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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aphael (青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黑骏马(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r 27 14:09:06 1998), 转信

 
                           一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在远离神圣的古时会盟敖包和母亲湖、锡林河的荒僻草地 
深处,你能看到一条名叫伯勒根的明净小河。牧人们笑谑地 
解释说,也许是哪位大嫂子在这里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这 
样有理的名字。然而我曾经听白发的奶奶亲口说过:伯勒根,远 
在我们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已经是出嫁姑娘 
“给了”那异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 
    我骑着马哗哗地趟着流水,马儿自顾自地停下来,在清澈 
的中流埋头长饮。我抬起头来;顾盼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二十来年啦,伯勒根小河依旧如故。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 
父亲曾按着我的脑袋,吆喝说:“喂,趴下去!小牛犊子。喝几 
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厅规划处的几位专家来这一带调查仔 
畜价值问题,当我专程赶到邻旗人民委员会探望父亲时,他不 
知为什么又对我发了火:“哼!陪专家?当翻译?哼!牛犊子, 
你别以为现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应当滚到伯勒根河的 
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这股大翻译、大 
干部的臭味儿再来看我!” 
    父亲,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才对草原怀着诚挚的爱么?别 
忘了:经历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湾里和湿润的草地上密密地丛生着绒花雪白的芦荻,大 
雁在高空鸣叫着,排着变幻不定的队列。穿行在苇墙里的骑手 
有时简直无法前进;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着、欢叫着,用翅膀 
扑楞楞地拍溅着浪花,芦苇被挤得哗哗乱响。大雁们在忙着安 
顿一个温暖的窠,它们是不会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虑重重的人 
的。 
    我催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这就是 
我曾生活过的摇篮,我阔别日久的草原。父亲——他一听到我 
准备来这里看望就息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乡的心 
境……哦,故乡,你像梦境里一样青绿迷蒙。你可知道,你给 
那些弃你远去的人带来过怎样的痛苦么? 
    左侧山岗上有一群散开的羊在吃草,我远远看见,那牧羊 
人正歪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朝他驰去。 
    “呃,不认识的好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马哟!” 
他也斜着眼睛,瞟着我的黑马。 
    “您好。这马么,跑得还不坏——是公社借给我的。”我随 
口应酬着。 
    “呃,当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认识它。嗯,这是钢嘎·哈 
拉。错不了,去年它在赛马会上跑第一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 
看过它一眼。所以,错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钢嘎·哈拉借给 
你啦。” 
    钢嘎·哈拉?!像是一个炸雷在我眼前轰响,我双眼晕眩, 
骑坐不稳,险些栽下马来。但我还是沉住了气:“您的羊群已经 
上膘啦,大哥。”我说着下了马,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支烟。 
    哦,钢嘎·哈拉……我注视着这匹骨架高大、脚踝细直、宽 
宽的前胸凸隆着块块肌键的黑马。阳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缎子 
一样闪闪发光。我的小黑马驹,我的黑骏马!我默默地呼唤着 
它。我怎么认不出你了呢?这个牧羊人仅仅望过你一眼,就如 
同刀刻一样把你留在他的记忆里。而我呢,你是知道的,当你 
做为一个生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也许只有我曾对你怀有 
过那么热烈的希望。是我给你取了这个骄傲的名字:钢嘎·哈 
拉。你看,十四年过去了。时光像草原上的风,消失在比淡蓝 
的远山和伯勒根河源更远的大地尽头。它拂面而过,逝而不返, 
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令人神伤的感触。我一去九年,从牧人变 
成了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你呢,成了名扬远近的骏马之星。你 
好吗?我的小伙伴?你在嗅着我,你在舔着我的衣襟。你像这 
个牧羊人一样眼光敏锐,你认出了我。那么——你能告诉我,她 
在哪里吗?我同她别后就两无音讯,你就是这时光的证明。你 
该明白我是多么惦念着她。因为我深知她前途的泥泞。你在摇 
头?你在点头?她——索米娅在哪几呢? 
