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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faye (北方朔),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软弱》第一章---作者:张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31 18:57:03 2003), 站内信件


第一章 你总是心太软 



  中午的时候,于富贵和王海在老百姓烩面馆吃了碗热乎乎的烩面。没想到去结账的时
候,收款台的小姐竟然说已经有人替你们付了。他们两个人相互一看,不由苦笑起来。 




  这就是说,他们两个警察刚才在吃面的时候,有小偷和他们共进午餐,说不定还坐在
他们旁边哩。警察没有发现小偷,小偷却发现了警察。肯定人家小偷还比他们吃得好,有
酒有菜的,最后还替他们付了账。这就叫涮,也就是说小偷戏弄了他们。后来他们走出门
去,也就是刚刚走出门,于富贵就收到了那个传呼。 



  这就是时代特色,小偷直接传呼警察。别看警察找小偷不好找,小偷找警察却容易得
很。唉,这个世道呀。于富贵忽然心里一动,想起来小时候在山里老家的野戏场上听来的
几句唱词:“出门去碰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反叫砖头咬住了手……” 



  作为一个老警察,经验告诉他,感应和直觉有时候往往比线索和分析还准确。收到那
个神秘的传呼以后这几天,于富贵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吉利。这种感应像苍蝇一样总在心里
飞来飞去,飞得他不安。他感到这不是好兆头。后来他想,莫非要出事儿?心里一惊,不
由得就往坏处想。虽然咱干这一行的并不怕死,也不能只活四十多岁就走吧? 



  由于出身贫穷,本来是乡下的山里娃子,起点太低,于富贵从走向社会开始,总觉得
别人看不起自己。后来就一点一点地养成了自卑的心理习惯,终于演变和构成了一种心理
定势,凡事总往最坏处去想。一直到他当了警察,也没有改掉这毛病。 



  看起来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也逃不脱出身的阴影。 

  于富贵就想,唉,要说干警察这一行,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从早到晚和
地痞流氓打交道,经他手送进局子的犯人记不清有多少。早些年盗窃罪能够判死刑时,他
还敲了几个脑壳哩。可以说是仇人多如牛毛。自己已是一身枪眼儿,到头来被黑社会暗害
了也不算奇怪。前任的何满子就这下场,退休以后一天早上起来去遛鸟,走出家门没多远
就被人用刀捅死了。不过老何那是在退休以后,他总算活到了六十多岁。一个警察能活到
六十多岁,那就是福,不容易呀!于富贵于是就觉得,自己才四十多岁,这时候就走老何
的路,是有点早。 



  这时候已经吃过晚饭,于富贵坐在破沙发里陪着老婆孩子看电视。家里人只看到他坐
在那儿看电视,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老婆刘伟手里掌握着遥控器,选的是郑
州的有线一台,全家人都跟着看这个台。这个台因为经常报道一些人们身边的事儿,普通
老百姓爱看,收视率就很高。这时候电视里正在播专题片,介绍的是郑州市三大公园扒墙
透绿的“二号绿色工程”。现在什么事情都叫工程,说白了就是把三大公园外围的饭店和
歌厅全扒掉了,让人们从外边能看到里边的风景。市政府一声令下,不惜损失几千万,也
要还绿于市民。其实这些房子盖起来也没有多少年,那时候也是一个什么发展经济的几号
几号工程,也是市政府一声令下,这些房子就吹气泡一样冒出来。从盖到扒,并没有多长
时间。好像这就是改革,到底要改革成什么样子,摸着石头过河,走着说着,谁心里也没
数,于是就你盖盖,我扒扒,玩拉链一样。 



  全家人谁也没有话说,因为电视里说的“二号绿色工程”和他们家的现实生活太远,
远得就像是看外国人的生活,实在是没有多大关系。另外,于富贵坐在家里看电视,使全
家人感到很别扭。多少年来,于富贵很少像今天这样,能够按时在家里吃晚饭,吃过晚饭
之后还陪着家人看电视。别说家人,他自己也觉得很陌生,甚至感到很反常,就像坐在别
人家里一样。 



  一般来说,夫妻之间都是有感应的,有时候甚至连细小的心理变化都能够体味到。如
果刘伟非常深爱自己的丈夫,又很敏感,这时候就会有所觉察而想到些什么。可惜她不会
,他们的夫妻生活不太美满。二十年的夫妻生活熬下来,于富贵早就让她凉了心。她早就
不再关心他了,能够容忍他还视他为家人,这已经很不容易。现在她坐在那儿看电视,实
际上什么也看不进去,她是在默默地等待,等待于富贵离开她和这个家庭。多少年来,她
已经习惯了于富贵回家睡觉和回家吃饭,已经不习惯他没事儿在家里呆着。她想,已经吃
过饭了,他怎么还不走呢? 



  坚持了一会儿,为了不使家人感到别扭,于富贵终于慢慢地站起来,默默地走出家门
。这就看出来,他在自己家里也活得很自卑。结婚时好像还好一些,那时候他也在厂里当
工人,两个人在厂里是双职工,婚后也恩恩爱爱过了二年好日子。但是,自从他正式调出
这个工厂,进入公安队伍穿上警察服装以后,家庭生活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他为什么一
定要干公安?这是他心里藏匿的一个秘密,连对自己的爱人也没有说过。他一直顽固地认
为,只要他当了警察,就再没有人看不起他了。谁知他一走进公安队伍,自己就笑了。组
织上分配他干反扒,反扒这个专业在公安队伍里是最下等、也最被人看不起的。他才想到
这就是命,从此认了命不再挣扎。 



  反扒这个专业在公安队伍里一直被看做下等,因素也很多。一来呢,他们经常不着装
。放着好好的神气的警服,他们不能够穿。也不是不让你穿,是你干这一行的没法穿。你
是专门抓小偷的,你老穿着警服还不等于身上背杆旗?小偷老远就看见你,还不早早就跑
了?所以他们是放着好好的警服不能穿,得穿便衣。再就是他们这个行当,没有具体的上
班时间。因为小偷没有上班时间,你就不能有上班时间。你不能够老坐在办公室里等活儿
,要自己出去找活儿做。怎么找?说白了就是在公共场所里泡,从早到晚地泡,白天黑夜
地泡。把自己泡在暗处,才能发现和看到活动在明处的小偷。 



  活像守株待兔。 

  于是干反扒这一行,一开始就要练功夫。这么说吧,你在火车站的厕所门口蹲着,别
人能把你当成要饭的和流窜犯,打扫卫生的老头老太太用扫帚拍着你的屁股赶你起来,有
人把吃不完的食物往你怀里扔,这就算练出来了。这个层次是,你不再是人,没有人再把
你当成人,而把你当成环境的一部分,你成了别人的环境。只有这样,你才算藏住了自己
。就像打猎,你先得把自己藏起来一样。不同的是,猎人是藏在地形地物后边,你是藏在
人群之中。火车站也好,商场也好,电影院也好,公共汽车上也好,你一走进去就不见、
就没有、就消失了,这才是功夫。 



