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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北方的河--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7 20:16:18 1998), 转信
他们出了高庙子小镇,走向湟水河滩。这里视野很开阔,全部湟水河
谷的庄稼、村落和自然环境都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第一级台地。瞧见了吗,他给姑娘分析着地貌。那长着庄稼的是
第二级台地,它们在过去都曾经是湟水的河床。河流冲刷着向下切割,后
来原先的河床就变成了高高的台地,她眯着眼睛仰望着高处绿得刺眼的庄
稼,“真不能想象,”她说,“那是什么庄稼呀,长得那么高。”他告诉
她,那是墨西哥品种的小麦,“不能想象的是以前那儿是森林,”他指着
曝晒在阳光里的秃秃的黄土浅山。“自然地理讲义和历史地理书上都说,
湟水流域的浅山以前都是原始森林。”他停住了,专注地端详着绵延在前
面的远山。真静啊,这里静得让人感到神秘。
她把照相器材从肩上摘下来,提在手里。他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想。“
喂,我说,你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朝他说。
“嗯,我也这么打算呢,”他回答,“我已经预备了不少功课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她心里想,“哎,你看!”她停住脚步惊叫起来,“
你看,这是什么?”
他看见一条水沟里满满的堆着彩陶的碎片。
她俯身拾起一只破碎的彩陶罐子,“真漂亮呀!瞧这花纹!”她喊叫
着,“真可惜,可惜碎了!”
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经没有了,鼓鼓的腹截断在一条锐角鲜明的线上,
陶器质地又细腻又结实,通体施着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断碎的碴口,觉
得陶胎烧得又匀又硬。罐子腹上一个布满密网的大圆圈里,有一个粗放的
黑彩勾画的怪人。那人形朝着他们手舞足蹈着,辨不清五官的脸孔上似乎
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
他长久地望着那图案上神秘无言的象形人。
“你瞧呀。这是森林,”她用手指抚摸着罐子颈部的一排塔松般的黑
色三角纹,“一棵挨着一棵,尖尖的松树。你说对啦,这里以前一定是森
林。”
两个人弯下腰,在河沟里的陶片堆里一块块翻找着,试着把陶片对上
罐子的断口。一块块陶片天衣无缝地对上去了,彩陶罐渐渐地复原着。“
啊,对上啦!又对上了一块!”她欣喜地悄声喊着,她已经深深地被这件
彩陶吸引住了。
最后,只缺腹部的一块找不到。光洁流畅的线条从陶罐的肩部流到底
部,只是中间残缺着黑洞洞的一块。“你瞧。多美啊,”她低声喃喃着,
“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么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这样残缺。“
可惜碎啦,”她重复地说。
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历史系听的新石器时代考古课。
四个大圆圈对称着,颈部排着三角形锯齿纹,像森林一样。这是马家窑文
化的马厂类型,一种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头望望静谧的湟水河谷
和远山,怪不得这个世界显得那么神秘。森林变成了光秃秃的浅山,河床
变成了高高的台地。雨水冲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顺着小沟,彩陶流
成了河,他皱着双眉思索着,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他找到了那座干打垒院墙的小庄户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面站着一个戴
着蓝格子头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得很壮实,手里撑着一把铁锹。“俺
阿大——没了,”——后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扭过脸抽泣起来。那
姓高的老汉死啦,他想,可是青杨树才栽上两年。
他走到了宽阔的河漫滩上,走进了那片用石块围起的小树林。银灰色
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着,树根上浸着汨汨的渠水。他看见湟水在这儿拐了
一个弧形的弯,浑黄的浊流哗哗淌着,冲溅着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
自然而平和。你没能指望上这片小树林子。彩陶片汇成了一条河,青杨树
却还很细嫩。你早忘了曾经对一个尕娃讲过你的心事,你就这样悄悄地死
