晚赶到了柳林镇附近的一个小村。第二天你拦卡车到了
介休,又扒上“三八红旗白拉线”的火车,一直到了北京。后来你对同学
们讲了游黄河的事,而二宝和徐华北他们挤眉弄眼地说,他们也游过来了,
而且是游蝶泳过来的。——这一切中的每一步,在今天几乎都不可能。合
理的答案只有一个,这答案你今天自己找到了:黄河是你的父亲,他在暗
暗地保护着他的小儿子。
他抬起头来。黄河正在他的全部视野中急驶而下,满河映着红色。黄
河烧起来啦,他想。沉入陕北高原侧后的夕阳先点燃了一条长云,红霞又
撒向河谷。整条黄河都变红啦,它烧起来啦。他想,没准这是在为我而燃
烧。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沉重地卷起来,又卷起来。他
觉得眼睛被这一派红色的火焰灼痛了。他想起了梵·高的《星夜》,以前
他一直对那种画不屑一顾:而现在他懂了。在梵·高的眼睛里,星空像旋
转翻腾的江河;而在他年轻的眼睛里,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对岸
山西境内的崇山峻岭也被映红了,他听见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唤。我
的父亲,他迷醉地望着黄河站立着,你正在向我流露真情。他解开外衣的
纽扣,随即把它脱了下来。
她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她气喘吁吁地喊,“你要下水?”
他回过头来,困惑地望着姑娘。
“不行!太危险了!”她坚决地摇摇头。好骄傲的男人呐,他以为我
怀疑他那段英雄史。“我知道你能游过去……你已经游过去啦,”她紧紧
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过现在没有必要这样,这太危险了!”她喊着,想
使自己的声音压住河水震耳的轰鸣。
他谨慎地抽出了手,打量着她。这姑娘怎么啦?看来男子汉在关键的
时候,身边不能有女人。她们总是在这种时候搅得你心神不宁。她们可真
有本事。
“别游了,太危险,”她仰着脸望着他说。“咱们不如聊聊天。要不,
我再照几张照片,你对着黄河温温功课。”带着变焦距长镜头的相机沉重
地在她胸前晃动着,他觉得她那长长的脖子快被那机器坠断了。他挺想帮
她托着那台金属的大相机。
“你去照你的相吧,上那边转转,”他嘎哑着嗓子,不高兴地嘟哝着,
“我有点私事,你最好走开点。”
“不!”她喊起来,“这是黄河!你懂吗?”她把两只小手攥成可笑
的拳头晃着。
我不懂,难道你懂么。他被深深地激怒了。谁叫你那么愿意和姑娘往
一块儿凑?瞧她狂的。你懂,你大概只懂怎么把头发烫得更招人看两眼。
他恨恨地咬着嘴唇,几乎想骂出一句粗话。
“喂,你听着: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已经找着招待所了吗?”他尽量
有分寸地说。
她怔了一下,然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先是凝固了,接着
就渐渐褪尽。“好,随你吧,”她小声说道,双手扶住胸前的相机。他看
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责备的神情。
他吃惊地望着她。她这会儿显得真动人,简直像尊圣洁的雕像。你们
真行,姑娘们。怪不得我一下子就吐出了心底的秘密,这秘密我从来没向
任何一个人说过。他抱歉地搓搓手,“对不起,”他说,“我有个爱发火
的坏毛病。”
“你太凶了,”她伤感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呢,我已经看透
了:在最深的意识里,他们都一样。“真难得,刚才你还算诚恳些。我以
为——”
“刚才我是在瞎编,”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为告诉了你那个而羞耻呢,
他想。“你别当真。”
“不!人应该学得真诚些!”她激烈地反驳着,“而且——”而且你
也用不着那么骄傲。讲人生滋味,也许我尝得比你多得多。她涨红了脸,
突然颠声说:“我也没有父亲,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个词儿,而
且……我也一想到这个词就难受。”
“哦?”他吃了一惊。
“他在一个中学传达室工作,当打钟的工友。他们说,他在解放前当
过国民党的兵,是残渣余孽。一九六六年,他们把他打死了。就在那个传
达室里。那一年我十二岁,小学六年级。”她平静地说着,眼睛一直凝视
着他。
“我懂了。”他冷峻地迎着她的目光,“你骂吧!我在那时候也是一
个红卫兵。”
她疲惫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我不骂。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
来,你和那些人根本不一样。那些人——”
“狗东西!”他从牙缝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你太粗野了,”她忧郁地说。他从她低柔的声音里感到一种距离很
近的信赖。
“后来呢?”他阴沉地问。
“我母亲有病,青光眼。医生说她一急就会失明。所以,我……”她
的头低下去了。他看见她的黑头发在风中颤抖着。“我就一个人跑到那个
传达室,给爸爸洗身上的血。”
