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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faye (北方朔),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疼痛与抚摸》---张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Oct 29 21:18:12 2003), 站内信件

第一章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那时候已经桃花灿烂,花旁边徐徐吐出着绿叶的舌尖。
    我一直觉得春天里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把一个女人脱光了游街示众。多年来这场

景在我记忆深处结下疤痕,不断在我的噩梦中重现。
    真实的生活常使我产生联想的恐怖,我越来越害性生活的真实。
    只要我回到那个时刻,就看到李家的人死命地按着水月,踩胳膊捉腿,像揉碎一朵

鲜花般撕着脱去她的衣裳。如果口里再噙把刀,就和剥活兔一样……多少年来,这往事

一直折磨着我疼痛的思考,呼唤着我的叙述。我也明白,我不叙述这些往事,它们最终

就会消逝掉,就像没有发生那样。但是我无力重视往事,就像不能够重现流逝的时光。

说白了,也只是描述一下我对往事的回想,而回想并非是存在的真实,只是对往事的一

种理解和抚摸。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叙述它们的意义,为什么叙述它们,我一直回答不了

自己的追问。
    寻找生活的意义和本质,是我的恶习。在这里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断找来各种各样

的发现,使自己上当受骗,多少次煽动起叙述的激情。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

想似有所得,并为之兴奋异常,但忽一日发现什么也没有找到,到头来仍然坍塌在自己

的否定之中。
    后来,我大胆地认为,也是一种大胆的假设,生活原来就没有本质,存在的只是我

们在寻找本质时的体验感受和过程。
    权当这就是真理。
    这种体验感受和过程,又让我迷恋和激动。我试图通过猜测重新感受往事。有一天

忽然想到山里老人们对于水月的摇头叹息,他们说这都是命,水家的女人辈辈都活得很

苦很贱。追着这绵长的叹息,终于将我的叙述启动。
    我追着山里老人们的叹息,就像追着一条河流,从下游来到上游。水月的姥姥该是

这叹息的源头。我像这掘墓者把水月姥姥从岁月的洞穴里挖出来,打扫干净她身上时间

的灰尘,我梦想重现这源头的风景,让她重新存在。
    这个名叫水秀的女人,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岁月,曾如一朵桃花,使山里的四方

八面生动和芬芳。传说中的水家老坟曾是一处桃花穴地,打墓时挖过蚂蚁在地上造成的

桃花石,阴阳先生说这穴地发女不发男。水家远祖中出过皇帝的妃子,那该是水家的辉

煌时期。从那时起,山里的男人们都为娶到水家的姑娘而自豪。传到水秀这一代,已经

是独苗女,再无男丁,人们都说桃花要败,水家的气数已尽。这就是传说的作用?先把

生活神秘成传说,再把活人套在这传说中生活。到头来逝去的是生命,活着是传说。
    水家自然是不甘心绝后的,又无生出男孩的能耐,水秀的父亲要把水家烟火续下去,

只好计划为水秀招一个上门女婿。这是一种有趣的话语,在旧时父权社会结构里,为了

使男人后继有人,在无奈时也让女人娶一个男人,说白了是找一个生育工具,却文化成

一种形式叫上门女婿。不能叫娶只能叫招。一字之差,就道出腐朽来。
    但是山里的风俗,男人去当上门女婿是丢上败兴的事,因为生下孩子要姓人家的姓,

等于卖姓和卖身。凡男人多少有一分能耐,都不会走这步路。这就使做养老女婿的人,

要么缺胳膊短腿,要么奇丑无比,为此水秀死活不答应。父母劝她,她就哭天喊地不吃

饭。父母逼她,刀就寻死觅活要跳井自尽。这样,父母要续烟火,水秀要嫁好男人,就

水火不相容。到的事来父母想着,总不能把女儿逼死,那就鸡飞蛋打。只好退一步委曲

求全,嫁水秀时向男主提出一个条件,生男归男方,生女孩姓水,以便日后有人清明节

时回水家老坟烧纸。口说无凭,又请来中人,摆四盘菜,写下字据。相比之下,这对水

家已经是出之下策走到末路了。
    好像这伏牛山里人不太怕死,却害怕死后被人们遗忘;不看重鲜活生命,却看重埋

葬死尸的黄土坟茔。所以我感到,伏牛山人把死后看得比生前还重。在这里我隐隐闻到

山里人的人生态度气息,我感觉这气息和山里老坟地的松壳和柏枝味道一样,辛辣和苦

涩。
    水是正月末出嫁的。男方是黄村姓黄的,大家族,根深叶茂,人丁兴旺,这都是人

们格外看重的。因为山里人信奉娶媳妇如摘花,花不好可以再摘一朵,嫁闺女如泼水送

命,泼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命也收不回来。那年正月天热得早,水家院里那棵老桃树突然

