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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北方的河--1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7 20:26:55 1998), 转信
他撞开大门,飞身跨上自行车,一下子冲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流。他的
心还在怦怦地狂跳着,他竭力使自己不去回想刚才同那位第一书记的谈话。
再谈下去你会控制不住的,你或者会丢人地流出眼泪,或者会疯狂地破坏
一切成果,把事情弄得不堪收拾。他责备地埋怨着自己,把车子骑得飞快。
你完全没有那种大河风度,你只是被那些河惯坏的一个野孩子。你在年轻
时代就被惯坏啦,被那条自由的、北国的额尔齐斯河。
他使劲地蹬着车,风吹着发烫的脸颊。他想,我怎么能不被惯坏呢,
在额尔齐斯和流域,路程起码是上百公里,山岭最少是海拔三千多米。我
们曾经徒步走进阿勒泰山,异想天开地想把红卫兵的旗子插到阿勒泰的冰
峰上去。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一天同时挨了暴雨和暴雪的鞭打。后来我们
遇上了一群赶马的牧人,又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们去浪游新疆。那时的我还
不满二十岁,我是抱着一匹马的脖颈渡过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冷得刺骨,汛
期的雪水在河里掀着大浪。我只记得满河都响着马群的嘶声和哈萨克人粗
犷的喊叫,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天空飘成一片蒙蒙的雾。上岸时我已经冻僵
了,那些牧人把整瓶的烈酒灌进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们
也把整瓶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我一句话也没说就醉了,我觉得他们那粗放
的大笑在震撼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嘿嘿地笑着,后来就在篝火旁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我爬了起来,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粗哑,带着他们
那样的声调。我走了第一步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像他们那样威风地摇晃。我
就这样变野啦,亲爱的、操劳的老书记!等我考完了试,我要买一瓶麦乳
精去看您,再次向您道歉。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才那么毫无礼貌,出言不逊。
阿勒泰的牧人是讲究礼节的,我要在考试以后,华北不会在认为我是“烧
香”以后去看您,请您喝点麦乳精,休息休息脑筋和补养一下身体。我还
要请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答应过请她吃一顿西餐,为着她承受
过的痛苦。应当由大家承受的不该只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华北也最好能
同意这一点。
他当晚把李希霍芬《中国》导言的译稿又读了一遍,然后整整齐齐地
钉好,放在桌角。他又收起了那本边角翻烂的《简明基础日语》,这里面
的习题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他又整理了那一大叠《地理学报》、《地
理学资料》、《国外人文地理研究动态》,准备全部还给颜林的父亲。最
后,他搬过卡片盒来,随手翻阅着那些卡片。他感到一股满足和有把握的
心情。他想,这些卡片就是那些讲义和书籍里的干货。无论是政治课的内
容,还是自然地理、人类学和原始社会考古学的内容,有用的都已尽收其
中。剩下的几天时间我只对付你们,伙计们,他抚摸着卡片想。我可以把
你们放在口袋里,随时随地掏出来阅读。
他整理了卡片,然后取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九个格。每格代表一天,
还有九天,他想。九天以后是个星期一,那天早晨,我带上两只钢笔,灌
足墨水,然后去考场。不管准考证的事儿怎么了结,那天早晨我都要走向
考场。
他挪挪椅子,坐得端正些,然后开始工作。
一天过去了,他在那张表上划掉了第一个格。
又一天过去了。还有七天,他计算着,把写满了工作内容的第二个格
轻轻地勾掉。这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弟弟和那位年轻女工把母亲接走去
看戏,家里只有他一人。
他擦干净桌子,扔掉一个空烟盒和一些碎纸。他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
诗稿,然后慢慢地拔下钢笔帽。
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异样的宁静,但又觉得那宁静之中正在渐渐地涌起
着,凸起着什么。心跳开始一下比一下沉重,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那
涌起着和凸起着的东西带来的一丝微弱而尖锐的音响。刹那间那一丝音响
