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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北方的河--1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7 20:25:40 1998), 转信
他听着圆圆的石块在脚下咯咯响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永定河没
有用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关于准考证的念头却纠缠着脑子,使他心
烦意乱。面前那道小河缓缓淌着,耐心又有韧性。他凝视着那河水,深深
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是永定河么?你就是劈开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来任
意迁徙、放浪不羁的那条河么?《地表水》和《历史自然地理》上说,你
是条不知安宁、河床屡改的不驯的河。我在读着那些书时,总是禁不住在
想象中描绘着你。我无法猜测年轻时代的你,无法猜测那时你究竟有多强
悍。书本上说,就在五百多年前,你还曾经从这儿赶跑了两座城市,三百
年以来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着河水,这条小河简直可以一跃
而过,可以“捉襟而涉”。他看着一汪清流正朝着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
浮着几张腐叶和他并肩徐行。
他回忆起黄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黄河边上
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粗糙的抚慰;在那
儿,那一眼迷茫的巨川会引诱人的勇敢,会引诱人把心底最深的话向姑娘
们诉说。但是我决不会再向你们诉说啦,姑娘们,他愤愤地想,那些字字
沉重的话语在你们娇嫩的心里会变成另外一些玩艺儿。他大踏步地踏着砾
石块,咬着嘴唇走着,那位姑娘已经被他甩在背后了。永定河来到平原就
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烦恼,你四天里谁都不理,你在
大街上和医院里想寻衅打架。你连书也不看——你居然连书也不看了!他
嘲笑着自己,仅仅因为拿不到准考证,因为没有钱去看黑龙江,仅仅因为
徐华北在追求这个姑娘,你就丧失了意志。他轻蔑地望着那条小溪般的细
流,“嘿,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他大声地对永定河说道。
河水依然如旧地、无声地流着,微微地掀着涟漪。他弯下腰拾起一块
石头,奋力朝河中心投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耀眼的水面上向着
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声沉下去啦,他想,
连水花也不冒一个。他有些吃惊,又弯腰去拾一块更大的石头。这时右肩
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着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病已经留了根啦,
他想,这条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冲了几步,“你这背叛的家伙!”他
骂着,不管不顾地使劲把那块大石头扔向河里。石头笨拙地翻了个跟头,
啪地摔碎在河滩的砾石堆上。“你这胆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哝着,
绝望地站在岸边,哧哧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啦,研究生?”她跑上来了。
“没怎么——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
他们找到一个小副食店,买了两包饼干。他们又绕到一个菜园子里,买
来一堆西红柿。他们找到一颗大树,在荫凉地里坐了下来。树荫外面的世
界被正午的毒阳曝烤着,一片白花花的灼烫气流罩着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着饼干问他,“还写诗吗?”
他满嘴都塞满了饼干。他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手绢把一个西红柿擦干净,递给了他。
“你不是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么?那首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回答说:“那首诗,嗯,我已经写了两节。
”
她高兴得嚷了起来:“写了两节!真快呀,我记得,那天还在写开头。
”他也许能成功呢,她想。
“这几天,在医院,我又写了一点儿。反正,将就算是写完了两节。
”他说,可是写得力不从心,写得心烦意乱。他想着,心里兴致不好。
她伸出手来,兴奋地望着他:“来,我看看!”
他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徐华北的评论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献给海涛的
情诗。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没心思在这会儿和她再谈论自己的诗。他沉
默了一阵,抬起头来说:“不,现在不成,现在我那诗像个瘪三,等我改
好以后,再请你读吧。”
他站了起来,咽下最后半个西红柿。“我要顺着河走一段路。你,”
他打量着姑娘消瘦的脸,“要不,你就在这儿歇歇吧?”
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望了望树荫外面白得晃
眼的毒日头下的土地,“唉,”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歇一会儿。这些
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着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
“快点回来。”
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阳光里,
又走进一片丛生的杨柳树林,然后消失了。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谷
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
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
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
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着凉篷,眺望着那
戈壁的彼岸。真宽哪,他暗暗吃惊了,简直宽得看不到边。他转身奔上岸
上的河堤,继续朝那辽阔的河漫滩了望。一片茫茫的铁青色充塞视野。真
宽呀,他暗暗惊奇了。这河漫滩恐怕有几千米宽,不,恐怕有一万米宽哪。
这条河在丰腴的平原上制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个几千米或者一万
米的摇篮。它在农田和树林之间制造了无法改造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
而它自己却在悄无声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开地趴着一排光屁股孩子,从头到脚晒得焦黑似炭。他
发现那伙小家伙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把它投向河
中心。石头飞快地落向水面,他听见了深沉的咚的一声。“它深着哪,”
他说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心。那伙贴在河堤上
的小黑泥鳅们全都蹦了起来,喊叫着围住了他,争先恐后地拾起石子朝河
里扔起来,他混在这伙赤条条的小黑人当中,和他们一块叫嚷着,把一块