  都是干公安哩,家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于富贵干的是这样一种公安。一天到晚不回
家,吃饭也没有钟点,做他的饭他不回来吃,没做他的饭他冷不丁回来了。那些年没有传
呼,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哪儿,家里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一样。这还好忍受,最让家人受
不了的是,他早晚回来一身脏,臭烘烘的。刚开始,只要他一进门,爱人就逼着他洗,换
衣服。时间一长,也没有办法了,你不能总让他洗总让他换衣裳吧?只好退一步,白天就
算了,夜里上床再逼着他洗换。后来连这一点也不能够坚持了,有时候他累得不想动,不
想洗也不想换,他爱人就不让他上床。他自己呢,不上床就不上床,睡沙发也可以。大概
从睡沙发那一刻起,他在家里的地位就发生变化了,除了感到社会上的人看不起他之外,
还感到家里人也看不起他了。于是,他在家里也开始自卑起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是
被人看不起,也不在乎多家里这两个人,干脆表里统一起来,也省得玩两面脸。慢慢地先
是少说话,后来就发展到只要感到家里人看着他别扭,他就自己走出家门。 



  他觉得这种行为是他的一种自觉,他经常这样做。既然不能够使家人高兴,就不要让
家人感到别扭。只是他从家里走出来以后呢,他常常不知道去哪儿好,没处可去,实在是
没处可去,只好抽着烟在街上溜达。通常是溜达着溜达着就进入了工作,不自觉地就又去
办案了。偶尔,如果有什么很重的心事时,他也能够什么都不干,一边溜达一边整理思绪
,一直溜达到深夜。 



  他也觉得今天晚上反常了。大概是因为想到自己可能活不成了,心里边忽然涌上来许
多对家人的感情,潮热潮热地往上冒。其实他非常想和家人一块儿看电视,最好和老婆挤
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老婆习惯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日子过得热乎乎的就
像别人家那样,那该有多么好呀。 



  唉,虽然自己是当警察的,干这一行起码是不怕死,但是现在去死,无论如何还是有
点早啊。 

  他女儿于苗苗还小,正上初中呢。上初中的女儿已经知道了虚荣,害怕同学们笑话她
家穷,从不把同学们带到家里来。这当然都因为他这做父亲的没有本事。但是,如果替女
儿想想,有一个没有本事的父亲也比没有了要好。妻子虽然对他冷漠如路人,有他和没有
他一样,但是从来对他没有三心二意过。作为一个城里女人,长得又不难看,世界这么花
,能把这一夫一妻制的生活坚持下来,也并不容易。多少年来自己从早到晚在外边跑着办
案,家里完全依靠她一个人支撑。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现在她的工厂又解散了,厂房卖给
了私营企业,她也没有了工作,每天推个三轮车去卖布头,心情怎么也不会好。这年头公
家开始扒墙透绿哩,别人家都是住几室几厅哩,自家还住在厂区的破旧平房里。怎么说也
是自己没能耐,怎么说也对不起她。如果现在出什么意外,突然就死了,欠她的债就永远
没法还了…… 



  忽然想到了刘莉。她如今在哪儿呀?他这才发现从来没忘过她。当年刘莉曾经背着她
姐姐刘伟,钻过姐夫的被窝。虽然他们两个人隐瞒得好,一直没有让刘伟发现,但是却瞒
不了自己,总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刘伟早就发现了,故意没有说破他们
,放着明白装糊涂。这才是于富贵在妻子面前一直抬不起头的内在原因,每每想起来,他
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只是对不起归对不起,并不影响他惦念刘莉。那年刘莉一走,就
再没有回来。如今她在哪儿?是死是活?不知道。她说过她八年后来找他,虽然说她真来
了还真是个麻烦,但是如果这次出了事,刘莉回来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天黑以后,城里的灯都亮了。不过灯就是灯,再亮也没有白天亮。这城市和人一样,
其实也需要休息。马路上的车渐渐少了。不过车少是少了,并不会停下来。这就是城市,
无论白天和黑夜马路上永远跑着汽车,也永远有人走在街道上。想想人活在世上真是忙。
休息像加油,还是为了忙。好像只要你活着,就永远闲不下来。只有你死了,才能够真正
闲下来…… 



  于富贵就这么溜达着想着,想着溜达着,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在马路上磨蹭。一直到夜
里十点时思路才拐回来,重新来想那个神秘的传呼。传呼里说一个星期之内,要他准备好
,有人来找他取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让他准备什么东西,却有人要找他取东西。取什么东
西?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来取他的脑袋他的命。因为是传呼,不能够说得太明白,太明
白了人家不给他传,只有说这种双关语暗示他。 



  于富贵苦笑笑想,看起来人家早就整到了他的传呼号码。不过现在这年头,要说也不
能怪小偷,只要是个活人,随便找个借口一打听,就能把他的传呼号码打听出来。想到这
里,他自己也笑了。笑过之后他又想,也不用去查这个传呼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了,那也没
什么意思,不用想也知道用的是街头的公用电话。 



  问题是这个神秘的传呼为什么会发给他。 

  问题是这个传呼和他近来办的哪些案子有直接联系。 

  夜渐深时,他开始仔细追着往回想…… 





  于富贵记得,收到那个神秘的传呼是中午饭后一点二十分。这个时刻作为唯一的线索
,还保留在他的呼机上。在这之前,他正和王海在老百姓烩面馆里吃烩面。多少年了,只
要不回家,差不多他都是吃烩面。时间一长,于富贵爱吃烩面就出了名。不仅局里的同事
们都知道他爱吃烩面,而且连小偷们也知道他于富贵爱吃烩面。 



  有一个时期,小偷们中间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午做活安全,咱于哥正在烩面馆里
吃烩面哩。 

  其实他并不是只爱吃烩面,也爱吃鱼吃鸡,更爱吃虾吃螃蟹。特别是虾和蟹蘸着姜汁
吃,再有口啤酒喝,他觉得那真是妙不可言。只是那些东西都太贵,他没有钱买,吃不起
。而一碗烩面十年前才卖两块钱。虽然后来这些年物价一涨再涨,高级烩面已经卖到十五
块钱一碗,五块钱也还能买到一碗普通烩面。普通人吃普通烩面,好吃不贵,一碗烩面就
能够把肚子吃饱,这才是最主要的。于是,别人问他爱吃啥,于富贵就说自己最爱吃烩面
了。 



  本来是没钱吃别的,只能够吃烩面,于富贵却说自己最爱吃烩面。一个“爱”字,就
牢牢地掩盖了自己的自卑心理。事情虽小,细微处也透露着做人的无处不在的苦涩。 



  其实我想不仅是于富贵,好多郑州人怕都是这样。 

  就像西安人好吃羊肉泡馍一样,好多郑州人都好吃烩面。其实这烩面并不是郑州的特
产,最早还是从陕西传过来的。如果细查一下,到郑州也就十几年的历史。因为碗大,实
惠又便宜,就在郑州流行起来。这就是郑州,好像表面上很繁荣的样子,吃喝嫖赌都报销
的人也有,但那是少数,穷人还是多。再就是郑州这个城市没什么特点,就如同一个人没
什么个性,好像自己本没有什么要坚持的,只要实用就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 



  于富贵和他的搭档王海吃烩面的这家小饭店,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老百姓”烩
面馆,让普通人听了很亲切,正好和那些高档饭店什么“皇家花园”一类形成对比。其实
高档也好,低档也好,说白了没有哪一档是完全为人民服务的。高档低档,全都是为了赚
钱。档次不同,不过是商场上通过竞争演化出来的一种自然割据现象,或者说自然形成的
一种默契,你赚这一部分人的钱,我赚那一部分人的钱,全是为了挣老百姓的钱。 



