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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心灵史(2) ◎在无声无形之中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May 20 19:32:46 1999), 转信
在无声无形之中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漆黑。当恐怖达于极限,当国家
权力不借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来实现恐怖时,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坚
硬稳重。
对于公家来说,哲合忍耶已经再也无从寻找了。
对于分散于特殊的线索之外的哲合忍耶难民来说,情况也一样。哲合忍耶此时
是一只濒死的无形的虎,脉息游离,仅仅剩下一些神秘的部位还在悸动。
甚至早在上一代光阴,乾隆四十六年之后,大批哲合忍耶都失去了教门上的联
系。吟味石峰堡前后史料,有一种感觉是:多斯达尼们只是在盲目地奔突,厮杀牺
牲于自己失控的感情驱使之下。
这只看不见的伤虎只有一口气在缓缓地呼吸,这口气是尊称平凉太爷的伊玛目
·阿兰·穆宪章。这只虎尚在悸动的肌腱在一条腿上,它远远地伸向灵州——这是
在永远缄默的秘密中,今天可以大致构拟的一个影像。
再三谨慎地研究《热什哈尔》,可以判断的是: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确曾入
狱。但是又可以断定他入狱原因并非因为哲合忍耶新教一案。因为四十九年的善后
恐怖中,倘若某人以新教罪见官,此人几乎立刻能名达乾隆之处,折磨鞫拷,最终
无有苟存者。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若因新教案入狱;或者有人知道他是有奇迹的
人物,他就断无活路。《热什哈尔》关于平凉太爷下狱的记载很少,正反映关里爷
的严谨。而诸如曼苏尔《道统史传》及毡爷《曼纳给布》,所记的只是后代教徒的
一些纪念之情。
总之,平凉爷狱中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奇迹是他丝毫没有新教徒的表相。
他隐藏得太深了,其深度已经与哲合忍耶判若两类。因此他能够在平凉狱中仅仅以
一名普通人的身分受苦。关里爷所作《热什哈尔》中,仅仅用波斯文写了残缺的一
句:
华哲[指平凉导师穆宪章] 病的时间很长,病根是 [乾隆四十]九年的
监狱里得下的。
他在狱中忍受着拷打吊刑。他的心还在忍受着更沉重的一种刑罚。平凉与灵州
一样,是哲合忍耶未遭涂炭的幸存区,没有参与圣战的平凉人和灵州人,在那些日
子里是眼睁睁注视着教胞的牺牲而苟活的人。哲合忍耶在靖远、伏羌、通渭、隆德
以及关川周边激烈地赴死,在平凉和灵州却屈辱地追求着存活。
决不是平凉太爷穆宪章背弃了苏四十三阿訇的血性。在冥冥的前定中,具备色
百布(条件,命定)的人物必须服从自己的使命。这就是伊斯兰概念——“口唤”
的含义。苏阿訇和平凉太爷都是洞悉了自己的人物,他们必须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
后来,曼苏尔记述了牛木头阿訇的故事,这个故事注释着平凉太爷的前定。
牛木头阿訇的学问全美后,平凉太爷就命他到平凉北边的毛家对村去
开学。
这两句史料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说明了:一、平凉太爷在执行一代穆勒什德的
职权任免阿訇,二、平凉太爷至少控制着平凉附近的教区。在乾隆四十六年战火之
后,能够传教、能够暗中宣扬哲合忍耶宗教功课,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牛木头)到了该村,人们对他不闻不问,很冷淡。……牛木头阿
訇在寂寞中自叹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这里来开学,而他们却不来照
面,这该怎么办呢?”
后来牛木头阿訇克服了困难,扎稳了脚跟。毛家对村渐渐恢复了哲合忍耶教。
但是,随着牛木头阿訇知名,清朝官吏便察觉了。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断了他
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
大声高呼:“兴圣教,心坚如石!”而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
地”。
毛拉见敌人绑着牛阿訇游街时,心里难过极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
独自干了个尔麦里。到了结束的都哇尔,他老人家念了很长很长。
在连空气中都充满杀机的大恐怖里,在视野眸子每天看着多斯达尼的凄惨殉教
而自己无能为力时,在一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必须担起重负的指令下,伊玛
目·阿兰·平凉太爷隐没在无声无形的痛苦之海,谁也看不见他了。非但迫害者和
公家,就连被打散的哲合忍耶,也看不见他了。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闪电突然照亮黑暗恐怖中的真相一样,马明心导师的预言在此刻投来一道炫
目的光芒。直至今天这预言仍然那么隐秘,吸引着人们向它参悟。
在这强烈的光芒中,我看见一个生命垂暮的老人。他一直跪在坐静办功的一口
枯井里,那口井在平凉一个地名白水的村子附近。他的形象不像他的导师、圣徒马
明心那样深不可测和无法追及。他的形象,如果有时灵性的光亮照来时人们可以看
到——他是一个久久跪定、久久地向真主虔诚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
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这也是一种哲合忍耶,一种新的信仰者。忍,这个宇的含
义是最沉重的。人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是他
的宿命如此。
他的濒死生命,是用于拴住哲合忍耶最后的一丝脉息的。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
《曼纳给布》也保存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记事,能够使人感觉平凉太爷穆宪章那
铁一样沉默不露的外壳里面的真实:
少尔林传述:伊玛目·阿兰(愿真主净化他的心)向盖兰达尔问道:
“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这两
句话是什么含义?”