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宁静,因为此刻我的心里一片宁静。看这湟水,
虽然它冲刷着黄土的陡崖,拍打着河里的石头,但我觉得它也充满了宁静。
他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位哈萨克的老母亲。那老
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了丈夫,独自抚养着一个独生儿子。后来这个儿子
娶妻生子,她又抚养着她的孙子们。他插队落户时参加了老母亲的一个孙
子的婚礼,后来他又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孙子的胖婴儿。老人辞世
的时候,已经有整整一个家族为她送葬。他曾经目送着那支马队从草原上
走过,里面尽是饱经风霜的妇女和骠悍勇敢的男人。
他沿着湟水漫步走着,打量着眼前的种种河流地貌。牛轭湖,河漫滩,
干流和支流,浪涛击打的河岸。他抬头记忆着湟水两侧浅山下的台地形状,
注意辨认滩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着松软的湿地,他的心情
沉着而平静。后来那戴蓝格子头巾的女孩子跑来叫他们去家里喝茶,他望
着女孩健壮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
他在廊子下面的小方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放着一把壶,两只杯,托盘
上码着四个大馍馍。他看见她正香甜地吃着,注视着他的动作。馍馍上掺
洒着紫红色的碎玫瑰花瓣,他接过她掰下的一块,大口嚼了起来。他伸手
取茶壶时,右肩的三角肌突然钻心般地疼了一下。他怔了一怔,活动了一
下肩头,然后默默地吃起来。
当他们走出那个小庄户院的时候,他们远远地看见一幅蓝格子头巾正
在河滩的青杨树林里闪动。
她醒了。列车正在颠簸的气浪里驶过一个隧道。原来我睡着了,她舒
服地揉着眼睛想,靠在这车门旁边的大过道上,居然比在卧铺上睡得还香。
她歪过脑袋想看看他睡着没有,结果又看见了烟头的红光。
“研究生,喂,”她唤道,“你一直没睡么?”
“唔,”他回答,“我不困。”
“你就一直抽着烟么?”她问,“那烟,真能解困吗?”
他的脸上突然被灯光照得雪亮。列车正冲过一个灯炬齐明的小站。她
静了下来,让那雪白的光柱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这个小角落变得忽明忽暗。
这个角落呀,她懒懒地遐想着,真象一个黑暗中的战壕。我们都蜷着身子
在这儿小憩,等着到黎明时再去冲锋。她想到黎明时列车就会开进北京,
想到冲洗胶卷、交代工作和争取发表自己作品的事,心情变得沉重了。她
拂了拂额上的头发,驱走了那些烦人的心思。“喂,研究生,”她问道:
“你回到北京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我要写一首诗。”
“诗?”她诧异地抬高了声调。
“这些天我一直在写,写了好几个开头,可是写得乱七八糟,”他自
语般地说道,“不过……我相信能写出来。”
她明白了。“哦,我想,是关于河的。”
他没有回答。在黄河里游着的时候我就想,这不仅仅是河流地貌,也
不是地理学。这是一支歌,一曲交响乐,是一首诗。在湟水边我又在想。
人文地理是科学,它有它的办法和路子。可是我除了科学还需要些别的。
河流地貌不会关心青杨树是怎样长大的,描述性再强的地理著作也不会写
到黄河浪头那种神秘的抚摸。还有那些彩陶片,暴雨冲垮了台地上的古墓
葬,陶器在激流中撞得粉碎,接着,那彩陶片就流成了河。
“那专业呢?还考试么?”她问。
“当然。不但要考上而且要好好干。不过——难道你不觉得,那河还
有好多别的内容么?”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知道,那个不安分的精灵又附上了这个年
轻人。我们都一样,她想,我们都不愿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你自己不也
是一样么,你绷紧每一根神经,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翻山涉水,追逐着百
分之一秒的瞬间,你忙得筋酸骨散,靠着这车门旁的硬墙也能呼呼入睡。
你不是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暇回顾么。
她转过脸对他说:“在湟水边上,我拍了一张静物。就是咱们复原的
那只彩陶罐。它可惜是碎的,象生活一样,”她小声说,“背景是那片小
青杨树。我觉得,这是我这次拍得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还有一张,她想,
那是一个男人扑向奔腾的大河,我这一趟只有这两张作品拍得成功。“你
知道的,青杨树林刚刚长起来,可惜罐子是破的,像生活一样。”她忧伤
地摇了摇头。
他从嘴角取下熄了的纸烟,专注地望着姑娘。
“你不是很坚强么?”他问,“你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多。”
她苦笑了一下,双手搂住膝盖,等待他擦燃火柴,把那半支烟点着。
“你们还有一支烟。在太冷、太寂寞的时候让它作伴。而我们女的,啊,
那种时候真难呵。”
他笑了。她在黑暗中似乎看见了他白白的牙齿。“你的男朋友呢?”