  老百姓烩面馆开张那几年,生意曾经很红火。早晚来这儿吃烩面,要排队等座。人越
多,越是有人来,郑州人好赶热闹。那时候到老百姓烩面馆来,好像不是为了吃面,而是
为了抢座。不过也就是红火了二年,很快就冷清了。这才是郑州特产,或者叫郑州现象,
他们很容易就能把生意做大,但是不能持久,很快就降低质量糊弄客人,激流勇退下来。
好像急于表明咱本不是老实人,只能够装几天忠厚相给人家看,长期做老实人办老实事,
那可受不了。 



  于富贵是这老百姓烩面馆的常客,只要不回家,他一般都会赶到这儿吃饭。几年了,
已经形成习惯,就像一个人老抽一个牌子的香烟那样。不过常客是常客,每每来都是花钱
买面,吃完就走人,一直没有和这烩面馆的人混熟。当然,烩面馆里的小姐经常更换,互
相也不容易记住。再就是他早晚走进来总是只吃一碗面,属于穷客,穷客就不容易被人牢
记。 



  那天已经中午,于富贵和王海走进来,发现吃饭的人并不多,很容易就找到一张干净
桌子坐下来。服务小姐笑着走过来,拿过菜单让他们点菜。 

  小姐说:“就两位?” 

  王海说:“就两位。” 

  小姐说:“点菜吧。” 

  于富贵说:“不用点,就两碗五块钱的普通烩面。” 

  见他们只要两碗普通烩面,小姐好像觉得上当受骗了一样,再也不冲他们笑了,开始
黑着脸给他们送茶水,又放下两包餐巾纸。 

  王海伸手挡着说:“我们不喝水。” 

  于富贵也欠欠头说:“我们也不用餐巾纸。” 

  小姐只好把送上来的东西收起来,一边收一边拿眼剜他们。这使于富贵每次来吃烩面
,都觉得对不起小姐。并不是他们不想喝水,并不是他们不想用餐巾纸,他们知道这些玩
艺儿不是白喝白用的,如果和服务费一块儿加起来,比他们的饭钱还要贵。他们一个月的
工资也就六七百块钱,当然舍不得花在这些没用的事上。不理就不理,不笑就不笑,反正
是来吃饭哩,又不是来和小姐谈恋爱哩。 



  于是,他们就埋头吃面。 

  没想到吃过饭去付钱时,收款台的小姐忽然说有人已经替你们付了。 

  他们两个被人家涮了。 

  别说小姐看不起他们,他们抓小偷哩,就连小偷也看不起他们哩。 

  走出饭馆,王海就笑着说:“老于,今天可是托你的福。” 

  于富贵正低头点烟,连忙点点头承认:“大概是吧。” 

  他们两个现在虽然是搭档,原来干的并不是一个专业。于富贵一直干的是反扒,王海
原来干的是刑侦,后来干防暴,防暴队解散了,又干刑侦。要说他们两个不怎么搭界,是
杨局长硬把他们两个拍成搭档的。所以,今天他们让小偷涮了,王海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
,就拿着于富贵开玩笑。 



  于富贵的呼机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正好一点二十分。 

  后来回忆起来,收到这个传呼时,于富贵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王海勾头问他谁呼的
,他还笑着把呼机举过去,让王海看了看呼机上的内容。王海看了也笑了,还说这一点咱
们两个一样,陌生的朋友经常来相会。 



  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收接匿名电话和匿名传呼是常事儿。两个人就都没有放在心上
,哈哈一笑,就分手各忙各的去了。 

  王海走后,于富贵又看了看这个传呼。这一看不要紧,忽然觉得这个传呼神神秘秘的
,在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划了一道子。但他还是没有多想,因为他于富贵干公安这一行,已
经一二十年了,黑社会也不是第一次恐吓他。到底有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他从
来就不拿这些雕虫小技当回事儿。 



  于是,他一边走着就自己对自己说,这算什么呢?别说只是恐吓我,你们黑社会实打
实地报复我,也不止十次八次了嘛。 

  也怪了,这么一说,过去的那些烂事儿全都从心里泛了上来…… 

  有一回大白天的……那是哪一年?是干反扒的第二年吧?对,是第二年。那时候老何
还活着,自己正跟着老何学艺哩。那是个下午,从早上就在火车站晃着,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时候眼笨,只要人家不伸手偷东西,就是站在脸前边也认不出来。对,他正想去厕所
哩,忽然一把白灰不知从哪儿扔过来,一下子就糊到了他脸上,先把他的眼迷了。接着就
有人跑过来,趁着他两眼看不见东西,架着他就走。他刚想叫唤,就有一张胶布粘住了他
的嘴。接着又有人前拉后推地把他扔进了火车站厕所的尿粪池子里。那些人说着笑着,听
声音有四五个人。幸好尿粪池不深,只淹到他的脖子,没什么危险。 



  还有几次夜里回家晚了,走到黑暗处,突然就被人用编织袋套住脑袋,什么也看不见
了,有人开始像踢足球一样踢他,挨一顿狠揍。 

  不过狠揍是狠揍,他们从来不伤你要命处。就是把你往尿粪池里推,也没有准备要淹
死你。如果站在扒手们的立场上看,人家那是认为你年纪轻轻不懂事儿,这是在教训你哩
。你如果识相,经过教训之后手软一点,甚至有时候抬抬胳膊放扒手们一马,他们就不再
找你的事儿了,并且过后还谢你哩。谢什么?当然是给你送钱。唉,人上一百,各形各色
,并不是没有人走这条路……但是,如果你不吃这一套,在业务上又能很快精通,经常动
手把扒手抓进局子里,让扒手们害怕你,也就没有人再教训你了。一般来说从这时候开始
,就没什么人找你的事儿了。就像耗子怕猫是天性,说到底小偷们还是怕老警。不过有时
耗子也逗猫玩,那就是逞着能寻开心涮你。如果干到他于富贵这一步,还有人来找事儿,
那就真是要命的来了…… 



  想起来了。他一步一步从最低层干上来,十几年过去,从一个反扒老警干成了反扒专
家,又提拔成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以后,黑社会就放出话来,说他于富贵是咬着他
们上来的狼,他们早晚要找他索命。 



  如此看来,这个传呼莫非应了那句话,欠账要清了? 

  要说也是这个理,自己本是个可怜人,命里没有大福大贵,冷不丁戴上个专家和副大
队长的帽子,就像细秤杆经不住大秤砣,早晚得出事儿,不出事儿才怪哩! 











