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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aphael (青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黑骏马(7)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r 27 14:13:21 1998), 转信

                          六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 
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 
“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 
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 
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 
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 
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上炕坐!狗崽子们,把 
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 
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 
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 
罗!”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 
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 
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 
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 
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 
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了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割 
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 
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楞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 
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赶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 
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 
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 
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 
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 
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 
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 
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 
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 
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 
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 
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 
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 
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 
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 
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 
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 
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 
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 
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 
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 
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 
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 
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望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 
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 
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 
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 
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 
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 
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 
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 
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 
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 
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媒,还 
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 
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 
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 
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 
茶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 
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1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 
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着,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 
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白音宝力格兄 
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 
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洒,那两个小鬼头更来了劲。他 
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 
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 
着面汤的蒸气、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貌椤N乙炻砑颖奕ズ退□腔岷希; 
后去开始新的工作。 
    此刻,宇宙深处轻轻地飘来一丝音响。它愈来愈近,但难 
以捕捉,像是在草原上空的浓郁空气中传递着一个不安的消息。 
等我刚刚辨出它的时候,它突然排山倒海地飞扬而至,掀起一 
阵壮美的风暴。我被它牢牢地吸引住了,黑骏马追赶着它的步 
伐。接着,从那狂风般的雄浑前奏中,流出了一个优美悲怆的 
旋律,它激烈而又委婉地起伏着,好像在诉说着草原古老的生 
活。 
    那一浪浪涌来的、苍凉古朴的调子叩击着我的心,又伴和 
着钢嘎·哈拉急骤的蹄音,把我们的心绪向莽莽的大草原传递。 
在这天宇和大地奏起的浑厚音乐中,我低低地唱起了《黑骏 
马》,从那古歌的第一节开始,一直唱到终止的“不是”那个词。 
    当我的长调和全部音乐那久久不散的余音终于悄然逝尽的 
一霎间,我滚鞍下马,猛地把身体扑进青青的茂密草丛之中。我 
悄悄地亲吻着这苦涩的草地,亲吻着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娅的 
斑斑足迹和炽热爱情,这出现过我永志不忘的美丽红霞和伸展 
着我的亲人们生路的大草原。我悄悄地哭了,青绿的草茎和嫩 
叶上,沾挂着我饱含丰富的、告别昔日的泪珠。我想把已成过 
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 
接明天,就像古歌中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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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满眼不足看
                春山尽处立青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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