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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北方的河--1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7 20:27:36 1998), 转信

 
 
  这一天从清晨就风和日丽。他撕掉一张红色的星期天日历,又顺手把  
作息计划表上最后一格划掉。他吩咐弟弟在家准备这顿星期天的午饭,自  
己则和母亲一块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踢足球。恐怕去找二宝也没有用,这个星期天二宝不会老实呆  
在家里的。他扶着母亲的手臂,散着步走进了公园。今天是最后一天,他  
想,过了这个白天,再睡完这个夜晚,那个庄严的时刻就要到啦。卡片都  
已经收拾整齐,装回了盒子里。今晚应该早早睡觉,明天早晨要记住把钢  
笔灌足墨水。这个白天要好好休息,让头脑里的知识平静下来,按秩序排  
好队,准备好一个个上场应战。                    
 
  他和母亲慢慢踱着,小声谈着家常话。有时他跳起来,揪下高高梢头  
上的绿叶;或是举起腿,把小石子踢到湖水里。他暗自体察着自己手臂和  
腿上的触觉。我还年轻呐,他很高兴。还能跳那么高,眼明手疾地抓住叶  
子,膝关节也依然富有弹性。                     
 
  他和母亲在一个石桌旁坐了下来。母亲用麦管安静地啜着酸牛奶,他  
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出门时收到的信。                  
 
  信很简单,是份请柬。“定于二十八日下午五时举行订婚纪念酒会。  
”他看到徐华北和她的名字用漂亮的美术体并排签在一起。        
 
  他把那张信笺放在石桌上,然后开始喝酸奶。这样很好,他想,岩石  
和岩石分开了。十二岁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岩石,华北找到了他的胜利,  
你找到了你的北方的河。我们都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二十八日是后天, 
下午五点我已经考完了第四门课。我会去看你们,参加你们喜庆的纪念。  
我会帮助你们接待宾客,会管住二宝不要吵闹,会替换颜林抱那个胖儿子。 
我会悄悄地把伙伴们召集起来,商量好给你们送一份新颖别致的礼品。从  
你们那儿回来以后,我还要早些睡觉,大后天上午还要考最后一门课。等  
三天五门课全考完以后,我就开始钻研黑龙江问题。今年秋天和冬天我努  
力学习基础课,同时也读几本诗。我要读读惠特曼的《草叶集》,等着明  
年春天的实习。明年四月,我就前往黑龙江。我要在那冰封的河岸上等着  
四月十七日。《地表水》上说,黑龙江平均的解冻期是每年四月十七日。  
我会看到莽莽的冰河咔咔开冻。我会看到下游十公里宽的辽阔江面上冰排  
拥塞的雄壮景观。我会看到一条黑龙的苏醒和飞腾。那时,我将站在开冻  
的江上大声对你说:祝你找到了真正的岩石,祝你找到了幸福的安慰,十  
二岁的小姑娘!                           
 
  “喏,走么,孩子?”他听见妈妈在唤他。             
 
  他站起来,看见妈妈的眼睛在纷乱的银发下望着他。他笑了。他和妈  
妈一块朝着公园的深处走去。他听母亲〔穴悉〕〔穴卒〕的轻微足音和自  
己沉重的脚步,心里充满了新奇的庄重。                
 
  “喏,同学的信么,刚才?”母亲随口问道。            
 
  “是华北,还有那个姑娘,——他们要结婚了,”他说。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他不禁又笑了。他望着身旁走着的矮小的母亲,懂得了她无言之中的  
话语。“走吧,妈,”他用大手握紧母亲的臂。“我也快啦,妈,”他调  
皮地逗母亲说,“您别着急。”                    
 
  “真的么?”母亲苦笑着,挣出手来,替他摘掉衣服上的一片草叶。  
 
  当然是真的,妈妈。别太为那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遗憾,她毕竟还  
不了解你的儿子,更不了解你。他望着林荫道两侧高大的乔木,一线明亮  
的天正在密密的浓叶中闪烁。我当然会结婚,会找到一个我中意的姑娘。  
就像无定河边上的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找到他的蓝花花,就像额尔齐斯  
草原的哈萨克巴郎子找到他们的阿米娜或是帕丽黛,就像保尔找到他的达  
雅,就像一个河上的年轻船工找到他的健壮红润的渔家女儿一样,我当然  
会找到一个梳小辫的家伙,她会让你乐得合不上嘴的,妈妈。她会心甘情  
愿地跟着我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她有本事从人群中一把抓出我来, 
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的不一样。她会在我  
们男子汉觉得无法忍受的艰难时刻表现得心平气和,而我则会靠着她这强  
大的韧性,喘口气再冲上去。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  
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                     
 
  他遐想着,看着母亲和自己的两个并排的身影在地上长长地伸着,公  
园深处悄无声响。他仔细地听着母亲轻微的喘息声,听着大地上传来的低  
低的回响。                             
 
  母亲挨着他,一言不发地,一步接一步地迈着步子。似乎不是他陪着  
母亲出来散步,而是母亲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儿子踏上征途。他看了一  
眼母亲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轻轻捉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上午的太阳透过层层树冠,把一道道一束束强烈的光芒迎面投来。再  
见啦,他在心里朝那姑娘道了别,让我们趁着这阳光明媚的时候,各自奔  
向自己的目标吧。他回忆着自从结识了那姑娘以来的一件件往事,审视着  
自己的所有的行为。他隐约觉察到自己好像有过不少错误、偏激和分寸失  
当的地方,但他又感到这一切都根本无法避免。他想,你还肤浅,你还太  
嫩,你还缺少像那些河流一样的、饱经沧桑的生活。但他又想,让那些伟  
大的哲人去描述北方河流最深刻的一面吧,我可以写这些河的青春。肉体  
可以衰老,心灵可以残缺,而青春——连青春的错误都是充满魅力的。我  
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应当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      
 