    “呃,抽烟。”牧羊人递给我一支他的烟。 
    “好好,哦…晒晒太阳真舒服!大哥,你是伯勒根生产队 
的人么?”我问。 
    “不是。不过,我们住得很近。” 
    ……那时,父亲在这个公社当社长。他把我驮在马鞍后面, 
来到了奶奶家。 
    “额吉!”他嚷着,“这不,我把白音宝力格交给你啦。他住 
在公社镇子里已经越学越坏了。最近,居然偷武装部的枪玩,把 
天花板打了一个大洞!我哪有时间管他呢?整天在牧业队跑。” 
    白头发的奶奶高兴得笑眯了眼。她扔给父亲一个牛皮酒壶, 
然后亲热地把我揽进怀里,滋地一声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亲得 
头皮那儿水滑滑的。我便劲挣出她油腻的怀抱,但又不敢坐在 
父亲身边,于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静地喝茶的、一个黑眼睛的 
小姑娘旁边。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听道。 
    “索米娅。你是叫白音宝力格吗?”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 
听。 
    父亲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着我的肩头,走到外面去抓马。 
盛夏的草地湿乎乎的,露水珠儿在草尖上沾挂着,闪着一层迷 
朦晶莹的微光。我快活地跑着,捉住父亲的铁青走马,使劲解 
着皮马绊。 
    “白音宝力格!”父亲一把扳过我的肩头。我看见他满腮的 
黑胡子在抖着。“孩子,从你母亲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这样 
一个人家……你该知道我有多忙。在这儿长大吧,就像你的爷 
爷和父亲一佯。好好干,小牛犊。额吉家没有男子汉,得靠你 
啦。要像那些骑马的男人一样!懂么?” 
    “骑马?”我向往地问,“我会有自己的马吗?” 
    父亲不以为然地答到:“当然。可是要紧的是,你不能在公 
社镇上变成个小流氓。” 
    这样,我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我学会了拾粪,捉牛犊。 
哄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学会了套上健牛去芨芨草丛里的井台上 
拖水;学会了用自己粗制滥造的小马杆套用羊和当年的马驹子。 
我和索米娅同岁,都是羊年生的,也都是白发奶奶的宝贝。我 
们俩一块干活儿,也一块在小学里念过三年蒙文和算术:夏天 
在正式的学校里,冬天则在民办教师的毡包里。她喊我作“巴 
帕”;我呢,有时喊她“沙娜”,有时喊她“吉伽”——至今我 
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么会制造出那么多奇怪的称呼来,这些称 
呼可能会使研究亲属称谓的民族学家大费脑筋吧。 
    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 
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父亲骑着铁青走马下乡 
时,常常来看我,但我已经不愿缠他,只要包门外响起牛犊偷 
吃粮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声音,我就立即丢开父亲,撞开门出 
去教训它们。有时父亲正在朝我大发指示,我听见索米娅在门 
外吆牛套车,也立即就冲了出去。 
    当我神气活规地骑在牛背上,驾着木轮车朝远处的水井进 
发的时候,回头一望,一个骑铁青马的人正孤零零地从我们家 
离开。不知怎么,我心里升起一种战胜父亲尊严的自豪感。我 
已经用不着他来对我发号施令了。在这片青青的、可爱的原野 
上,我已经是个独挡一面的男子汉。我望望索米娅,她正小心 
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赖而折服地注视着我,我威风凛凛地 
挺直身子,顺手给了键牛一鞭。蓝翅膀的燕子在牛头前面纷纷 
闪开,粗直的芨芨草在车轮下叭叭地折断。我心满意足地驱车 
前进,时时扯开嗓子,吼上一两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娅都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蒙古儿童第一次得到众人礼遇的年头,过年的时 
候,奶奶给我和索米娅都穿上用牛粪烟熏得鲜黄的、花边鲜艳 
的新皮袍。我们套上牛车到处去串门,因为是我们的本命年,所 
以牧人们照规矩送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礼物。索米娅高兴地数着 
自己的礼物,一个个地翻看着那些月饼、花手巾、磁茶碗。而 
我,却不免开始有了一丝感慨:在这样重要的节日,我居然和 
女人家一样,赶着牛车去串门;而其他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却 
神气地跨着剪齐鬃毛的高头大马,随着大人的马队,在飞扬的 
雪雾中吆喊着,从一个蒙古包驰向另一个蒙古包,唉!我什么 
时候才能有匹马呢? 
