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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心灵史(6) ◎致统治者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May 20 20:13:15 1999), 转信

            致统治者



     哲合忍耶把一位事实上并未掌教,而且终生受辱的刑余之人尊为自己的一辈宗
 教导师,这总使我沉思。也许,哲合忍耶只有走完了这样一步,才算完成了对自己
 信仰的抽象。像一个朴实的人,他怀着初衷而踏上了一条残酷的路,于是牺牲成了
 他追求的唯一通道。他的性格在这条血路上急剧地升华了、扭曲了,高贵而孤立。
 他热情地坚信着,他不能像世人一样无视古人的苦难。他虽然只是一个底层穷人,
 但他总是想向国家和强权宣判,如同一名早生的后世法官。血脖子教——这与世界
 上那些仅仅有一点模糊的宗教渴望的人们差距太大了,形式的完美恰恰使自己被冷
 漠和疏远。哲合忍耶需要一种补充,需要一种阴柔的、符合大多数人同情心的限度
 的、普遍的宗教形象,让中国的良心能够与自己的一切结合。这就是汴梁,那个无
 辜的罪人,那个被残酷侮辱的弱者,那个选择了忍受和顺从的受难者。

     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事迹,使哲合忍耶在中国的超人光彩得到了收敛。由苏四十
 三的华林山起义、由张文庆的石峰堡起义烘托的伟大先行者马明心;还有由每天清
 晨五十六遍念辞温习的十三太爷进官营故事、由动人的《艾台依吐》描写的头颅故
 事渲染的伟大牺牲者马化龙——如今获得了一种平易近人、但是更使人悸然心动的
 陪伴。人很难达到马明心和马化龙的超人境界,但人会感到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一切
 似乎距离自己很近。

     就像卡夫卡的《审判》蕴含的——无罪但总感到自己无限地处于被告境地的犹
 太人心情一样,在非宗教的中国文明之中,信教者回民永远也摆脱不了一种“无罪
 的罪人”的感觉。汴梁太爷——其实他仅仅二十五岁——马进城的故事抽象了这种
 被迫的罪人感,并且以自己冷冷的对自由的摒绝,向人们显示了哲合忍耶作为宗教
 的成熟和深刻。



     我觉得自己无法抗拒这样的魅力。在这部长篇故事中,我的笔时时如一根刺,
 把自己的肌肤刺破。我确实是它的一个角色,断断续续地与主人公相遇。他不断地
 变幻着姓名,随着历史太激烈的潮汐,我如同一些碎片,我曾经以我的艺术追逐和
 揭破的一片一片,都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曾因为一次次形式的美化被孤立,
 我也曾因深藏的锐利选择了规避,哲合忍耶的血是如此强大地控制着我,反复冲突
 之后我只能更加皈依这强大的前定。

     这一切认识——我知道它们离人们习惯的中国文学实在是太远了。

     但是我相信这种文学的价值。

     ——全部细节都是真实的,全部事实都是不可思议的,全部真理都是离群的。
 我企图用中文汉语营造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国。我企图用考古般的真实来虚构一种几
 十万哲合忍耶人的直觉和心情。我总想变沉默为诉说。

     汴梁,这个永远猜悟不完的地方,它似乎悄悄地平衡着我。它对我时时变得轻
 狂的艺术显出一副冷面。我觉察到了,那时我便获得了解脱,我感到它在用一种无
 限的平和重新塑造着我。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正在被一种艺术抚摩和灌溉。

     哲合忍耶的先驱们都实现了艺术般的人生。

     我只是把这种人生一字一字地抄写出来,并立誓说:我作证,我谨随同几十万
 哲合忍耶的淳朴人民说:我作证。不是一个信仰或理想主义的个体,是一个在中国
 奇迹般地存活着的世界在作证。

     今天也许你漠不关心。

     但是明天你将会被震撼。

     我的艺术将被湮没。

     但是它获得过真正的生命和价值。



     曾经在第一个光阴,在苏四十三率领的撒拉族男儿走进华林山绝地时,就已经
 进入哲合忍耶血液的一种悲观主义,至此已经反复出现多次并达到了顶点。在被剿
 杀、被禁绝、被流放之后,哲合忍耶终于体验了被侮辱的滋味。