  从于富贵记事起,不论他走到哪里,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这一直是他心理上的敏感
点,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种病态反应。他有一种独特的发现能力,特别善于发现别人对他的
看不起。这是他的心理模式。回想起来,也许是他的父母早就给他勾划出了这种心理模式
的草图,通过最初的幼儿教育,在童年时就给他埋下了自卑的种子。 



  他出生在乡下,从记事起,就过着不如别人的贫贱生活。虽然在现实生活里,出身贫
贱后来发达起来就骄傲自满就狂妄的人多如牛毛。但是,他的父母从小就对他进行了贫贱
的教育。父母的自感贫贱,给了他深刻的影响。从他开始萌发意识的时候,就在他心里打
上了自卑的烙印。于是,童年时在村子里,他发现村干部的孩子看不起他。到县城上中学
时候,他发现国家干部和职工的孩子吃商品粮,看不起他们吃农村粮的学生。到郑州当工
人后,他发现出身城市的工人看不起他们出身农村的工人。进了公安队伍,他又发现别人
看不起他们干反扒的。这样,自卑就成了他永远的出发地,走到哪里就自卑到哪里。所以
,等到生活忽然把他变成了社会名人,让他出人头地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做梦一样不真实
了。 



  他出名时候,何满子已经让人捅死了。他出名就像做梦一样,一直使他觉得玄玄乎乎
,找不到真实感。他的前任何满子也是个反扒能手,一生里不知道办了多少案,经他手抓
起来的扒手只怕数都数不清,何满子却从来也没有出名过。他于富贵怎么就出名了呢?他
甚至害怕受骗上当。就悄悄地托人去打听,想弄明白这中间的因果关系。这就看出来,于
富贵由于自卑,在生活中还是一个很小心的人。 



  后来才明白了,原来是公安局为了实现管理现代化,搞了一个什么业务调查,需要统
计警察个人办案数字和破案率,就这么统计来统计去的,把于富贵统计成了全市公安系统
单项冠军。他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完全是被人家统计出来的。接下来,局里的秀才们把他
的那些事儿写成材料,就一级一级汇报上去,没想到最后竟然惊动了国家公安部。先是给
他记功,后来就把他评成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 



  两个月后,国家公安部来人了,要看他现场的业务表演。对他来说,这太容易了。大
家都换成便衣跟着于富贵上街,看他在人群里指认扒手。也就是说,不管扒手们作案不作
案,只要他是干扒手的,于富贵一眼就能够把他指认出来。在郑州表演完了还不敢确信他
的能耐,因为郑州是他的工作区域。于是又上北京,在前门在王府井在西单溜下来,众人
才服了。这一下子富贵出名可出大了,不仅成了先进人物,还称他为反扒专家。 



  事情过去很久了,局里的秀才们才透给他说,当时差一点把他调到北京去哩。主要是
他没什么文化,不能够把实际工作经验上升到理论上,才没有调他。秀才们一提醒,于富
贵想起来了,在北京时好多人给他提问题,他什么也答不上来。他说他只会干,不会说道
理。 



  其实有一条秘密,他怎么也不会对别人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眼就能认出小偷来。他
不想对别人说,他明白他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信,而且他也确实不能够说。他要是说出去,
再传到社会上,不等于对小偷们露了底,以后还怎么办案? 



  不过,有一次公安局杨局长私下里问他,他说了。 

  “老于,”杨局长开玩笑一样问他,“怎样识别扒手,这里边是不是有道道?” 

  “有。”他连忙承认。 

  “你一直没有对人说过?” 

  “这个这个……”于富贵脸红了。 

  杨局长追着问:“他没有动手作案,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他是扒
手呢?” 

  “好看得很,不能够等他作案,等他动手作案才能确认他是扒手就太被动了,那才能
抓住几个?要一看就认出来他是扒手,再盯着看他作案不作案,这就主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哩,怎么看哩?” 

  “看眼。” 

  “看眼?” 

  “对,看眼。原来老何是看手,他一看手就能够认出来。我太笨,从手上怎么看也看
不出来,我就练成了看眼。” 

  杨局长正笑着,忽然就不笑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怎么了?杨局长,你不信?” 

  “我信。”杨局长认真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说不好。” 

  “不!”杨局长忽然又摇摇头说,“你说得非常好。我懂了,老于,这不光是你们练
出来的道道,这还是我们人民警察的品质。” 

  杨局长说过之后,连连地长出气,冷不丁和他握着手一连声说谢谢他,还硬是送给他
一条烟,闹了于富贵一个大红脸。 

  其实,这又算什么秘密呢?干哪一行都有自己的门道,干多了就有了经验,没什么大
不了的。于富贵觉得,什么反扒专家不专家的,反扒不过是流行在公安系统的行话,说白
了就是抓小偷。自从他进了公安队伍就干抓小偷这行当,可以说是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
一直抓了十几年,没想到抓来抓去把自己抓成了社会名人。 



  报纸上吹,电视上吹,把他吹得像个猪尿脬,吹得他头晕。 

  他自己呢,自然是高兴得很,人生在世谁不活个脸面呢。不过高兴是高兴,他并不迷
糊。用郑州的俗话说,他还记得天在上头地在下头,还记得自己姓啥叫啥,还知道自己吃
几碗羊肉烩面。甚至他还是个聪明人,虽然也觉得自己干得不错,但是并不像他们吹的那
样玄乎。特别是说他思想觉悟高经常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那一部分,写得真叫生动
,连他自己看着都感动,但那是基本上都是秀才们编的,没有多少实话。不过他也不说破
,他明白人家吹他,真的假的一块上着说他的好听话,并不全是为了他。秀才们呢,是为
了显示自己会写。领导上呢,是为了总结出工作成绩来。组织上呢,是为了宣传公安干警
的形象。这才统计着找,找出几个人来说事儿。就是不找他,也还会找别人。这种事儿对
他个人来说,就像瞎猫碰上个死耗子,完全是一种偶然性。 



  不过,这一偶然,于富贵的运气就来了。 

  于富贵出名之后,先是入党。因为秀才们写文章时,没有把他的生活困难当成生活困
难写,写成生活困难还有什么意思?就写成了他的艰苦朴素的好作风。这就不一样了,好
像他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有钱不舍得花。十几年如一日,从不搞腐败什么什么的,就吹起
来了。当初看底稿儿时,于富贵看到这里还曾经暗暗在心里笑过,谁说我不想腐败?我于
富贵其实最想腐败了,做梦都想把我们家的破平房腐败成新房子,可是没有腐败的条件,
你叫我怎么去腐败?据说上边不知道哪个大领导看到这些秀才们写的事迹,很感动,说这
才是我们共产党员的榜样。大领导说句话,放出来放不下。领导的指示传下来,下边才发
现他还没有入党哩,这才让他赶快入党。 



  入党宣誓回来那天下午,他自己想想都想笑了。从参加工作那会儿,他就要求入党,
一下子要求了二十多年,无论如何就是入不进去。开始申请时候可以说是无比的真诚,后
来老也入不进去,就不再那么积极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出门道了,并不是他表现得不好,
而是上边领导层没人器重他,群众又大都看不起他。他才明白像他这种人,入党是没什么
希望了。所以,后来这些年他已经不那么迫切要求入党了。但是,入党申请他还写着,他
觉得这是他自己对党组织的态度问题。他是这样想的,写了申请就表明我是一直想入的,
是你们不让我入,可不是我不想入。如果不写申请呢,万一谁说他不靠近党组织,那就冤
枉了他。但是近来,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他基本上就不再想入党的事儿了。 



  可是,突然一下子,领导上通知他要他入党了。尽管有一点迟,他还是很激动。入党
不为别的,至少是对他多少年工作的一种证明。当然他只是激动在心里,不会流露在表面
上。工作多年,他已经有经验了。遇到高兴的事儿,只敢高兴到心里,不敢高兴到外头。
遇到烦恼的事儿,也只能藏在心里边,不能够让别人发现。这才叫有修养,这才叫成熟。
 



