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raphael (青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黑骏马(3)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r 27 14:09:55 1998), 转信
二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十四年光阴如流水。钢嘎·哈拉已经显得骨骼粗大,不再
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它的胸脯虽然显得更加宽厚结实,可是
做为一匹在赛会上与精选的好马争一步之短长的骏马来说,它
的黄金时光已近结束。就像我们已经成人立业,步入坚实的中
午,结束了那充满激动和幻想的青春年华一样。
牧羊人和我并马走着。他显然觉得独自陪伴羊群很无聊,乐
意陪我走几步,消磨时间。
伯勒根小河在这里缓缓地绕了…个巨大的半圆,当马儿登
上吾伽·古塔尔的阪道,走上山坡时,我看见蓝玻璃般的河水
静静地嵌入浓暗的绿草,在远远的大地上划出我的故乡和邻队
的界限,望着河湾里影绰可辨的星点毡包,我不觉带住了钢
嘎·哈拉的嚼子。故乡--我默念着这个词,故乡,我的摇篮。
我的爱情,我的母亲!河滩右侧的山岗下。那黄石头垒成的牛
圈依然如故。在青格尔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间的狭长山谷
里,还是蓝幽幽地开满着马莲花。哦,在这块对我来说是那么
熟识,那么亲切的草原上,掩埋着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欢乐,
也掩埋着我和索米娅的美好的爱情……
我离开她整整九年。我曾经那样愤慨和暴躁地离她而去,因
为我认为自己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许多年
轻的朋友一样,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选
择了新途。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
恨前科,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挥霍
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包括友谊,也包括自己的过去。九
年了,那匹刚进五岁的、宽胸细腰的黑马,真的成了夺标常胜
的钢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宝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
业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在喧嚣的气浪中拥挤;刻板枯燥
的公文;无止无休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的摩擦;一步步逼
人就范的关系门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语言无法翻译的沙
龙里,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观察那些痛恨特权的人也在心安
理得地享受特权?听那些准备移居加拿大或美国的朋友大谈民
族的振兴?
而索米娅如今又怎么样呢?远处那星星点点的毡帐,哪一
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远啦,老弟,再见吧。”牧羊人打了个哈欠,扯
开了马头。
“等等!大哥,”我拦住他。“请指给我,哪个是索米娅和她
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嘿----你说的是伯勒根的白发额吉
呀!她家已经不在啦。”
“怎么?不在了?" 我急了。
“唤,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说:“嫁
到白音乌拉----很远的地方去啦。”
说罢,牧羊人纵马朝背后的羊群驰去。
暮色已经降临。西方半个天空斜斜地布着暗蓝色的条云。正
将沉没的残阳把那厚重的云层底部烧得蓝里透红,暮霭轻轻飘
荡,和远方盆地里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骑着钢嘎·哈拉,向罩
着蓝红色晚霞的西方走着。水一样清凉的风扑入心里,我周身
发冷,我心情沉重而坚决、朝西走着,像古代骑手走向自己的
末日一样。
在分开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条峥嵘的山谷里,我
追上了快要逝尽的落霞。这儿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自古以
来,畜群从不来这儿吃草,人家也不靠近这儿居住。如果细细
察看的话,可以看见,那高得齐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
晃眼的东西。那就是一代代长辞我们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们
降生在这草中,辛劳在这草中,从这草中寻求到了幸福和快乐,
最后又把自己失去灵魂的躯体还给这片青草。我亲爱的银发额
吉,同时给了我以母爱和老人之爱的奶奶,一定也天葬在这里。
她把我从小抚养成人。而我却在羽毛丰满时,就弃她远去,
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我;我只
明白,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来应当是由我,由她唯一的男
孩子来承当的……额吉,饶恕我。你不肖的孙子在为你祈祝安
息。
夜幕四合。傍晚时已高悬半空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
照人。我勒紧马肚带,整理了-下鞍鞯。在上马之前,我默默
地单膝跪下,双手拔起一束野草,向这哺育过我的伯勒根草原
告别,奶奶已盍然长逝,索米娅又远嫁异乡,我和这片育育草
原之间维系的血脉断了。
我跨上马。突然,钢嘎·哈拉猛地竖起前蹄,在空中转了
半周,然后用立着的两条后腿一蹬,嗖地冲了出去。正前方,是
白音乌拉大山的依稀远影。
哦,白音乌拉,索米娅远嫁的地方!钢嘎·哈拉已经决定
我们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迟到的悔恨者。也许,我的沙哪
正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着我,等着我向她伸出救援的手……
索米娅,我来了。黑骏马像箭一样笔直地朝着朦胧的白音
乌拉大山飞驰。宁静的夜激动了……
尽管我一本正经地给黑马驹命名为“钢嘎·哈拉”,而且弄
得全牧业队的男女老幼都习惯了这样称呼它;但我倒并没有像
索米娅那样常常哼着《黑骏马》,对我来说,那支歌子毕竟还是
古怪了一些。那时被我喜爱的歌子是《阿洛淖尔》,一支简单明
快的骏马赞歌。因为在《阿络淖尔》里,叙述了一匹神马从一
岁开始,到两岁,到长成熟的种种奇迹和本事;一直到“在达
赖喇嘛的赛会上,它七十三次跑第一”那样的总结。从黑马驹
降临的那个可庆幸的春天开始,我差不多整整一年反复哼着
“还是一岁驹哟,你就备上鞍。”等到第二年,它的大脑袋刚刚
显得小了点,小沙狐般的短尾巴刚刚能甩上几甩,我就眼巴巴
地盼它长大,盼它超过全公社的千万马群。那时,早晨在迷糊
中被奶奶或索米娅推醒,我揉着发粘的眼皮,打着哈欠。直到
端起奶茶碗,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该说点儿什么。一张
口,“二岁马哟……像飞箭!”
