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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aphael (青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黑骏马(6)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r 27 14:12:17 1998), 转信
五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
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
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
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
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
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
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
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
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
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
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
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
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
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
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
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
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
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
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
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
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
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
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
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我们的
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
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
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
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
泥屋里,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
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
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
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
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
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
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
蒙师院毕业的一——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
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
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
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
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
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
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
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
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
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
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
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
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
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
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
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
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
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
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
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
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
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
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力挥着手,急
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
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
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
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
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
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姬姐姐的老奶奶——
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
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
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
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
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
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
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
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
牛也会舔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
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
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
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
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
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
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
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
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
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
拂的银发。我提出盛满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又灼人
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
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
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
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遥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
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
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
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
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
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
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
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
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
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非常奇
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
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
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
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
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
……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
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
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
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
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
这样,开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
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
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
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
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
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出她
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
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
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
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
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
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
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
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
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
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
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
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地
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
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
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
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
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
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
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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