  入得那个快,他连想都没敢想。几天下来,他就成了我们共产党的后备党员了。以前
只是听说啥叫火线入党,现在他可是体会到那味道了。他这才明白入党的道理,并不是你
自己想入就能入进去,而是人家叫你入你才能入进去。这也叫计划。你自己想入,人家没
计划你入,入党就比登天还难。人家安排叫你入的时候,你就是觉得自己不够条件也能够
入进去。这差不多和计划生育一样,没发给你生育指标,你只能够摆弄那种事儿玩玩,就
是不能够怀孕,发给你准孕证了,你才能够真正做孩子。 



  接下来,又让他当郑州市的政协委员。政协委员这个角儿,他明白这是个虚名,就没
敢太当真。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走路。虽然以前自己没当过政协委员,别人怎么当政
协委员的他都看见过。比着葫芦去画瓢,他也明白政协委员怎么当,说是让你参政议政哩
,你可不敢乱参和乱议。人家领导事先都把调子定好了,叫你来参政议政实际上就是叫你
来拥护哩,并不是叫你来打横炮,再说你能比人家领导的水平还高?所以在他看来,政协
委员只是个脸面。一年里比别人多开两个会,多吃几顿饭。开过会,吃过饭,你就从哪儿
来回到哪儿去,还干你那活儿,还挣你那几个钱。再说,他当政协委员占的是公安系统的
指标,这又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顶替别人来开会一样。 



  后来任命通知下来,让他当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他心里一动,才感到这个职务像是
真的了。 













  现在回忆起来,于富贵当了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以后有那么几天时间,他觉得自己走起
路来脚下轻得发飘,觉得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有郑州市公安局组织部门下达的正式任命书,公安局的杨局长专门来刑警大队召开了
大队领导班子的会议,宣布了他的职务,这还能是假的吗?开罢那个会,他只是回到原来
的中队和大家吃了一顿告别饭,就不再到原来的单位上班了。并且原来单位里领导他的领
导们从今往后不再领导他,还变成了他的下级,在他的领导之下了。他这才觉得这个官像
是真的了。 



  他先在心里暗暗算了算,郑州市公安局是县团级,刑警大队就是正科级,自己是副职
,那么就是副科级领导干部了。真是不敢想,只这么一纸任命,他就不是原来的他,而变
成了现在的副科级领导干部。从今往后,他就不再是老于和于哥,而是于副大队长了。 




  那个会以后,办公室白主任老是找他汇报工作。白主任是个女同志,年纪不是很大,
又长得很好看,单独面对她,于富贵总觉得不好意思。哪里是什么汇报工作呀,还不如说
是关心和体贴他。一会儿对他说办公室管车,他以后可以坐车,想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
坐。别人给他开车也行,他自己开也可以。一会儿给他送来一把钥匙,说是为他配备了一
辆摩托。一会儿又找着他说,他以后如果有什么应酬,吃过饭要开票,回来可以报销。这
怎么是汇报工作?甚至也不仅仅是关心和体贴,这是看着他一下子升上来,不熟悉环境,
不懂得规矩,来教他如何当官哩。真弄得于富贵感慨万千,他马上就感到当官和当老百姓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从现在开始他还得学习腐败哩! 



  可以说,于富贵在这个时候总算走出了自卑的心理阴影,站到精神的阳光下了。可惜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机,如果他能够坚持住,也许从此以后他就会过另一种
生活。对一个人来说,在漫长的一生中,碰到好机会的机会并不太多,紧要处也可能就是
那三两步,一定要走好。可惜于富贵没有这个自觉性,没过多久,心情很快就又不好起来
了。 



  于富贵虽然没当过官,人并不傻,一个月没过他就看出来了,他这个副大队长原来还
是个假家伙。这就是于富贵的能耐了,在任何地点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够很快地发现别人
看不起他。他发现坐车呀吃饭呀,在这些表面的小事上,是把他当做副大队长看了。但是
,一直迟迟不给他分配工作,别的副大队长都是各管一个口或者是各管一条线,他什么也
没有。口头上也说过让他先帮助一把手处理些面上的事情,实际上是一张空头支票,什么
也不让他管。而且,要说在领导班子内部大家都是领导干部哩,大队长和别的副大队长们
看他于富贵时那眼神儿,明明是只把他当摆设,没把他当回事儿。最要紧的是房子问题,
谁都知道他家里困难,住房条件太差,却从来没有人过问这事儿。就连办公室的白主任,
给他送这说那,却从来不提他最需要的。他这才悟过来,原来自己这个官儿还是个假家伙
。 



  这就是于富贵。一遇到问题,就回到自己的思维习惯上,凡事总爱往坏处想。他不明
白,别人不拿你当官儿怕什么,你自己先得把自己当成官儿呀。没有人把你当神敬,你就
要自己把自己敬成神。时髦话这叫自我感觉,俗话叫心里要有。只有自己把自己抬起来,
才有人举头来看你。你把自己当孙子,啥时候也没有人把你叫爷爷。你只有认定自己是爷
爷,才会有人给你当孙子。 



  这就是学问,这种学问没有人教,需要你自己去领悟。一般来说,生活环境改变了,
心理环境也就改变了。生活环境是表象,心理环境是本质。先要及时对心理环境进行调整
,才能够顺利改变生活环境。说白了也是人对环境的一种较量,你不能够主动适应和驾驭
环境,环境就要掩埋和压迫你。天下事儿都是一个道理,凡事要自己先争取。有人说过,
无论办什么事情,只要你想到了,就成功了一半,也是这个道理。就说你于富贵想腐败吧
,也并不是你想腐败就能够腐败起来的。你先得坏良心吧?你还得不要脸吧?过了这两关
,心黑脸厚了,有了腐败的意识做基础,你才能学习腐败。于富贵可好,碰上一点点困难
就退缩,不往好处努力争取,马上就往坏处去想,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官儿,让他这么一想
,就想成了一个假家伙。 



  这就是怪圈儿,只要你想着这个官儿是假的,这个官儿就真的假起来了。 

  这也许是命运。于富贵享不了当爷爷的福,生来就是个当孙子的受苦命。有意思的是
,于富贵觉得自己是官儿的那几天,人却显得又呆又笨;一想到自己这个官儿是假的,别
人还是看不起自己,也奇怪了,人马上又变得聪明起来。他心里一琢磨,想到应该先去找
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谈谈心。他明白在任何单位,凡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看看一把手的态
度如何,才能够验证自己的感觉,才能够探清楚水深水浅。投石问路,摸清虚实,再走下
一步棋。 



  他们的大队长姓李,李大队长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一走进李大队长的办公室,他就
莫名其妙地两腿发软,感到两个人之间离得很远,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状态。开
口也不敢叫老李,还得客气地尊敬地称李大队长。那样子不像来谈心的副手,倒像一个来
上访的老百姓。李大队长本来还比划着要站起来给他倒水,看见他这样儿,抬了抬屁股又
坐下了。 



  “李大队长,我想……” 

  “老于,你坐下说嘛。” 

  “好好,我坐下。” 

  “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忍不住想给你汇报汇报思想。李大队长,我也明白你们对我好,
让我当这当那,是看得起我。其实我也没有干啥,还不是在你们的领导下做了一些普通工
作?”于富贵发现自己舌头忽然灵活起来,“不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当官儿,什么也不会
,只会抓小偷。这几天我想来想去,想了很多,为了不给党的事业和工作带来损失,就别
让我再呆在办公室活受罪了,还是让我做具体工作好。李大队长,你是一把手,你说呢?
” 



  他一边说着假话,一边对一把手察言观色,精神特别集中。他发现一把手一直笑着听
着,最后竟然跟着他的话点起头来。完了。全完了。他心里悲哀得很,这证明了自己的想
法儿是正确的。他不由得感慨到,看看吧,人家看得起咱还是假的,看不起咱才是真的。
差一点上了人家的当。自己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替人家说心里话,人家本来就没有把咱当
成角儿。 



  “唉,老于,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要不,我还回原单位?” 