又一块鹅卵石和方砾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断地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后
来孩子们一齐怪叫着,打闹着扑向河水,永定河被这群欢乐的小家伙扑腾
得溅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边,听着孩子们的欢声和河水的音响,
脸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溅湿了。
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
落水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艰忍和力量。永定河没有屈服,它不
像你,原来,你完全配不上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诗句一样干瘪和
轻狂,你只会在顺利的时候充满自信,得意洋洋。他想到了自己几天来的
一幕一幕,想到了准考证、医院、徐华北和那姑娘。“笨蛋,你完全是个
废物!”他骂着自己。你应当变得深沉些,像这忍受着旱季干渴的河一样。
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你应当像这群晒得黑黑的河边孩子一样具有活
泼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鱼在水。你应当根须攀着高山老林,吮吸着山泉
雨水;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
而下,让冲决一块的洪流淹没这铁青的砾石戈壁,让整个峡谷和平原都回
响起你的喊声。
他沿着河漫滩向回走。永定河在远处仍然缓缓长流。他望着空旷的河
谷和那条细流,心里又感到一种奇异的神秘。他走回树林后面那颗大树下
时,偏西的太阳正沉入一条薄薄的长云。
他在那颗大树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着树干,酣沉地熟睡着。他轻轻
地坐下来,望着她静静的睡姿。他摸出一支烟来,默默地坐在一旁,注视
着她,心里一下子百感交集。
你实在太累了,十二岁的小姑娘。这样的人生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
难了点儿。他吸着烟,打量着她熟睡的样子,心激烈地跳了起来。他的眼
前闪过了自结识这姑娘以来的一幕一幕;闪过了黄河、湟水和这永定河的
浪头。不管怎样,他想,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得了。他知道眼前这酣睡
着的女孩子是个真正的好姑娘。我真的还能遇到比她更好的人么?他默默
地问着自己。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苍凉的心境。他体味着这种遥遥而来的沉
重心绪,又接上了一支烟。也许我应该伸出手把她牢牢地抓住;他思索着,
也许我应该毫不迟疑地把华北打败。谁知道你的生活最终会不会是一个悲
剧呢?他冷冷地问着自己。他久久地凝视着倚树沉睡的她,好像要在心里
永远把她记住。不,这不是我渴望的爱情,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要鼓足勇
气坚持下去,哪怕真的陷入悲剧我也决不屈服。何况,她现在刚刚登上一
座山岗,她心里正充满着成功的喜悦;他想,让她自己去了解和认识一切
吧,我应该离她远一点儿。她在奋斗中认识了华北,找到了自己的小船、
帆篷和港口,而这一切和我之间最终是不一样的。别以为我不支持你的奋
斗,他想,冈林信康唱过:“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他深深地吸了
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向河谷。向前跑吧,别回头,我祝你成功,也祝你
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华北真的又使出他在阿勒泰
的那一套,我会伸出手来,尽力帮助你的,尽管我的这条手臂已经受了伤。
而现在——他把烟头轻轻地踩熄在地上,而现在,我要同你告别啦。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永定河远近的景观,记忆着与地理学有关的东西。
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里拂来第一阵凉爽的晚风时,他叫醒了她。他们推起
自行车,走上了那个陡陡的高坡,然后上了公路,向着东方的都市中心驰
去。薄暮的永定河水被留在他们身后。在黄色的斜阳照耀下闪跳。
(第四章完)
第五章
他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拐弯,然后顺着宽宽的走廊向前走。他朝一
个忙匆匆的中年人问清了A委员会党委第一书记办公室的位置,接着照直
走到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门。他看见在一张巨大的写
字台前正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他闪电般地联想了一下柳先生和母亲。
那老人惊讶地戴上眼镜,望着他。
“您是党委书记吗?”他问。
“对。我姓曹。”
他听出了这位书记语调中的不快。他掏出了毕业证书、从研究生办取
回的申请书、秦老师寄来的介绍信、一份自填的人文地理研究生报名表,
还有一份标明时间的备忘录,谨慎地一一摆在写字台上。最后,他退后一
步,简洁而清晰地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叙述了一遍。
“现在距离考试一共只有十天。而且十天里包括今天。我和我的母校
已经尽了我们能尽的一切力量,”他平静地望着曹书记,沉着而不容置疑
地说,“但是没有用处。我只有直接找您谈。请您通知研究生办:让他们
马上发给我准考证。”
姓曹的书记放下了眼镜,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小伙子,你不觉得,
嗯,”书记先微笑了一下,“这儿是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啊——门也不敲就
闯进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曹书记的目光:“不,我不觉得。这是人民
交给您的工作。而且,”他继续冷冷地说,“我从您这座楼的传达室敲起,
已经整整敲了一个月门了。您可以化个装,然后到您的传达室去试试找您
自己,”他建议说。
曹书记被他逗笑了。“哈,你认为你的考试这么重要么?来,坐下。
小伙子。”书记点燃一根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么,你认为我的其
它工作,喏,”他推了推案上高高的卷宗文件,“我们老头子天天忙的,
就都不算你说的,人民交给的工作吗?”
“您可以再忙一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难道您不是共产党员
吗?”他看见这书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最后,书记把那支烟按熄在烟
灰缸里,抬起头来:
“好吧,我马上研究你的材料,好么?只要你符合报名条件,我就通
知他们发给你准考证。”
“现在我想请您原谅我,曹书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刚
才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礼貌,”他诚恳地盯着书记说,“因为,我实在走投
无路了。您知道,只剩下十天了。”
书记和蔼地站了起来,“不,你的话,每一句都很正确。”他一直被
这年迈的书记送出玻璃门,又送到楼梯口。“不过,小伙子,”书记在告
别时满有兴趣地问道,“万一我们认为不能给你准考证呢?我是说,在慎
重研究之后?”
“那我就去闯考场,”他阴沉地说。
“噢。那么,如果你万一考不取呢?你不觉得今天这些话,太过分一
点了么?”书记笑着问。
“不可能。我一定要考上。”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喉咙里咕噜噜地
响。
“真自信呀。”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他说,
“你真的这样热爱这个专业吗?”
“再见——”他嘶哑地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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