开花,引来水黄两家人莫名其妙的惊慌。这本来是一种偶然的自然现象,却被山里人赋

予它吉凶先兆。又不知这先兆主吉主凶,就留在心里不安成一个悬念。
    好象人还没有出发,先兆已等在前边张开了网,是吉也好,是凶也罢,人都要钻进

那个网里。吉也不重要,凶也不重要,只有这个先兆最重要。人不是为自己而生活的,

只是为这个先兆而生活的,人的生活仅仅成了这个先兆的证明。生活流逝了,宿命进入

了永恒。
    这就使水秀出嫁如走进宿命的阴影里,挣脱不出自我。接连生下水草和水莲两个女

儿如花似玉般引人喜爱,水秀的父亲却乐呵呵说那年的桃花没有白开,大吉大利,老祖

宗保佑我水家不绝。好像这两个女儿是那桃树上结出来的两颗果实,与水秀的肚子没有

关系。
    水草满月时,黄家为水草做满月,比黄家做和更加隆重。因水草姓水,水家认为自

家才是主家。这样,水草和水莲两个姑娘都做得双满月。那时候两家人很亲热。水家认

为俩姑娘姓水自家有了后人,黄家暗里只把这水草水莲当名,前边加上黄姓,就成了黄

水草黄水莲,只不说破。水秀又不说闲话是非,她甚至对女儿姓啥并不关心,使两家人

亲如一家。
    矛盾是在后来发生的,孩子长大会开口说话时,水秀的父母就坚持孩子管自己叫爷

爷奶奶,不让叫姥爷和姥姥。这还没什么,一事实上要让孩子管亲爹叫舅不能叫爹,这

就惹恼了黄家人。黄家人认为水家人太过分,坚持让孩子叫爹,而不叫舅。再加上水秀

夹在中间不管闲事,她叫啥都一样,没有了立场,这又气恼了水家。水秀父母请来中人

亮出字据,要求正名说理,并进一步强硬要求,孩子还不能管亲爷亲奶叫爷叫奶,要叫

姥爷和姥姥,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爷爷和奶奶。
    就为这么点事,水黄两家闹得仇上仇冤上冤。两年时间两家抬出去四口棺材,双方

父母都病亡而去。人们就说这四位老人全是气死了。
    双方老人过世后,水秀和丈夫正要过安生日月,不想飞来横祸,丈夫出门做生意让

劫路刀客打了黑枪。人们又说这才应了桃花的先兆,水秀把水家的败气带进了黄家。好

像那年的桃花到这时候又结出了宿命的果实。旧时人们不习惯相信自己,不习惯相信生

活,习惯把宿命当靠山。
    山里老年人回忆,水秀是在丈夫死后守不住贞操,才放荡开自己。没有人去追查她

丈夫的仇人,只说是被黑枪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枪也多,黑枪这个词语就掩埋了一个

男人的生命。黄家人不关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说她是灾星祸害了黄家。好像人就是水

秀杀死的。黄家族长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准黄。在黄村她成单门独户。水秀眼前

的路就这样走短了。
    死了丈夫的水秀,带着两个女儿,见天奔波田间地头,土里刨食。几年后又开始替

人纺花织布挣盐钱,路无论如何是越走越细,贫困如一条幽灵引着她步步迈向那个展开

悲剧的夜晚……
     

    现在我们看到,在昏暗的豆油灯下,水草和水莲已经熟睡在靠窗的床上,一边一个,

枕着那种装细麦草的长枕头。粗布深毛蓝色枕套,融进夜晚灯光里发暗如两条静卧的黑

狗狗,只把两张细皮白嫩的脸亮出来。水艉坐在对面床上就着油灯做针线,灯光不断跳

跃在顶针上。手的粗糙和脸的姣好在灯光下形成对比,手展览着农妇的艰难,脸洋溢着

少妇的姿色。特别是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如两汪泉水把这农家小屋和夜晚滋润,看到

哪里就把哪里看得湿漉漉的。夜静下来,远处偶尔溅过来几阵狗咬。
    院里响起有力的脚步声。水秀放下针线,听着这脚步觉得耳熟,就没起身,等着外

边的动静。
    “嫂子,在家哩?”
    “是铁锁?门没闩,你进来吧。”
    屋门推开处,本家兄弟黄铁锁走进来,回身轻轻关门时插上了门闩儿。实际上从这

时起,插门闩儿的这只手已经掀开了风流之夜的帷幕。由于平时太熟,又是本家,叔嫂

无礼,水秀没有提防,更不会想到这个男人的深夜来访,将把她带进不幸和灾难。
    “锨没,有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嫂子?”
    “这兄弟,我说你不能来了?只想着你有事儿。”
    “啥事儿?”
    “夜老长,睡不着觉,老是想嫂子。真是忍不住了,来看看你。”
    “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嫂比母,嚼什么舌头!”
    她想他说笑话的。山里人风俗,兄弟和嫂子开玩笑取乐是常事,就没有多心。但等

到铁锁坐下来,烧红着脸不说话,死死盯着她看,她心里才有点慌。再细看那眼里起火

卓冒烟,不断在她身上闪烁,就烧得她有点沉不住气。当然,也是为了稳住自己,她连

忙说:
    “好兄弟,没事你早回去吧。你嫂子寡妇门前是非多,天不早了,快回去吧,啊?”

    “怎么,你在等谁哩?”
    “胡说。”
    “那我来时,门怎么没闩?”
    “我等着给牛添草哩。”
    “嫂子知道你懂事。快回去吧,我求求你,好不好?”
    “嫂子,你心就这么狠?”
    “老天爷,你没看孩子都这么大了,别说胡话把孩子吓醒来。”
    “我看见俩侄女都睡着了,孩子们知道啥?嫂子,可怜可怜你兄弟吧,你兄弟长这

么大了,还没钱说媳妇。”
    铁锁忽然起身和水秀坐在一块,一伸手抓了一下水秀的奶子。虽隔着及服,但毕竟

像火一样点燃了两个人的感觉。这一上手,铁锁终于抹下了脸皮。水秀也觉得一股热浪

涌上心尖,这使她感到了害怕。她害怕铁锁,也害怕自己,更害怕往后的日月。
    “铁锁,可怜见别欺负你嫂子。我哪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行。别逼我。我还

嫌你嫂子过得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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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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