  “不不不,”李大队长一连说了三个不字,然后对着他笑,好长时间不说话,直到笑
得他心里发毛,才说,“你的想法虽然很实际,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事我可定不下来
。” 



  “怎么定不下来?就这么一个小事儿,还得找谁?” 

  “你别急,这得请示杨局长。” 

  “还得请示杨局长?” 

  “要不然,”李大队长说,“你先找杨局长谈谈?” 

  “也好,也好。” 

  于富贵其实也想到了,这件事儿李大队长不会自己做主,肯定会往上边推。他就去找
杨局长。奇怪的是,他去找杨局长时心里一点也不紧张,走进局长办公室反而要水喝抓烟
抽,还弄出来不少的亲热。他轻轻松松地说着笑,笑着说,最后把杨局长也说笑了。 



  “老于,你真是这样想的?” 

  “真是这样想的。” 

  “好,我支持你。不过,副大队长还当着,工作嘛,你可以当自由人。” 

  “自由人?” 

  于富贵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杨局长不让他上,也不让他下,把他弄成了一个公
安局里的“自由人”。他是个球迷,当然明白什么叫“自由人”。球场上“自由人”这个
角色哪里需要就出现在哪里,前后场进退自如,跑位飘忽不定,表面看没什么具体任务,
却是个重要角色。他的编制挂在刑警大队,实际上直属局长领导。杨局长还亲自从刑警大
队挑了个业务尖子王海做他的搭档。这一下他可是高兴了,因为他认识王海,那是个正正
派派的年轻人,他俩关系还不差。于富贵心里明白,局长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人就是一
个独立大队,他这个副大队长,只领导王海这一个兵,两人的任务还是办案。他又回到了
原来的生活状态中。 



  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吧。 

  他们这两个人,有时候分工,有时候合作。也不只是抓小偷,什么案都办。也办刑事
,也抓小偷,他们成了杨局长手里的万金油,哪儿有问题就往哪儿抹。相比之下,虽然比
过去还忙,心情可是好极了。其实只要想通了,现在这年头,只要心情好,干什么还不都
一样。 



  夜怎么这么黑? 

  灯怎么都灭了? 

  已经深夜时,于富贵不知不觉从街上溜达进了回家的小胡同。这是通往他家的必经之
路,小胡同里没有路灯,又黑又暗,他忽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这小胡同里的黑暗一下子
让他想起了那个神秘传呼的线索…… 











  如果找起来,这样的小胡同在我们郑州城里已经很少见了,也只有到贫困的工人区才
能找到。正好是两行小平房背对背的夹一条拐来拐去的小道,窄窄的长长的脏不拉叽的就
像一条烂麻绳扔在那里。白天里有来来回回的行人和自行车挤着,还能挤出点热乎气儿。
夜里就不行了,没有路灯,走进这小胡同里就觉得特别悲惨,像走进了黑暗的旧社会。 




  有一次,于富贵推着他那辆破车走进胡同时,已经是深夜里十一点了,他发现有人跟
踪他。他推着车走,后边人也推着车走。他骑上车,后边人也骑上了车。后边的人就像影
子一样粘住他了。 



  那时候胡同里很静,阴森森的就像一条死亡通道。刚干反扒时,他曾经多次在这个小
胡同里被编织袋蒙住脑袋挨揍。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他已经是老警察了,对
付这种小打小闹的意外情况很在行。就像猫在前边走,发现有耗子跟在后边,不但不惧怕
,反而想笑。他一点也不着急,故意慢下来。他甚至有一点兴奋,多少年来,只要一面对
扒手,他就充满了激情。这在他好像是一个例外,他走到哪儿都自卑,面对小偷们的时候
却突然就能够高傲起来。 



  高傲,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这种心理体验永远是他的兴奋剂,永远让他着迷。 

  于是,走到胡同深处时,于富贵故意把车停住了。他感觉到后边跟他的人也停住了车
。于富贵也不回头,手扶着车把,一条腿还搭在车梁上,就说:“你找我?” 

  后边人说:“于哥好眼力。” 

  这时候于富贵就像大爷一样,不慌不忙地点了一支烟抽着。 

  这时我们就看出来了,只有在小偷们面前,于富贵才像一个领导干部。 

  于富贵拖着腔爱理不理地说:“有话说?” 

  后边人小心地说:“有话说。” 

  那人慢慢推车过来,也不走近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先把自行车支好。那样子做得虽
然很小心,但是也很从容。 

  于富贵说:“就在这儿说?” 

  后边人说:“就在这儿说吧。” 

  于富贵这才把腿从车梁上骗下来。他也把车子支好,回过头来。面对面时于富贵发现
对方戴着墨镜,只把眼睛藏起来,就明白自己没有猜错。 

  来人说:“于哥,道上的朋友都知道于哥是个人物。” 

  于富贵一听就烦,摆摆手说:“别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有啥说啥。” 

  来人说:“你看,这些日子在火车站和市场,你连着把我们几个弟兄抓进去了,我们
老大让我来给于哥赔个礼,于哥你看能不能抬抬手放我们一马?这年头出来混,都不容易
。” 



  于富贵说:“就这事儿?” 

  来人不再说话,慢慢地走过来,把一个纸包轻轻地放进于富贵的车筐里。 

  于富贵问:“啥玩艺儿?” 

  来人说:“于哥,不多,是五吊。一点小意思,于哥别见笑。” 

  于富贵轻轻地冷笑笑,把钱从车筐里拿出来说:“别什么五吊不五吊了,明说多好,
不就是五千块钱吗!” 

  来人赔笑笑说:“是,是五千。” 

  于富贵把钱拿在手里掂掂,一下子扔了回去。他想扔进那人的车筐里,没有成功,被
自行车把挡了一下,掉落在地上。后边人也不捡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于富贵,忽
然哼出来几声冷笑。 



  于富贵说:“回去给你们老大说,他走眼了。” 

  来人慢慢地说:“于哥,是不是太过分了?” 

  于富贵没好气地说:“我等着把你们老大也抓进去。” 

  来人也不示弱,冷笑着说:“于哥出口也太狂了吧?” 

  于富贵说:“我老于就这脾气。” 

  来人恶狠狠地说:“那就走着瞧吧!” 

  这种事儿,干公安这一二十年他见得多了,所以这回也没有往心上放,除了当笑话给
王海说起过,对谁也没有讲过这个事儿,很快就忘到脑后去了。可是,事情的第三天下午
一点二十分,就有人呼他,在他的呼机上留言说,一个星期之内要来取东西。 



  当时他心里愣了一下,立刻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了。 

  这个老大是谁呢? 

  哪个老大会这么做? 