轰鸣起来,他感到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波涛一下淹没了。他激动地把笔
按向纸张,纸嗤地撕破了。
他已经写完了第三节。第三节是在永定河回来那天夜里一气呵成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写多少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他只是重重地
把笔尖刺向稿纸,让笔尖发出的嚓嚓的声音紧紧跟上胸膛里那颗心的搏动。
他来不及字斟句酌,但他惊喜地发现已经有些亮闪闪的字眼排着队,不可
思议地从笔下涌出,留在他的稿纸上。但他此刻无暇回顾,因为那浪涛在
凶猛地冲撞着他,急躁地朝着他的喉咙、他的大脑、以及他握笔的手一下
一下的冲击。黄河,额尔齐斯,湟水,无定河和永定河,阿勒泰的巍巍大
山,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新栽的青杨树林,以及羊群和马群,飘浮的野
花,彩陶的溪流,铁青的河漫滩——都挟带着热烈的呼啸一拥而至。那些
大河两岸的为他熟识了又与他长别了的人们的面影正在波浪中浮沉隐现,亲
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写着,手微微地颤抖了。他发觉自己正大胆地企
图描绘一个粗犷的大自然,一个广阔的世界。这是北方啊,他吃惊地想,
他有些害怕。涂满墨迹的纸一页页地翻过去,他鼓足勇气写了下去。他看
见,在他的笔下渐渐地站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在北方阿勒泰的草地上自由
成长的少年,一个在沉重劳动中健壮起来、坚强起来的青年,一个在爱情
和友谊、背叛与忠贞、锤炼与思索中站了起来的战士。他急速地写着,一
手按住震颠着的薄薄纸页。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
、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
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
首年轻热情的歌。他写着,觉得心里充满了神奇的感受。我感激你,他想,
我永远感激你,北方的河,你滋润了我的生命。
他一口气写了很多。他已经在留心寻找适当的机会结尾。他明白这宣
泄而下的倾诉应当有个深刻的结束;这结束应当表现出巨大的控制力和象
征能力,它将使全部诗行突然受到一束奇异的强光照射,魔幻般地显现它
们深蕴的一层更厚重含蓄的内容。这个结尾应当像那些北方大河一样,粗
悍清新,动人心魄,但又不留痕迹,不动声色。
他猛地把笔摔掉,跳了起来。他抓起那叠稿纸读着,用两只手把它们
翻得哗啦乱响。
他读完了。不行啊,他把诗稿放回桌子上,我不仅没能写出那个结尾,
而且我也没能写出那种吸引我的、伟大的东西。那是一个神秘的幽灵,北
方全部的魅力都因它而生。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沉吟着点燃了一根烟。
这不是因为我不懂得艺术,也不是因为我不会写诗。他推开窗子,让清凉
的夜风吹进小屋。你还没有找到那神秘的幽灵,他对自己说,你还并没有
真正理解北方的河。你走的地方还少,你见过的世面更少,你还没来得及
在塔里木,在居延,在许许多多的北方河流旁边生活过。特别是你还没有
见过黑龙江。他有些伤心地想,无论如何,我现在去不成黑龙江啦。我没
有钱,也没有时间,无法去瞻仰和调查那条完全由一条黑色巨龙变成的大
河。
他终于把钢笔慢慢地插入笔帽,藏起了自己的诗稿。他看看闹钟,时
针正指着凌晨三点。最后的一个星期开始了,一共还有七天时间。他抱着
双臂坐了一会儿,倾听着闹钟走动的嘀嗒声。他决定,这首诗就写到这儿
为止,等他将来到达黑龙江以后,再写出结尾并把全诗修改出来。他站起
来,揉了一会儿麻木的右臂,然后关上窗子,上床睡觉。
她在床上躺着,昏昏欲睡。她累得全身像是散了架,连起床给自己煮
一碗挂面的力气都没有。当她听见有人敲门以后,好久才打起精神应了一
声。
她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站着的他。这是他第一次来找我呢,
她想。华北可是已经常来常往了,而他,自从一块去了永定河以后,我还
是第一次看见他。
“研究生,事情怎么样?”她还是开着玩笑问道。
他猛地一把从书包里抓出一张纸,“你看!”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你看,准考证!”
她感慨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白纸片。
原来就是这么一张纸片。可是这种小纸片上凝聚着我们这一代人怎样
艰辛的经历呐。她想起昨天华北也拿来了一张白色的纸片。那是一份调令。
华北终于以他的文章,以他的顽强努力和出众才华离开了那家小食品工厂。
华北也曾激动得声音发抖:“我的新生命开始了!我复活了!”她也曾像此
刻一样,感慨地、默默地看着那张公文纸。
“真好啊。”她喃喃地说。
她为他冲了一杯桔子水,望着他大口地喝着。真好啊,她想,他们都
在奋力地挣扎,都在坚强地和命运搏斗。他们终于都找到了自己向往的一
个位置,找到了一个为人们和社会承认的位置。真是些坚强的男子汉哪,
她羡慕地想。
他大口地喝着桔子水,敞开的衬衫领口冒着热气。“再喝一杯吧,”她
端起冷水瓶和桔子水瓶。他憨厚地笑了,于是又把第二杯一饮而尽。她马
上又斟上了第三杯。
他抹了抹嘴角,“喂,你瞧,”他说着把两臂向侧后伸直,踩着碎步,
歪着脑袋,像只鸟儿一样在屋子里转了起来。“呜……”他憋足劲儿哼着,
“喂,你看,像不像飞机?”