  他扶着母亲,缓缓地顺着石板路走着。林荫道两侧高矗的巨大杨树在  
高空哗哗地摇着叶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多么宁静的一天呵,他想, 
这最后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明天我将走进一个新世界。       
 
  阳光依然在浓密的树叶上面明亮地闪烁。              
 
  母子两人顺着静谧的小路,向林荫深处走去。            
 
 
  他沉沉地、香甜地睡熟了。开始他还听见桌上闹钟在嘀嗒地响,后来  
那嘀嗒声溶进了一片潮水般的风声中。他费劲地听着那潮声,他似乎从那  
声响中辨认出一种动静。他翻了个身,被子掀在了一边。他琢磨着那一丝缥  
缈的消息。他闻到了一股被腐植质染成清黑色的河水的气味儿。黑龙江,  
他在梦中喃喃着,这是黑龙江的水腥味儿。那条河在呼唤着我呢。     
 
  他终于大声喊起来:“黑龙江——”母亲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  
屋来,替他掖紧了薄棉被。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抓住了被角。那轰轰作  
响的波涛声已经淹没了他,此刻他正伏在一张狗拉爬犁上驰过茫茫的雪原。 
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密密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以及斑驳闪幻的茫茫林海正从  
爬犁两侧滑过。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明铮铮、亮晶晶的光洁冰面。黑龙  
江,我来看你啦,他朝那道冰河招呼说。是我来啦,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  
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我看你来啦。         
 
  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原吞没了起伏的沙州和纵横的河汊。在雪盖的冻土  
地和沼泽上,稀疏的灌木丛刺破积雪,星罗棋布地、黑斑斑地布满荒原。  
一个戴着狐皮帽子的魁梧大汉用长鞭子打着精神抖擞的狗,雪撬轻灵地滑  
上了冰冻的江面。                          
 
  开冻吧,黑龙江!他喊道,你从去年十一月就封河静止,你已经沉睡  
了半年时光,你在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该醒来啦。裂开  
你身上白色的坚甲,炸开你首尾的万里长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  
到下游,把我带到你的入海口吧!我在额尔齐斯河就爱上了你的性格,我  
在永定河已经懂得了坚忍沉着。我东出山海关,穿越了整个松嫩平原和三  
江低地,我翻越了兴安岭,跋涉了万里雪原,我怀着对你的爱情,我点燃  
了自己的生命,我高举着自己的诗篇来找你,请你为我开冻吧!      
 
  他举起自己的诗稿,在粗厉的风啸声中朗读起来。他读着,激动地挥  
着手臂。狂风卷起雪雾,把他的诗句远远抛向河心。他读着,觉得自己幼  
稚的诗句正在胸膛里升华,在朗诵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镞,猛  
烈地朝着那冻河射去。                        
 
  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  
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颠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  
地裂开,清黑的河水翻跳起来,拥推开巨船般的冰岛。在同一个刹那,雪  
原上长长地拂来了一股暖流。积雪融化了,汩汩的细流渗透着,在凹地和  
低处汇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跑。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  
发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庄严的音乐中朝着下游平稳地起程。而整个一条  
河流的上下却仍在连声炸响着,冰排、冰州、冰块、冰岛在漩流中愤怒又  
惬意地粗野碰撞。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紧握着那沓诗稿。这河苏醒啦, 
黑龙正在舒展筋骨。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又可怖有迷人的大河,黑龙江解冻  
了,黑龙就要开始飞腾啦。                      
 
  那赶雪撬的魁梧大汉卸下了狗群,领着他走到了河边。河岸上站着一  
个束鹿皮坎肩的、系红头巾的小女孩。他们对她笑着,领着他登上了一只  
桦皮舟。                              
 
  轻盈的桦皮舟像一条大鱼,在滚滚的黑色波涛和冰排中间飞一般地前  
进。他站在桦皮舟尖吻般的船头上,眺望着上下无际的满江流冰。他久久  
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被彻底地慑服了,震惊了,吞没  
了。                                
 
  他香甜地熟睡着。他不再说梦话。他的声音已经和这轰鸣的巨川的吼  
声溶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这桦皮舟一块化成了一个大浪。我就  
要成熟了,他听见自己在用浪涛的语言说着,我就要成人了。我很快就要  
窥见那北方的秘密。他感到自己正随着一泻而下的滚滚洪流向前挺进,他  
心里充满了神圣的豪情。我感激你,北方的河,他说道,你用你粗放的水  
土把我哺养成人,你在不觉之间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  
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  
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你让额尔齐斯河为我开道,  
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那辽阔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  
新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                    
 
  他在梦中紧紧地攥住拳头,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启  
程了,他感到力量正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骼中蓄集。他惊喜地发现自  
己正在继续获得着青春。他听到一些新鲜的诗句正踏着浪涛的节奏远远传  
来。他已经朦胧地读到了一首真正的诗篇。他明白,在黑龙江和北方的条  
条大江长河上,那首诗就要诞生了。他也仿佛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那  
是一个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热情似火的姑娘。那姑娘正轻蔑  
地踩着河岸上丛生荆棘,笔直地正对着他大步走来,他甜美地睡着,静静  
地等待着她走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慰藉的微笑。           
 
  最后的这个夜晚正在悄悄地流逝着。他用炽热的爱情和不安宁的生命  
等待的一天正在降临。                        
 
  窗口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东方现出了晨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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