  于富贵干这一行也多年了,他明白其实黑社会也有黑社会的规矩,虽然黑帮与黑帮之
间的火拼经常发生,一般来说都不和警察发生直接冲突。于富贵想,我抓你是我的工作嘛
,我把你们抓进局子里是你们犯案嘛,风声紧起来你们可以躲躲嘛。敢发传呼过来,挑明
了要做我,如此猖狂,有这样出手的主儿会是哪一个呢?郑州虽然很大,因为是交通枢纽
,黑社会活动比较猖狂,但是野主儿并不多。黑社会的老大,于富贵差不多都认识。他一
边走一边在心里给他们排着队…… 



  小胡同里黑洞洞的,于富贵走着,能够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深夜里走进这小胡同,就
像走进城市的梦境。多少年了,于富贵就走这条道。出门去上班走这条道,上班回来也走
这条道,这条道已经被他走得熟得发烫。郑州这个城市这么大,于富贵一直觉得那都是别
人的地方,只有迈上这条小道,他才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窝。 



  好多次了,买下厂子的私营公司要扒掉这些平房,想把这里的地皮炒卖出去。都被工
人们拦住了。这里是城市的黄金地带,一亩地能卖到二百万元,只这几百亩土地炒卖出去
,公司就肥了。但是,由于工人们的拼命阻拦,一直没有得逞。于富贵理解这些工人们,
就像理解自己一样。他们工厂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只还有这一片地。他们在经济大潮面
前一退再退,实在是没路可退了。他们就守着这块地讨价还价,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
决不搬迁。不过,这块地在法律上已经是人家的了,早晚也要被人家炒卖出去。于是,于
富贵每每走在这小胡同里,就感到凄凉和忧伤。 



  “谁?” 

  于富贵忽然发现胡同口的拐弯处黑乎乎的,有人蹲在那里。 

  “我。” 

  原来是王海。 

  于富贵走近时,王海也站起来了。 

  “这么晚了,在这儿干啥?” 

  “等你嘛。” 

  “你怎么不呼我?” 

  “没有什么事儿,呼你干啥哩?” 

  “走,家去吧。” 

  “不去了。” 

  两个人站在胡同口不再说话,于富贵一边给王海递烟和打火,一边心里就发热。他明
白,王海是因为怕他出事儿,才等在这儿的。 

  “王海,你想出问题了?” 

  “老于,和你分手以后我就想出问题了。” 

  “不瞒你说,我也想出问题了。” 

  “那个传呼?” 

  “对。” 

  “想出是谁了吗?” 

  “没有。” 

  “我想出来了。”王海说,“别的老大没有这出手。” 

  “会是谁呢?” 

  “秀才!” 

  于富贵心里一愣,这才想到了,肯定是秀才。在郑州的黑社会老大里,是棵葱是头蒜
他和王海都见过,只有秀才他们一直不知道是谁。好多小偷都说自己是秀才的人,但是他
们自己也承认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老大。有意思的是,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秀才出手作案。
而且,秀才也只是个外号,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是传来传去地说这个老大像个文
弱书生,出手却无比狠毒。把他说得神神秘秘飘飘忽忽的,就像一个鬼魂。 



  “王海,你这一说,我也想着是他了。” 

  “你还是要留点心,别大意。” 

  “兄弟,你是怕我成了何满子第二?” 

  王海笑笑就走,回头说:“有事儿就呼我。” 

  看着王海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小着小着消失在黑暗里,于富贵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胡同
口。他不想回家去,也不想再溜达,忽然间满脑子都涌上来何满子的事儿。 

  好像何满子又高又大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他喜欢的鸟笼,满身是血…… 

  好像何满子躺在医院急救室的床上,脸色苍白。一双大手软软地抓着他,挣扎着笑着
悄悄地对他说我不行了…… 

  夜越来越静,不远处轻轻地传来了金水河的流水声。 

  夜深沉时,于富贵离开胡同口慢慢悠悠地走回家去,他觉得身后边就回响着何满子的
脚步声…… 













  多少年了,谁都知道何满子是在退休以后被人用刀捅死的,但是为什么被人捅死,一
直是个谜。只有于富贵知道,老何是因为一辆自行车送的命。 

  那是哪一年?已经十几年了吧?那时候老何还没有退休,一天中午他下班回来,发现
有人给他送来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何满子围着这辆崭新的自行车转转看看,不知该如何处
理。从这一刻起,他就开始迈出死亡的脚步了。 



  他一看到这辆自行车,第一个反应就是连忙回身小心地把门关上,走过去坐进破沙发
里,把烟拿出来点火抽着,开始仔细地打量这辆车子。这么看看那么看看,对着这辆崭新
的凤凰牌自行车出神。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很低,谁家要拥有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这三大件宝贝,就已
经是富人了,凤凰牌自行车又是名牌,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随便买,还要凭票。
甚至车票比钱还要难弄。像何满子这样的家庭,有人把凤凰牌自行车当礼物送进家门,这
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作为抓小偷的老警,他一直是帮人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却从来没有想过怎么样把送
上门来来路不清的礼物退回去。今天,他可是遇到新问题了。 

  不过,他虽然不知道谁给他送的车子,但是人家为什么要把车子送给他,他心里却非
常透亮。近来他连着把几个小偷抓进了局子,跟着有人给他送来车子,这还不是明摆着让
他手下留情的意思吗? 



  他笑了。 

  他笑着想,又遇到高手了。 

  他干这一行已经几十年了,长期和小偷们打交道,他非常清楚小偷们的能耐,他们能
够很容易地把别人的东西偷走。但是,能够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车子送进他家里不被任何人
发现,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他走走看看,家里的一切完好如初,连门锁似乎都没有被
人碰过一样。他一进家门,就看见自行车支在厅里。接着他又发现,车筐里还放着发票。
想得真周到,他不由得想,这活可干得真漂亮呀。他心里明白这可不是小毛贼的手脚,只
有老大们亲自出手才能够把活干得这样干净利索。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他们把礼物送到他家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说,告诉你何满子,我能
够把我的东西送进你家里去,也就能够把你家里的东西拿出来。更深一层意思就是威胁了
:我不仅可以拿走你家里的东西,也可以拿走你家里人的命…… 



  怎么办? 

  他当然不能够把车子送回去,因为他不知道送给谁。 

  他当然也不会为这一辆车子就对小偷们手下留情,那就不是他何满子了。 

  他心里也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车子交给局里,向领导说明情况,洗干净自己
的身子。但是,他又想不能够那么做,把自行车交出去,不就等于告诉别人经常有人给我
送礼吗?那我还能说清楚吗?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拿定了主意,谁叫你们送给我呢?
你们既然送来了,我就收下吧。你他妈的敢送什么我何满子就敢收什么,老子就是贪赃不
枉法,该怎么收拾你们还怎么收拾你们。你们威胁我,我才不怕哩。他觉得自己了解这些
小偷们,谁的东西他们都敢偷,他们轻易不惹警察,再借给他们个胆,他们也不敢。 



  何满子就是在这里大意了。 

  这样,他就决定把凤凰牌自行车留下来。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从破沙发里站起来,
先把车子发票收起来,又把自行车往一边靠了靠,摆在家里人习惯放车子的地方。再回头
看看,他笑了,就觉得这是他自己的车子了。 



  这就是何满子的可爱之处。他找这个理由,找那个理由,实际上是在寻找说服自己的
理由。他找呀找呀,最后总算找到了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的理由,自己把自己骗
住了。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需要自己想办法欺骗自己,而且一般来说
欺骗自己比较容易。甚至我们如果留意一下,还会发现这是一种经常发生的心理现象,不
只是何满子有,我们人人都有。那么,这种经常在日常生活中流动着闪现看的心理现象,
也许在提示我们,活动在白天黑夜的时空之中的那个我们自己是外形,如同我们的广告形
象;而潜伏在我们意识的闪念之中的我们自己才是我们的本质,也就是我们的灵魂。 



  现在我们明白了,何满子找那么多理由,实际上完全是为了掩盖这辆车子对他的诱惑
。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因为他早就梦想给自己的女儿买一辆这样的自行车了。他实
在是没钱,就是有钱,买这种名牌车子自己也没有能力。现在好了,他可以把这辆车子送
给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回来了,一进门就叫:“爸爸,哪来的新车子?” 

