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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心灵史(5) ◎黄土中的铁军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May 20 19:47:16 1999), 转信

黄土中的铁军



     十九世纪西北回民起义在中国俗称“同治回乱”。由于立场感情的不同,大规
 模流血死人的事实使后来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观点。在西北一些惨遭战乱涂炭的县份,
 汉族平民和小知识分子谈“回乱”而色变,残酷战争中广泛存在的民族仇杀使他们
 永远难消对于回民的厌恶。如我在甘肃靖远便收集到这样的歌辞:


         同治五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
         十余万人一朝尽,问谁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带烟,万里黄流寒。
         阖邑子弟泪潸潸,染成红杜鹃。
         清歌一曲信史传,千秋寿名山。
         碧血洒地白骨撑天,哭声达乌兰。


     ——乌兰是靖远境内的山名,黄流即黄河。初闻此曲时,我吃惊的是:与我们
 通常认为的大汉族主义压迫少数民族这一认识针锋相对,靖远汉族知识分子认为,
 是回民的民族主义和国家对回族的优厚政策,导致了回乱时期苦难深重的靖远汉族
 知识分子受挫。

     这是极其罕见的错误认识。我为这种认识感到震惊的原因,并非在我对它的不
 义的反感,而在我清晰地触碰到的这种——人的隔阂。

     此曲曾以近似校歌的形式,在靖远的学校里集会齐唱。歌唱之中,据靖远回民
 回忆——凡回族学生都低头不敢稍动,如同罪犯。

     我引用此曲的目的不是想为我的回回族胞挖苦咒骂那位“阖邑子弟”的创作。
 凡人成群,必有矛盾。自有人的共同体形成于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信
 任、彼此间仇视和仇杀一直无法消除净尽。靖远县是否发生过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
 杀十余万汉民的惨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过对汉民的仇杀。人对人
 是残酷的。乱世从来释放残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传统,就像难以挣脱自己宿命的
 前定一样。认识同治年间回民大起义的根源,在于反对满清官家腐朽统治秩序的观
 点——任何有正义感和历史进化观点的人都必须承认:同治前后的清政府,不仅是
 中国政治的腐败极端,而且已经是人类社会种种曾有过的政治组织模式的丑八怪—
 —十九世纪后半的清朝,是人类的耻辱!

     民族仇杀是历史的一种真实。同治回民起义中,屠杀汉族无辜的现象在陕西回
 民军中尤为严重——报应是后来陕西籍政府要员对回族的成见。继承刽子手湘军遗
 风的一些湖南人,以及保持对回乱惧恨的一些陕西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理解回
 回民族的人。

     人间由于生存的大前提和人性之恶,相互仇恨排斥乃是一种基本规律。宗教由
 于人类对于这种规律的醒悟,也把“爱”作为最基本的起点。残杀无论如何都是触
 犯宗教原则,哪怕自己处于被残杀者的处境之中。

     陕西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汉族团练头子(团练即政府派的民间武装,是同治年
 大时代提供给许多汉族人物的出世方式)张芾,在当时以仇恨回回、剿杀回回为己
 任。这使得他的老母亲深感不安。当母亲劝告儿子不要和回民结仇时,张芾伸手从
 簸箩里抓了一把麦粒,说:

     “簸箩里的麦,好比是汉民;我手里的麦,好比是回民——它不单是少,还在
 我手心里抓着哩!”

     张芾的这段话,概括了中国民族矛盾的基本特征。如同靖远文人歌曲一样的民
 族观点,其误谬不在于具体史事的描述,而在于对封建的中国民族压迫本质的粉饰。

     但是,尽管史实如此,宗教的原则仍然不应该原谅信教的回民曾有过的嗜血仇
 杀。在每一步偏离了神圣约定的脚印上,都记载着自己被淘汰的理由。

     这是一种沉重而捉摸不住的感觉。当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流血死人如同
 秋风落叶一样平常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扰人。决断对真正思考着大问题的人来说,
 是最困难的。

     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同治改元前后,迟迟难下决断。无论从清朝公家档案文牍中,
 或者从教史钞本中都能看出他的心事沉重。

     陕西、云南的回变已经白炽化。回汉仇杀正酣,双方都丧失了理性。哲合忍耶
 的一些教区,如张家川、云南东沟,都已经被战乱卷入。原来潜伏着的道祖马姓在
 云南、海原田姓在陇东、平凉穆姓在陇南,都已迫不及待地投入起义。

     但是马化龙的犹豫是深刻的。他明白眼前并非是土百姓的天下。依据尚不充分。
 哲合忍耶的历史遭遇,使得哲合忍耶有着—种特殊的清醒。老虎不爱听狼叫。哲合
 忍耶也许是中国大地上最敢于赌命的一类人,但他们不习惯满眼的大革命——以前
 在无援助的牺牲之中,哲合忍耶已经孤单惯了。