他问道,“怎么,难道你还能没有位漂亮的骑士么?”他开起玩笑来了。
“别提了。总算受完了洋罪。一共谈了三个月——吹了。”她厌烦地
说。
“为什么?”他问。
她费劲地想着一个比喻,“这么说吧:和他坐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就
像有两个女人。不,一个女人,一个唠叨老婆子!”
他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瞧他美的,她气恨地想,他倒
自信得很呢。难道你的本质里就没有那种东西吗?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家伙
以前的几个呢,有自私鬼,有小市侩,有木头人,还有一个是臭流氓。她
忿忿地打断了他的笑声:“连小说上都说,男子汉绝迹了。你不知道?”
“真的吗?”他止住了笑声,注视着她。“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绍几
个。个个都货真价实。只怕不对你的胃口。”他嘲笑地扔掉了烟头。
“你说吧!姓名?”
“牛虻,马丁·伊登,保尔·柯察金,还有……”还有一个是我,他
想。他不禁微笑了。“还有一个那家伙名字很古怪,我想不起来了。”
她黯然地呆呆坐着。“都是虚构的啊!”她说。
“不,”他反驳道,“现实生活中也有。只怕你认不出来。女同胞,
只怕你们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他们都沉默了。他发觉这最后一句话使他们两人的心绪都变坏了。列
车正轰鸣着开过一架铁桥,车门上的把手、铁踏板和乌蒙蒙的玻璃窗都在
震响着,他们的肩头也在随着晃动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使她听了心里难受,
她想起了在北大荒时在一个农场里干活的一个康拜因手。那小伙子总是在
快活地笑着,在秋天金黄一片的大田里,他总是喜欢穿一件油污的坦克兵
夹克,整天都吹着一支口琴。有一次在麦子地里午休,曝烤着平原的太阳
晒得满地升腾着麦杆的味道。她高傲地、鄙夷地回绝了他。她眯着眼睛眺
望着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海,心里满是不以为然,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心情。
那小伙子踩着地上的麦茬踱回他们那群康拜因手那里,她听见整个中午那
儿都响着一支单调的口琴曲子。后来康拜因手去了大庆油田。“我们这儿
有八十万产业工人!我们这儿正出现着一个伟大的奇迹!”她听见知识青
年们在念他写来的信。“到大庆来吧!这里过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在
信里热烈地向朋友们呼吁着。她听着,仿佛听见一阵热情快活的口琴曲,
她怅然若失地坐了好久。后来她常常回忆起那个快乐的小伙子,特别是在
她机械地和人们介绍来的对象问答的时候,她有时会感到听见了一丝口琴
声。她疲乏地靠住了车厢的硬壁,闭上了眼睛。
他也想起了一个姑娘——海涛。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海涛了。在额尔
齐斯河边的那片苜蓿地上,在那个肮脏荒僻、地窝子盖得东倒西歪的小村
里,海涛和他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日子呵。海涛不仅仅是他的初恋,海涛那
时和额尔齐斯河的流水一样,已经成了他习惯了的生活的颜色。他至今对
那个脉脉含情的姑娘记忆犹新。不知你今天怎样了,海涛。他想,也许你
已经又离开了那个工厂。我们一块沿着额尔齐斯的陡岸奔跑、追赶着汛期
流水冲下的大片漂浮的野花。我们曾一直跑到离布尔津城不远的那片沼泽。
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额尔齐斯河在戈壁滩前舒缓地滑过,沼泽
里芦苇长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有牛群,也有野鸭子和别的水鸟停在沙洲
上,那片从上游阿勒泰山南麓冲下来的野花,在钢蓝色的水面浮成斑斓的
一层。那天有一种青色的暮霭弥漫着沼泽和四野,连翻滚的波浪也涂着青
青的光。只有你的脸颊红润新鲜,海涛。他又轻轻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
把烟咬在嘴角。我觉得你那红润新鲜的脸颊一直在滋润着我的心,鼓舞着
我的热情。
