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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北方的河--10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7 20:23:56 1998), 转信
他在林荫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话。我已经是个幸运儿啦,
能找到这样好的导师。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
他计算着,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译完了李希藿芬《中国》的导言。
我已经把地理系的功课又复习了一遍。总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实实地准备
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争名列前茅。
他骑上车顺着街道驰去。在一个药店门口,他下车进去买了几帖伤湿
止痛膏。现在他的右臂已经一动就痛,但他不愿去想它。他脱去半边衬衫,
把一块膏药贴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后穿好衣服,上车继续前进。他鄙视
这条胳臂,他坚信自己会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颗有劲的心脏呢,他想,
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两腿、左臂都状况良好。我的大脑一天只要休息
五六个小时,就永远敏捷可靠。我会抓紧这一个月时间的,他想。他知道
自己既然能把过去的时间利用得那么有效,就一定能抓紧这剩下的时间。
他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朝A委员会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是,准考证的事情仍然没有进展。秦老师奇迹般当日送到的介绍信
看来也没有解决问题。
上次他送介绍信来时,研究生办公室的人讲,“可以研究研究。”而
今天他们研究的结果是,因为报名期内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能补办其他考
生的手续。“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办的职员劝他说。
他吓坏了。他急得声音颤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衬衫。一个小时后,那
位职员最后表示,研究生办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们可以负责把他的
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车子回家。从柳先生静谧的小院里带来的那种神圣
纯净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像扶不稳车把。
他强制自己做着深呼吸,想平息心里慌乱的激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失
神地想,那些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原来是这么个结局在等着哪,干脆
堵死泉眼,让河流从开头就干枯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没有了主意。
路过邮电局时,他抱着挣扎一下的想法又给秦老师打了个电报。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
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父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
领导干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
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
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
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
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
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
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
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
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
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
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
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
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
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
〔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
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
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
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
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
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
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
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
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
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
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
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
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
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
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
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
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
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
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
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
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
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
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
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
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
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
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
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
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
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
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
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
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
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
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
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
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
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
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
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
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
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
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
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
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
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
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
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
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
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
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
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
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
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
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
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
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
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
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
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
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
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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