“好了,别说了,”他轻声打断了她。
“我用一块毛巾给爸爸洗身上的血。那血,那血——”
“别说了!”他转过身去。
她微张着嘴,安静地望着他的肩膀,接着就颓然坐在沙滩地上。被高
原的烈日烤了一天的粗砂子舒服地烙着她。她感到心情非常宁静。是呵,
别说啦。他全明白。像他对我一样,我也把一切都对他说啦。
他默默地面对着黄河站着,风拂着他裸着的前胸。我不能想象,小妹
妹,他想。他的确不能想象,这个眼睛黑黑,身材柔细的姑娘,心里怎能
盛着那么沉重的苦难。
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
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
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
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这是我的黄河父
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长裤,把衣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
“不,太危险了,”她仰着头恳求着他。他又清楚地听见了这声音里的那
种信赖。他感动得心里一阵难受。“拿着,等着我,”他低声说,“你看
那渡船泊在对面呢,我回来时坐渡船。”他望着那姑娘的黑发在风中漂拂
着,他使尽力气才忍住了想抚摸一下这黑发的念头。时间不早了,他想,
他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的头发,就急匆匆地朝着那片疾速流动的火焰奔去。
她站了起来,紧抱着他脱下的乱糟糟的衣服。这衣服上带着一股强烈
的男人的汗味儿和烟草味儿。糟糕,我好像爱上他啦,她惊慌地想。但她
马上赶跑了这个怪念头。一丝冷静的神色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黑眼睛。她缓
缓地端起了沉重的相机,那团衣服一下子落在沙滩上。她迅速地顾盼了一
下视野左右,冰冷的目镜轻轻地、稳稳地抵住了她的眉梢。她不出声地拉
动着照相机镜头上的变焦环,沉着地分析着目镜中的画面和她心中闪过的
感受。
她看见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一条落满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
明的大浪。在构图的中央,一个半裸着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
的巨川奔去。
她嘴角泛出了一个紧张的笑纹。当那男人纵身扑向黄河的一刹,她稳
稳地按下了快门。
他垂直对准着河对岸的山。他双臂均匀地划着水。我就这样游,注意
手臂推水时别太猛,两腿后蹬时也要用劲均匀,你总喜欢用力过猛。记得
那次我就是这样,游蛙泳,但头不埋进水里。要用眼睛瞄着从上游打来的
浪。绝对不能抽筋。他觉得浑身被温暖的河水浸得很舒服,但他的每一根
神经都绷紧着。那回你登上山西的河岸时,激动得跳着喊了一声“万岁”,
可是你不知道有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用毛巾擦着父亲尸体上的血污。“你
真够浑的,”他说出了声,一个浪头哗地打在他脸上,使他把后半句咽了
回去。今天我才明白,你是仗着黄河父亲的庇护和宽容才横渡成功。这时
他停了一瞬,河水浮力很大,他感觉着身躯被浑重的河水托住的滋味。真
的,黄河在保护着我呢,他想。他心里有掠过一阵激动。接着他笔直地对
准了山西,对准了雄伟的吕梁山脉。他在浪头打来时吐气,在浪峰上吸气。
他瞥见自己肩头的肌肉上水珠滚动。我感激你,小姑娘,你使我得到了宝
贵的修正,而且你还给了我那样的信任。你居然看得出来。是的,那时我
是个地道的红卫兵,但是我没有打过人,更没有打过你那当工友的爸爸。
不过,我愿意也承担我的一份责任,我要永远记住你的故事。他觉得自己
心情沉重,但他也觉得自己的心变得丰富了。他全神贯注地游着,这时,
他看见了河的中流。
一下跌入中流,他就吃惊地发觉黄河正疯狂地搂着他飞跑。一条小鱼
碰了他的大腿一下,他觉得那鱼像是对他闪电般地一刺。接着他又碰上了
几条,每碰上一条都像挨了清晰地一击。他还仿佛听见了鱼群的叫声。不
过中流的水面平稳极了,像凝固的一块在滑走。他想起了那姑娘对黄河的
形容。我愿对你承担责任,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想,既然当时我像只小鸭
子一样毫无顾忌地跳下河水,既然我那时不懂得关心和感受世界上的痛苦。
他发现他正被中流的河水抓着迅速向南滑翔着,他赶快对正河岸,努力游
着。黄河,他默默地唤着。今天我已经不是那只肤浅的小鸭子啦。黄河轰
轰地应声响着,对岸壁立的悬崖已经很近了。这石壁已经近了,他想,这
石壁在动呢,像是移动着向北走,他深吸了一口气,更专心地游着。
渐渐他觉得两臂上的三角肌发酸。我累了,他警觉地想。上一次我一
点儿也不觉得累,记忆中只有轻松活泼、满心舒畅。这回刚游了一半你就
累了,而且这回你没有走那四十里路,肚子里是白面荞麦馅饼而不是青枣
子。伙计,你在衰老。他突然觉得满心凄凉。十几年流逝得像这黄河水。你
还没有长成人,你的肉体就已经开始要背叛你。可是我的青春别想背叛!