     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被辱的故事,深深刺伤了哲合忍耶的心,一种无法
 改变的悲观色彩,把这颗心染上了一层阴暗的底色。哲合忍耶与统治者、与强权之
 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铁打的敌对关系,任朝改代换未稍有改变。同时,哲合忍耶的
 信仰由于这种太重的伤痛,也愈来愈走向简化——不求任何起码的解释,总渴望以
 死相拼,流传朴素的理论和观点。

     哲合忍耶的历代作家们,从关里爷开始就摒除了过多的伤感倾诉。千里血流,
 往往换不来他们的一言半句。在他们的不让人读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实际上省
 略了一句他们认为是不言而喻的话——我们都要走这样的路,我们都要这样牺牲,
 我们从真主那里乞讨来的只是这样的命运。

     这种悲剧感情笼罩着整个哲合忍耶教派。久而久之,它已经变成一种基因潜入
 了哲合忍耶的血统,这种潜入早就开始了。

     这又像哲合忍耶集体的艺术一样,是一种几十万人共有的悲剧精神。它不像欧
 洲的同样精神往往由一些思想家来代表;它的途径是——由一位穆勒什德创造,然
 后全部多斯达尼仿效,一切都只靠行动而不靠语言。

     可能,应当判断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是这种悲剧感情和悲剧精神最后形
 成的门坎。的确,由于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仅有了血而且有了泪。由于他的悲剧,
 哲合忍耶终于完成了牺牲和受难两大宗教功课。由于他的哀婉故事,哲合忍耶不仅
 像火焰中的英雄而且更像每一个黑暗中的善良人。西拉伦丁,信仰的一线弯月,由
 于他悲怆的一瞬照耀,宗教终于在大西北和中国滚上了泥巴,变成了尘世最后的慰
 藉和冀望。



     过去——全部古代的和近代的故事,在他逝世时都默默结束了。哲合忍耶作为
 一种苏菲主义在中国的移植已结束了,哲合忍耶作为中国文化之异端的时代也结束
 了。现代正迎面而来。

     现代——当年在束海达依旗帜下前仆后继的撤拉人、东乡人和回民们那样向往
 过的后世,究竟是什么样呢?

     那些背着背筴,为着追求正道而跋涉的老一辈人和他们埋骨的关川圣地,在现
 代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那些壮烈地牺牲在兰州、在金积堡的导师,那些悲惨地死在流放途中、倒在折
 磨迫害之中的导师,那些呕心沥血传播信仰的导师,他们的遗教和他们的圣徒墓,
 在未来的现代里会遭遇什么呢?

     中国文化,这个深沉无比的大海,这个与纯粹宗教精神格格不入而又与一切宗
 教都能相渐相容的存在,会与哲合忍耶发生怎样的关系呢?

     多斯达尼,中国人民的脊梁,永远不畏牺牲、永远追随着自己信仰的哲合忍耶
 信徒,在走向现代的路上,会创造出怎样的历史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会有前定。

     应该坚信不疑。



     我总是静静地等待着
     自从告别孩提我便等待着
     ——为我的镇定惊奇吧
         为我的机密
             没有被你看穿


     我若是有一天被逮捕
     我便在那一天起
     ——与他永不分离
     用这心灵的鲜红
     在黑牢中写上他的姓名
     一切都在那个遥远的夜里开始了
     我用美丽的幻彩装饰
     ——如今你懂得花纹的内里么
     别让轻柔的和风
     掀露出那匹白马和那把利剑
     我放弃一切自由
     放弃做为人的
     ——每一项天权
     我要走进他要我走进的门坎
     我要响应他向我发出的召唤


     别了,我的女人和孩子
     别了,我的高贵与卑贱
     别了,我的独自流淌的泪水
     ——我只带着我长流如水的赞颂
         直至你的内里消溶其中


     别了,人的传说和习惯
     别了,心的妄想和罪孽
     别了,这不能疗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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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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