这是一段使每个哲合忍耶的后辈都怦然心动的诗句。他指的是《穆罕麦斯》中
的段子。他正在以真主的卧里的身分在指示本质、强调任务。他使形式的赞念变成
了意义的省悟。他就是水;他沉静不起波澜,悄悄地隐藏着燃烧。
平凉附近有了一些生气,但是烈士遗教的复兴不能指望这里。灵州的银色川区
是新的希望之地。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穆宪章和他的女儿白水姑姑所坚持的,
是血海和绝望中的一个秘密设想,一个梦一样的念想。
此时的哲合忍耶,灵州人潜在地下,甘肃人七零八落。也许平凉太爷穆宪章从
黑暗中传出过口唤,但也可能是全教幸存者悲愤的同仇敌忾——由于花寺派诬告哲
合忍耶时有“耳毛为号”一句,清朝公家便以“新教老教,耳毛为号”为标志捕杀
哲合忍耶——平凉光阴以后,凡属哲合忍耶回民一律不再留蓄圣行的腮胡①,忍辱
毁形,剃净两腮,以记深仇。哲合忍耶决定以这种特征做为末日审判时和那些迫害
者打官司的证据。二百多年来,凡是哲合忍耶都坚决不蓄两腮胡子。至今天这种面
容特征仍是判断一个哲合忍耶的内心状态的标准之一。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垂危之际,正是哲合忍耶悲愤地拔光或剃掉圣行腮胡
的时候。此刻,遵守一件笋乃提已成了杀身祸源,拔净两腮利毫耶(腮胡)又心如
刀绞。曼苏尔书载:“当他身体非常衰弱时,疾病折磨他时,他的功修非但不减少
反而更上紧了。”——他在苏菲的苦修中,使心脏挣扎着活到需要他活到的日子。
在这日子到来之前,在他能够确认哲合忍耶已经在远方那片盐碱雪白的银色平
川里扎根立足之前,他只求在神秘的功修中坚持。
毛拉捧起了尊贵的双手,做了很长很长的都哇尔。所用的时间有念三
遍《雅辛章》②的时间。在这之间,毛拉的面庞都变黄了,但声音却没有
中断。他的声音好像温和的香风在拂动。
他的病已经沉重不医;关里爷听自己的同学说过,在侍奉平凉太爷时,喂了药
后劝平凉太爷睡一会儿——
毛拉大声斥责:“嗨!我三十年没有睡觉,今日你叫我睡什么觉!”
他掌理哲合忍耶三十年,现在终于到了哲合忍耶请他安息的时刻。他遣人去了
碱地平川的灵州,灵州大师傅马达天赶来了。曼苏尔阿訇以下的记事使人惨不忍睹:
船厂太爷开始不敢接受。……平凉太爷对他说:“你必须接受。这是
真主的前定。”……说罢,猛拉了船厂太爷一把。……叫他摸。当他摸到
胸膛、肚脐时,他停止了。平凉太爷却命他再往下摸。他就从命,摸到了
两个睾丸——它们肿得像两个铁罐一样……
平凉太爷说:“这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我遭的罪。我独自一人忍
受了。所以,别的教友没有这样的回赐:在我的身体上和卢罕(注:卢罕,
灵魂)上,都有舍西德的色百布(注:色百布,原因,前定)!”
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道号伊玛目·阿兰,教内尊称平凉太爷),归真
于回历一二二七年(一八一二年,清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拱北在平凉南台子。这座拱北在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曾被两次挖掘捣毁,今
已恢复,各省哲合忍耶吊唁者经年不绝。
平凉太爷的一生,使哲合忍耶和一切追求者们,在刚刚懂得了激烈之后,又懂
得了深沉。他的一生无懈可击。他是一位没有血衣的牺牲者,一位不上沙场的勇士。
他以他的一丝微息,坚持了哲合忍耶的一切伟大原则。在他的光阴结束以后,哲合
忍耶便宣告了备受迫害的十八世纪的终结。既然哲合忍耶已经不可消灭,那么中国
便有一种精神和血性不可消灭。当俗界的统治者在夸耀他们血腥的功绩时,这大地
上处处响起的《穆罕麦斯》正赞美着更崇高、更永恒、更动人的胜利:
他们的神已自然地泯灭了
正如他们的湖水无缘无故地干涸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
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
那是由于悲哀
而水中却含有火的燃烧
正道的光芒四射
恐惧和污浊被扫除
人,终于获得了安慰
心灵已经可以虔诚
神呼喊了
正值光辉普照
真理的含义和语言
正在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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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圣行:经堂语“笋乃提”,即遵效穆圣行为。
② 雅辛:古兰经一章。哲合忍耶每天清晨礼拜后,要在黑暗中传念雅辛章于打依
尔上。声音极其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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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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