他吸了口烟,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右肩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恐怕
就是在游到黄河东岸的时候,他暗暗想,我用一只手抓住了石头,那急流
把肌肉拉伤啦。那时的我多年轻啊,我在额尔齐斯的冰水里也能又叫又嚷
地拉网捉鱼,而且肌肉也没有拉伤。今天的我也许已经衰老了,他想。他
又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瞟了一眼旁边姑娘的影子。
这是个挺好看的姑娘,他想。可是海涛长得更漂亮。当海涛离开小村
的时候,没有一个知识青年答理她。他们全都愤愤地谴责海涛,仅仅为了
调回内地,仅仅为了当一个农场加工厂工人的前途,就背叛了爱情。但是
他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另一种表情,那是觉得被戏弄和被遗弃的表情。是
呵,他想,海涛长得太漂亮了,干得又太不漂亮了。人们都觉得这矛盾的
现实难以接受。其实人们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他们觉得海涛也抛弃了他
们。他觉得只有他做得好。他从一户哈族老乡家里借来了一辆轻便的单马
双轮车,拉开女知识青年住的地窝子房门,帮助已经无人理睬的美丽姑娘
收拾了行李,然后为她把小马车一直赶上大道。在路上他跳进沼泽,用肩
膀顶出了陷在泥里的车轮。后来他拉着马缰,车轮吱吱地辗过那片白色的
流沙,最后驶过了额尔齐斯河上的大桥,到了布尔津城的长途汽车站。但
是,在那个人影寥寥的长途车站门口,他冷冷地推开了她递过来的一张照
片。
你干得不坏,伙计。他默默地想着,大方地给年轻时代的自己打了个
五分。原来你可没打算那么干,原来你曾经打算撞进那间地窝子揍她一顿。
你喝醉了酒,听见有谁悄悄说到海涛这个名字就跳了起来。你一声不吭地
提着空酒瓶子往外冲,咽喉里烧得冒火。可是后来你害臊了,因为你忽然
觉得应该有点男子汉气度。醉醺醺地跑去打一个女孩算什么好汉?你想着,
一扭头改变方向跑到了河边,望着那条稳稳前进的大河。额尔齐斯,那也
是一条河啊,他想,那是全国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个阿勒泰山
脉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倾注,它串通着一串串沼泽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着
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条被酷暑严寒的哈萨克草原养育得自由自在的大
河啊,原来它把喝过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变了。他把烟头在车厢铁踏板
上按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拿着。今天看来,你和海涛分手时的一举一
动都是由于额尔齐斯河的缘故,那条自由而宽阔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
外面灯光密集起来。快到北京了,他想,夜行的列车也象一条河。辨
不出首尾,辨不清源头和前途,只觉得一股劲奔腾向前,把两岸的灯火远
留背后。这样的河跟河流地貌、自然地理并没有关系啊,所以我要写一首诗。
我要描写这样的,从大自然和人心里流过的河。
超员的车厢里一下子喧嚣起来,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挤到这块窄小的
空间里吵嚷着。“收拾一下啦,就要到北京了,”他对她说道,随即站起
身来。
人们继续朝这车门挤来。扁担、硬纸箱和装得满满的大旅行袋在眼前
晃来晃去。他们两人被挤得紧紧贴在那扇车门上,颜色发紫的雪亮站灯疾
速地一闪一闪流过。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脸庞,一句话也没有说。
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水闸似的建筑,拦腰横跨在铁道上。他觉得列车像
河水一样正对准这个水闸冲去。“哦,北京,”他小声地自语道。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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