    索米娅安慰我说:“别急,会有的。奶奶说,过两年,我们 
向队里要一群牛放。那时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马啦。” 
    “哼!两年!”我愤愤地朝她喊道,“可是这两年里怎么办?"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 
    春天,热清明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刮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风 
雪。整夜我们都缩在皮被里,挤在奶奶身边,倾听着嗷嗷的风 
吼声、包顶咔咔的摇晃声和分辨不清的马群的驰骤。奶奶不安 
地拖长了声说:“唔,马群被风雪抓跑啦……晤,怀驹的骒马要 
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我和索米娅使劲推开被雪封住的木门后,突然看见,在我 
们包门外站着一匹漆黑漆黑的马驹子。远处依然在刮着白毛风 
的雪坡上,隐隐可以望。见一匹黑骒马的僵尸。 
    我们惊叫着,又牵又抱地把马驹拉进了包内。它害怕地睁 
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靠着毡墙打颤。炉火烤化了它 
身上冻硬的毛片,愈发显得漆黑闪亮。 
    奶奶连腰带都顾不上系了,她颤巍巍地搂住马驹,用自己 
的被子揩干它的身体,然后把袍子解开,紧紧地把小马驹搂在 
坏里。她一下下亲着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马驹的脑门儿,絮叨叨 
地说着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话。她说,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 
来的。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经到了骑马的年龄。白音宝力格是好 
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 
马。如果不是这样,有谁见过骒马在风雪中产驹冻死,而一口 
奶没吃的马驹子反而能从山坡上走下来,躲到蒙古包门口呢?她 
还说,她一辈子见过多少马驹子,可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看 
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 
最后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娅听得入了迷。我们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后 
来·我们看到她在用红帘块给黑马驹缝护身符时,我们都忘了 
老师教过我们的、要反对迷信的教导。 
    晚雪尚未化净,山野还是一片斑驳。每天,黑马驹喝了一 
小桶牛奶以后,常在柔软的草地上挺直脖颈,轻轻跃起,又缓 
缓卧下,久久地凝望着山峦和流云。我和索米娅在山坡上拾粪 
回来时,总喜欢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嗯哨;或者拖长声音喊一 
声“呵——依——”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 
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 
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我们则扔下筐,帮它把弄脏的黑皮 
毛擦净,把歪了的红布护身符挂正,把我们省下来的月饼块、红 
糖、油果子,一块块地喂给它吃。远处,奶奶飘着一头银发,勤 
奋地忙碌着,挤奶、拴中犊,像是为着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们 
当然不让它在外面过夜,晚上总是用软羊毛绳把它拴在包里的 
炉火旁。小马驹加入了我们的家,我们四个愉快地生活着,享 
受着它给我们带来的无限乐趣。 
    一天,我们正在逗黑马驹玩呢,蹲在乳牛脚旁的奶奶突然 
来了兴致。她一面挤着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钢 
嘎·哈拉》——《黑骏马》。 
    奶奶旁若无人地干着活儿,唱着。她挤完奶,又把豆饼掰 
成小块,放进木食槽里,挨个地牵过乳牛和牛犊。她唱着、教 
训着贪嘴的牛:“漂亮善跑的——黑骏马,呵哟……滚开!白鼻 
子!还吃不够么!——拴在……那榆木的车上,呵哟……”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着,没料到,她还是一个歌手呢!在她 
拖出婉转的长长的尾音时,她的嗓音嘶哑而高亢,似乎她能随 
便唱出很难唱的花音,也许是我以前听惯了学校教的那些节奏 
欢快的儿童歌曲吧,这朴直古老的《黑骏马》,使我觉得那么新 
奇。索米娅和我对望着,连气也不敢出,呆呆地听着奶奶自我 
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美丽绝伦的黑骏马 
跋涉着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的故 
事。她总是在一个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直到把我们折 
磨够了才简单地用一两个词告诉我们这一步寻找的结果。那骑 
手哥哥一次次地总是找不到久别的妹妹,连我们在一旁听着都 
为他心急如焚。哦,这是多么新鲜,多么动人的歌啊,它像一 
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阵吹得人身心透明的风,浸漫过我的肌 
肤,轻抚着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紧拳头听着。 
神妙的曲调在我心灵中唤起的阵阵感动,渐渐地化成一匹浑身 
宛如黑缎的、昂首长嘶的骏马;这匹黑马的一举足一甩鬃都在 
我脑海里印下了那么深、那么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过来。索米娅正搂着黑马驹的脖子,不 
出声地流着泪。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给这匹马取一个响 
亮的名字!你知道吗,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马的儿子。我要叫 
它‘钢嘎·哈拉’!它一定会成为一匹真正的快马。嘿,多棒的 
名字:黑骏马……我要骑着它去追那些讨厌的老牛。我,我要 
骑着它走遍乌珠穆沁,走遍锡林郭勒,走遍整个草原!” 
    索米娅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当然啦,它会是一匹黑骏马。 
你看,它刚生下来就有本事穿过风雪跑到咱们家门口……可是, 
巴帕,”她闪着黑黑的眼睛盯着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锡林 
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后,你会像奶奶唱的那样,骑着你的钢嘎· 
哈拉回到这里,来看看我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么,生病了吗?朋友, 
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惊,“噢,没什么,”我回答说,“天气真暖和。”随 
即,我站起来,拉过钢嘎·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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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满眼不足看
                春山尽处立青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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