奶奶笑了。索米娅也格格地笑了。
第三个春天——奶奶从棚车深处找出一盘破碎的鞍子,央
求附近的牧民修理。她说,这是索米娅的父亲留下的。自他死
后,这个只有女人的家里就没有人用它。而现在该收拾齐整啦;
钢嘎·哈拉已经成为三岁马,很快就要调教出来;白音宝力格
也过了十五岁,是男子汉啦。
十五岁是儿童和青年的分界。对早熟的草原少年更是如此。
那时,我正一心钻研畜牧业机械和兽医技术,索米娅则在给邻
居家的羊群守夜。我早已不再傻乎乎地把半句《阿洛淖尔》哼
个没完了,那时我寡言少语,喜欢思索。父亲来看我时已很少
耍威风,因为我常常正在安静地读一本图文并茂的《怎样经营
牧业》,或者是赤着上身在用镐头刨着圈里的羊粪砖——我的汗
水淋淋的两臂肌肉发达,他看看就会明白:白音宝力格已经成
人了。
那天天气晴朗,是春季里的一个好天。我束紧腰带,走到
草地上,解下钢嘎·哈拉的马绊。昨天晚上我们商量过:如果
天气好,就正式给马备上鞍,把它调教出来。
索米娅朝我跑来。可能因为天热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为了
帮我调马,她脱去了臃肿的皮袍子,穿着一件奶奶穿旧的、显
得很小很窄的旱獭皮薄袍。她气喘吁吁地跑来,阳光直射着她
的脸。她抬起手臂擦着汗珠,紧束着的腰带立即勒出了她躯体
的曲线。刹那间,我的心动了一下:呵……我说不出心里的滋
味儿,只觉得跑来的好像不是那个和我耳鬓厮磨地一块儿生活
了六七年的沙娜了。沙娜——那个为我熟悉的小索米娅是多么
小、多么胖乎乎,眼睛眯得是多么可笑呵,而差几步就要跑到
我面前的,却分明是一个颀长,健壮、曲线分明、在阳光下向
我射出异彩的姑娘。
“巴帕,真的今天就骑么?嘿,真高兴!”她的大眼睛闪着
喜悦的光,以前她也常为些小事兴高采烈的,但那时从来没有
这样一种奇怪的味道。我的心绪乱了,不知为什么生起气来。我
暴躁地把皮马绊摔到地上,粗声吆喝她:“喂,收好马绊子!”接
着我揪紧马鬃,跃上了马背。
钢嘎·哈拉挣咬着旋转起来。索米娅高喊着:“骑稳,巴帖!”
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从前那样甜甜的;而是那么圆润,扰得人
心神不安,我朝她吼道:“别乱嚷!”随即松松马缰,黑马立即
发疯般又踢又跳起来。
晚春的三岁马没有多大劲儿。傍晚时,钢嘎·哈拉已经学
会在马鞭子的拨弄下,忽左忽右地顺路小跑了,我下了马,把
它绊好放开,让它去啃刚冒芽的绿草尖。
已经融得一片斑驳的残雪,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显得白亮
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颜色很黑。凉风阵阵拂
过,使山凹里的积雪、袅袅的炊烟和整个春牧场都涂上了一分
纯净的青色。我和索米娅抱着鞍鞯鞭绊,吱吱地踩着含水很多
的雪地朝家走去。索米娅快活得很,她总是一面说话,-面朝
我转过身子,或者干脆侧着走,说着,哼着什么歌子。
“巴帕,你骑得真不错!我原来以为,恐怕钢嘎。哈拉会把
你摔下来,喂,喂!你听着吗?”她像以前一样,扳着我的肩头,
摇着我。
“嗯,喂——”我觉得自己在费劲地寻找话题。这是多么奇
怪的、异样的感觉呐。“我说,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
“吃肉饼!”索米娅欢叫起来,“哈哈,我们吃肉饼!我去取
肉!”她一阵风似地向前跑了。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惊奇她怎么
会用这样啊娜的姿态在草地上奔跑……
哦,成年的日子!当油然而生、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那异
样的兴奋和萌动,突然间从心田里破士而出的时候,惶惑中的
我们究竟能理解它的几分含义呢?我们根本没有理解,甚至不
知道这就是青春的来临。我们只记得心中涌起的,那神圣的激
动……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一个纯净透明的世界和
一个可怕的、令人羞耻和心跳的世界的啮咬和更替。我在初次
爱上了生活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我们再不会在
冬夜里一块儿钻进老奶奶的皮被,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下地
瞎闹;再不会在开着蓝花的青草地上滚成一团,争抢一个染红
的羊拐骨;再不会一块几骑在腱牛的背上,后一个扶着前一个
的肩,沿着一条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婉蜒小道,去水井拉水啦
……索米娅穿的那旧饱子太窄了,腰带也束得太紧了。她在明
媚的阳光里朝我跑来的时候,突然蜕去了过去的躯壳。她以完
全陌生的东西敲击了一下我的心扉,并在一瞬间完成了一次惊
人的启蒙。哦,男子汉!我从那么小就盼着长成个男子汉。可
是男子汉原来完全不仅仅是拥有一匹骏马。我根本没有料到,也
没有理解这一切,我太年轻了。
在我独自咀嚼着这模糊的感受的时候,索米娅似乎也同时