她笑着,奇怪地凝视着他。“不像,像只大蜻蜓!”真可笑,不害羞,
她想,高兴成这样子。拿到了准考证,他简直乐得像个小孩子。“像个大
傻瓜!”她高声笑道。
“不对,”他一面呜呜转着圈一面说,“这是轰炸机。瞧着吧,”他
停止了飞行,端起那杯桔子水,“还有五天了,还有一共五天,我就要去
轰炸那些考卷。”他兴奋不已地瞧了瞧桔子水,然后仰起头大口喝起来。
她把华北的事情讲给了他。“你们都成功啦,”她说,他一定会考得
很出色,华北也可以搞他喜欢的艺术了。她欣慰地想,他们都是强者,都
是些坚强的人。“你们真像岩石,”她突然说道。
“什么?我们——岩石?”他奇怪地问。
“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岩石,她想,是我们理想中的依靠。
“走吧!摄影家!”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毅然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走吧,去莫斯科餐厅。忘了吗?我早说过,要请你去吃一顿。”
她出神地望着他,好久才站了起来。
他们走出房间。在大门口迈进了曝晒的阳光里。他看见这姑娘晕眩了
一下,用手扶住了一棵树。她太累了,她简直是形容憔悴,他想道,心里
漾起一道包含复杂的潮水。但是她不露声色地谈起了别的事。于是,他们
一块走离了那棵树。
在餐桌旁,他问道:“你怎么样?好久没见啦。”
“我么,我很好,”她说,“那张作品,已经发表了。”哦,已经—
—发表了。她想起上午自己躲在报刊零售亭旁看到的情景。道路上依然人
声鼎沸,广播里依然报道着重要新闻,她盯住两个买了《摄影艺术》的年
轻姑娘走了一段路,但她发现她们买这份杂志的目的在于封面女郎的那件
蝉翼衫。发表了,而且还有华北的那篇评论,也许在秋天全国影展的大厅
里会占上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是,她怅然地想,这就是一切么?
邻座的一位小伙子正在独自大吃,桌上放着一架录音机。一个嗓音低
沉的男人正在唱着什么歌。
“你听,这是冈林信康,我最喜欢的歌手。”他小声的告诉她。“唱
得真棒啊,”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现在充满了信心,大考临头还镇静自若。她想,他那么相信自己的
力量。是的,男人比我们多的只是力量,这是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差别。她
伤感地想,我咬着牙关,拼着全力,才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丁点儿。可是我
得到了也累垮了,我像被抽空了一样精疲力尽,心境苍凉。哦,这样的成
功也够狠的,她想着,顺手叉了一点菜放在口中嚼着。人生那么多代价,
那么多滋味儿,就被这种成功轻轻地一笔勾销啦。
他突然推了她一下:“注意听——这首歌我听过。我给你翻译。”她
放下叉子,邻座的录音机里正传来吉他的伴奏。
你的疼痛的深切
我当然不能理解
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
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她一下子转过头来,黑黑的头发随着甩到一侧。她直视着他说:“我
要告诉你一件事——华北已经向我求婚了。”她喝了一口掺汽水的啤酒,
“当然,华北是和你一样的人,但是我还是一直想征求你的意见。”她说
完稍稍朝椅子上靠了靠。我明白啦,她想,成功并不能真正给人的生活带
来改变,包括不能改变人心的孤寂。我是女人,她慢慢地啜着冰啤酒,我
需要有块岩石靠靠,我要歇一会儿,我实在累啦。
他久久没有回答。那边的录音机里正奏着长长的间奏。当她看见他抬
起眼睛的时候,心里不禁一动。但他伸出一个手指:“听——”接着又继
续译下去:
是呵,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她静静地听着那个歌声,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另
一幅作品,那是一个扑向晚霞烧红的黄河的男人。她明白自己终于要和那
幅画面中的主人公告别了,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刹流逝的时间中已经完成
了抉择。她双手抚着冰凉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记忆着这种复杂而
亲切的滋味儿。
“你也吃呀,”她帮助他把菜拨到小盘子里,然后望着他狼吞虎咽地
吃着。她隐隐感到,自己也不会再有机会和这个莽撞热情的小伙子去到处
看望那些大河了。多保重吧,她心里暗暗地对他祝福道。他用刀叉把盘子
里的菜切成块,吃得额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偶尔抬起头来,正看见她那
双黑眼睛里的痴痴的神情。他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了。哦,他想,我就这样
和她分开啦。
这时,长长的吉他伴奏弹完了,那支歌又继续唱了起来:
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
而你究竟是我的谁
如果一切将从此崩溃
那么我又曾是你的谁
他们吃着,喝着啤酒,谈论着这支歌的曲调,谈论着彼此的工作。他
问她下一步打算干些什么,她回答恐怕还是要为争取发表作品而努力;她
也问到关于考试的一些事情,他仔细地对她讲了自己的打算和计划。
她笑着说道:“研究生,等你考上并且念完了研究生,得到了学位,
而且——也许将来当上了讲师、副教授或者教授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
”
“哦,我没有想到那么远,”他沉吟着回答,“不过,我在想,恐怕
我会再次改行。”
“改行?”她大大地震惊了,“改行?干什么?”
“我想写诗,”他低声回答道。
她放下了刀叉和杯子,久久凝视着他。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她完全明
白他的意思。许久,她沙哑地说道:“你们真像岩石。”他笑了,举起杯
来对她说:“来,干一杯。让我祝你幸福吧,”祝你幸福,十二岁的小姑
娘!他心里补充道。她忙举起杯子:“也让我祝你一句——祝你平安些,
顺利些吧!”
他们喝掉杯里的酒,然后一块坐着听着那支歌子的叠唱:
是呵,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那歌手的嗓音真实、深沉。他们倾听着那歌声,彼此都觉得受了深深
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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