“妈的,我活着就不让你背叛!”他又骂出声来。他划上一个浪峰吸了一
口气,脸颊仿佛在发烧。他记起了那姑娘的责备。你总在讲粗话,十几年
来,你变野了。可是十几年来我经历过多少啊,我变野了也变文明了。我
受过汉语专业本科训练,我还将是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可不是不会文质彬
彬。不过别再当着那姑娘说粗话,他嘱咐自己。十几年来不知她变没变。
她那惊人的坚强和眼光不知道是不是背叛过她。应该对她温和一点,十二
岁就有过那么一段经历的姑娘,应该多得到些温暖,包括语言。他使劲地
游着,这时他渡过了块状滑行的中流,看见了速度慢得多,但是浪头很大
的东侧的浅流。
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河岸已经近在眼前啦。他的喉头哽住了,呼
吸有些急促。哦,黄河父亲又一次护卫了我,剩下的这二百米我可以稳稳
游过去。肉体也没有背叛,三角肌忍住了疲乏,严格地服从了青春指挥。
我还没有衰老,我不会衰老的,他高兴地想。我可以帮那姑娘的忙,找到
那个带头毒打她爸爸的恶棍,把那个贵族味儿十足的恶棍揍一顿。“狗东
西!”他又骂了一句。这时他冲出了中流。河水的流速骤然减了下来,他
又开始瞟着上面打来的浪头。不过,教训贵族的事儿应当留给她的男朋友
或是丈夫干,我呢,我可以请她吃一顿。吃饭地时候,我给她唱一个额尔
齐斯河边的哈萨克情歌,让她觉得世上好人多,让她觉得没有看错人。然
后我就去专心地研究人文地理学。
他在激浪中游到了离河岸十几米的水面。眼前粘满青苔的岩壁飞快地
移动着。这水流得太快啦,他想。就在这时他瞥见一块从河底伸出的巨石
正朝他冲来。他蜷起身子,双脚拼命地蹬了那石头一下,巨石在水里半隐
半现地一掠而过。流得太快了,这水把我冲下去啦,他有些惊慌。他奋力
扬起臂膀,鼓足力气,用爬泳对准山西的石壁冲刺,他觉得石崖上的绿苔
已经伸手可触了。可是河水抓着他仍然向下飞流。闪过的石壁上的纹理裂
缝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两条手臂突然瘫软了,他感到肩头上沉重如铅,酸
疼难忍。河水拥着他贴着石岸滑下,他看见又一块狰狞的巨石朝他驶来了。
他低哑地从喉头里吼了一声。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他
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河岸。当他看见陡崖上的一个棱角闪过眼前时,他一把
攫住了它。他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冲得横了过去。他的身躯翻转了,右臂被一
股强力重重地拉了一下。他死死抓紧了右手攀住的那个石棱,感到急流正
在他的两个肩头和两只脚掌那儿哗哗地激起浊白的浪花。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温暖多沙的水流抚着他的肉体滑过,朝着
他的身体指着的方向继续向前。浑黄的浪头激烈地推撞着他,在他四周响
成轰轰的一片。黄河父亲,他想道,我感激你。接着他逆着水流收起双腿,
然后牢牢地踏住了坚实的石岸。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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