悟到什么。第二天,我看见她一个人套上牛车去拉水。她没有
骑牛,而是像女人们那样,斜斜地坐在车辕一侧。她没有喊我,
我也明白:不该再去插手女人们的家务活儿了,我望着她的影
子消失在低洼不平的盐碱地里,然后提着十字镐和斧头走出去。
那天,我把家里的木轮车一一修好,并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粪砖。
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没有人宣布过它的开始。不觉间,奶
奶不太去张罗门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车那儿的活计了,她更
多的是撑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内发表着她对里里外外各种事情
的看法。在阳光强烈的夏天,她喜欢蹒跚地迈出包门,舒眼地
晒着太阳,捉捉虱子。过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额吉!”
她乐呵呵地说:“当然。两个孩子都大了嘛!没有我干的活儿
罗。”我已经成了见习兽医,每天跟着老兽医四处转悠,去对付
一些难产的骒马和不要犊的乳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尤
其爱读那本《怎样经营牧业》。那本书是有模范牧民参与讨论、
由专家分门别类写成的。我不仅从那里面读到了知识,也从那
里窥见了为我不知的、新鲜而博大的世界。当我吃力地读完一
段时,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个低柔的、姑娘
的声音传来,索米娅在给我斟着茶。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微微
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我念不下去了。于是推门出
来,牵过钢嘎·哈拉。它已经是新四岁的马了。我喊着:“喂!
拿剪刀来!”索米娅跑出来,递给我剪刀。我给黑马修整着打齐
的鬃,时而瞟索米娅一眼,那时,她会对我微微地一笑。
这样,到了我们十六岁的那个秋天。
一天,我们把一秋天拾来晒干的白蘑菇运到公社供销社去
卖。索米娅和奶奶赶着装满蘑菇的棚车,我骑着钢嘎·哈拉相
随。
在公社耽搁了好久——父亲要招待奶奶和我们吃饭。等我
们返回伯勒根河湾的时候,天色已晚。索米娅拾来一些早枯的
芦叶和干马粪;我在河畔的硝士岸上架起一口小锅。我们打算
架起簧火,用河水煮一锅茶,吃些东西再赶路。
硝土岸旁长着细嫩多盐的碱草。芨芨草丛粗硬的根茎旁,也
还有一些没有变白的绿叶。健牛和钢嘎·哈拉贪婪地嚼着。几
乎一步不移,任阵阵浮动的炊烟漫过它们黝黑的身体。我们祖
孙三人围坐在簧火旁,随意闲谈着。河湾青朦朦的,通红的火
焰里溅着桔橙色的火星,烤着我们的胸怀。流水跳跃着磷光,平
坦无声地滑过,我们注视着恬静的家乡,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感
觉。
“就是这儿。孩子们,”奶奶啜着茶,用浑浊的眼光注视着
河湾。“这儿就是出嫁姑娘告别亲人的地方。唉,这一辈子,我
看见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样的年轻姑娘,索米娅。——跨
过这条小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呀。我也一样,自从跨过这条
河,来到这儿,已经整整五十多年罗……老人们唱过这样的歌:
‘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亲人’……”
我们收拾了锅碗,熄灭了簧火,准备继续赶路时,奶奶突
然扯住我们俩。她急急地、紧张地说:“索米娅!唉,如果你也
跨过这条河,给了那遥远的地方,我,我会愁死的!我看,我
看,你们俩就在咱们自己的家里成亲吧!你们结成夫妻!这样,
我一个宝贝也不会丢掉……”
我们俩同时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我跳上马,连抽几鞭。在
呼啸的风声中,黑马一蹦子冲上了山岗。等我勒住马时,身后
响起了歌声。我扯转马头,远远看见那银发的老奶奶正精神抖
擞地边走边唱,她一手牵着牛车,一手牵着姑娘。她步履坚定,
银发在夜风中一飘一飘。她准是看见了一种最实在,最鼓舞她
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当天夜里,奶奶执拗地躲到蒙古包西侧去睡;炉灶正北的、
属于男女主人的那块白垫毡空出来了……
--
繁华满眼不足看
春山尽处立青枫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vector.hit.edu.c]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5.85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