     这是一种高傲的、真正叛乱者的气质。

     十九世纪回变首先爆发于陕西,云南回变也首先由回民自卫酿成,哲合忍耶最
 初曾短暂地按兵不动。后人多忽视了那一瞬的犹豫和观望。因为哲合忍耶是那个时
 代里真正的革命派,它死死认定清朝中央政府是自己的敌手。它要么推翻这个官家
 报辈辈血仇,要么干脆不介入任何草民骚乱。后来历史又曾多次重演这种瞬间——
 激进的、叫嚷的、胆大的,都未必是造反的。而众多的造反者之中,也未必都有着
 一种彻底的叛意和彻底的死的打算。哲合忍耶特殊的被压迫被灭绝的教史,使得它
 在革命性上能与任何时代的历史巨人相媲美。也正因此,它绝不可能把艰难营生的
 甘肃汉民当作自己举意走束海达依道路的对手。金积周边出现过的回汉宽容共存事
 实,正说明了哲合忍耶的这种本质。

     十九世纪回民大起义不是哲合忍耶发动的,而且甚至在战争进程之中,哲合忍
 耶第五辈穆勒什德马化龙始终犹豫。这种犹豫乃至求抚的举动,被学者们特别是解
 放后的中国学者们评头品足、评议不已。

     对他们那种咀嚼英雄粪便以谋生计的学术,应有专文总结。戏子不是英雄;学
 者甚至不懂戏。刀只是架在古人脖子上,他们希望古人演一出合口味的戏以供他们
 喝彩。他们制造的印刷垃圾毒害了人们的印象,散布了错误的常识,使不识字的英
 雄死后还要忍受误解。

     没有人懂得哲合忍耶。

     而十三太爷马化龙却深知一切。他深刻地知道:教下数十万哲合忍耶信众早就
 是一个巨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清公家的血仇同盟。苏四十三、张文庆即便没有
 口唤严令禁阻尚敢孤军发难;何况此时公家已经结仇全国、天怒人怨!只要他双手
 一抬,那么或者便是数十万教众人头落地,或者便是满清倾覆沧海桑田——然而,
 真主确实有意让光阴改换么?

     满目只见黄土高原。如同黄土的哲合忍耶男儿匍伏其中一动不动。然而这是一
 支黄土色的铁军。自从平凉太爷把希望寄予灵州大川,哲合忍耶又遭受了离散的痛
 苦。远充黑龙江布盔埋骨船厂的第三辈导师、惨淡经营一坊坊一户户使枯树长满绿
 叶的第四辈导师,他们追求的大光阴,确实就是这个同治元年么?

     真人不露,后发制人。这就是哲合忍耶在遍地烽火的十九世纪最初的状态。当
 陕西回汉摩擦愈演愈烈的时候,当云南回民已经全省举义的时候,哲合忍耶的金积
 堡道堂正冷冷地观察和思索。

     虽有例外,但各地的哲合忍耶教坊——每一坊大则如团小则如营——都悄无声
 息,一面在热依斯和阿訇们的指挥下迎送日子,一面紧张地等待着金积堡穆勒什德
 的口唤。

     此时的哲合忍耶与第四代四月八太爷马以德时代不同。不仅陇南、陇东、灵州
 等老教区早巳恢复,而且新教区扩展得也非常迅速。不仅大西北、可以肯定江南大
 埠(淮阴、南京、上海)、运河沿线(台儿庄、泊镇、济南、沧州)、以及首都要
 地(北京东郊、昌平),都有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不仅在黄土高原的粗鲁农民中,
 就连河套一线的商路上也处处有秘密的哲合忍耶商号货栈,在山东北京等名城大坊
 之间隐藏着信仰哲合忍耶的上层人士。核心教区,如宁夏黄河灌区密麻麻数百座村
 庄修着堡墙。堡内有寺,墙上架枪——太平年月里也早已寓兵于农。往日的流放地
 ——新疆、云南、贵州都已严整坊寺,信使往来,随时向金积道堂请示教旨,或随
 时准备容纳教胞避难,

     后来的人们,特别是学者们直至今天也没有想象到,哲合忍耶在决定之前的瞬
 间里,已经拥有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势力。在乾隆以来一次次的镇压取缔之后,哲合
 忍耶在同治元年之前又复活成如此强盛的一个教团,这确是奇迹。哲合忍耶就是真
 主向缺乏信仰的中国显示的一种奇迹。在四月八至十三,即马以德时代至马化龙时
 代的复活奇迹之后,真主的意欲是什么呢?

     后来我们省悟了——主是要哲合忍耶指示:在生死关头,人应当怎样做才不愧
 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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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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