  何满子笑笑说:“买的嘛。” 

  “给谁买的?” 

  “给你买的呀。” 

  “爸,别逗了。” 

  何满子拿出发票说:“你看这是发票,爸爸不哄你吧?” 

  老伴悄没声地走进来,问:“哪来的钱?” 

  何满子说:“借的。” 

  老伴说:“谁给的车票?” 

  何满子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女儿兴奋地围着车子转:“爸,你真棒!” 

  看到女儿这么高兴,何满子觉得这件事真是做对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两年之后他就是为这辆车子送了命。那时候他已经退休,早就把这
辆车子忘到了脑后。再加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得很快,一辆自行车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
了。那清早天刚麻麻亮,他提着鸟笼出去遛鸟,刚走出家门前的胡同,就在拐弯的地方,
忽然从旁边蹿出来个人,对着他后心连捅几刀。那时候他手里还提着鸟笼,还没有来得及
回头看看,就倒下了。 



  就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一下子想起了那辆凤凰牌自行车…… 

  他死前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奇怪的是多少人去看他,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不说,不提供
任何破案线索,好像他不想让刑警队侦破这个案子。他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神色出奇的
平静,嘴角上甚至还挂着笑意。他的样子让来看他的同事们大惑不解,而他却仿佛胸有成
竹,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老伴细心,发现他的目光总在来人中寻找着什么,
心想他准是在等谁。 



  后来于富贵来了。于富贵一进门,何满子就挣扎着朝他伸出手去,何满子的老伴这才
明白老头子等的人是于富贵。于富贵是何满子原来的搭档,两个人都是抓小偷的,感情深
得如同师徒。看看何满子的眼色,老伴就走出病房,让他们两个单独说话。这时,何满子
才把自行车的事情告诉了于富贵。 



  于富贵咬着牙说:“你放心,我知道咋做。” 

  何满子有气无力地说:“你错了,你千万什么也别干。你要乱来,才对不起我。” 


  于富贵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何满子舒心地笑笑说:“咱们,咱们干这一行的,没什么亲近人。我一直拿你当朋友
,没,没啥留给你,就让你知道知道我,也算给你留下一个教训吧。” 

  于富贵虽然掂出了这话的分量,但当时并不真正明白老何的深意。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的故事,何满子本来可以不说出来,他如果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要
说给我呢?仅仅是一个教训吗?好像不是,但是别的意味他一时品不出来。 



  好长时间,于富贵一直觉得这是个谜。 

  但是,于富贵是再也没有给别人讲过凤凰牌自行车的故事。他明白如果他说出去,就
损害了老何的名誉,就对不起老何。所以,不管领导怎么追问,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守着
这个秘密,就像守着他们两个人的感情。 



  老何死后不久,冷不丁地,一个叫狗三的劳教释放犯突然被人用刀捅死了。 

  于富贵一下子想起来,当年就是老何把狗三送进监狱去的。他忽然猜到,狗三肯定是
杀害老何的凶手。而且又感到这一切似乎全在老何生前的意料之中:狗三杀死了老何,狗
三也将被杀。这当然不会是公安人员干的,公安人员不会采用这种私了的形式。老何的老
伴和女儿也干不了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她们的出手。 



  那么,是谁为老何复仇了呢? 

  案一直没破,那么多大案要案都破不了,谁也不会为死一个老扒手花钱破案。 

  事情过去很长时间了,才有人说狗三不是单挑,他是秀才的人。 

  秀才! 

  后来于富贵也推测过,如果狗三真是秀才的人,当年送给何满子凤凰车的就可能是秀
才。秀才送给老何车子,是想让他手下留情。老何却贪赃不枉法,硬把狗三抓进了局子。
狗三出狱后怀恨在心,就捅了老何。那么秀才呢?是因为狗三惹祸,坏了黑社会的规矩,
秀才为了清理门户,又让人做了狗三? 



  这回王海猜测,传呼他于富贵的也是秀才。 

  可是秀才为什么要给他发传呼呢? 

  唉,不想那么多那么远了,是不是秀才也不用去想了,都要想糊涂了。有一条是肯定
的,我于富贵这一回是遇到高手了。 

  较量就在眼前,先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吧。 

  于富贵拿出钥匙,悄悄地打开自己的家门,尽量不碰响家里人的香梦。使人想到他在
外边是警察,回家却像小偷一样…… 













  “有动静吗?” 

  “没有。” 

  从收到那个传呼的第二天开始,王海几乎每天都问他,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已经三天了吧?” 

  “已经三天了。” 

  王海为了怕出意外,早上去接他上班,晚上再陪他回家。就是在白天,他们两个分头
活动的时候,王海也经常呼他。但是,三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等待,在折磨着他们。 

  一直到第四天下午,于富贵在花园商厦巡护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 

  积反扒十几年的经验,在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于富贵很快就能够发现谁是小偷。甚
至有时候他还能一个一个数出有几个小偷在人群中活动。他什么也不用看,只看人的眼睛
。这和当年的何满子不同,何满子是看手。往人群里一站,何满子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
见手。在他眼里到处都是手,是手的海洋。而于富贵是看眼,在人群里他什么都不看,只
看人的眼睛。在他看来,人群就像布满星星的天空。在这些眼睛中,普通人的眼睛是一种
类型,小偷的眼睛是一种类型。由于关心的内容不同,这两种眼神区别明显。普通人的眼
神是直的,看什么就是看什么,又单纯又规矩。只有小偷的眼神是弯的是活的,灵动活跃
格外明亮,在一片眼睛里往外跳,就像鱼儿跳出了水面。十几年来,于富贵就凭着对这两
种眼神的区分,一眼就能够在人群中认出小偷来。而且越是人多,这些眼睛就越是好找。
看得多了,他觉得看这些眼睛上瘾。如果有几天看不到这些眼睛,他就想得很,就觉得生
活不完整,就觉得缺少了什么一样心里发空。 



  这天下午,于富贵楼上楼下漫不经心地晃过来,就发现每层楼上都有小毛贼在“钓鱼
”。有几个还认出了他,连忙悄悄地溜走了。后来他转到二楼,就在二楼的电梯口,偶然
一抬头,发现五楼上正有人居高临下看着他。虽然是一闪即逝,毕竟是“对眼儿”了。“
对眼儿”以后,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双眼睛,不像小偷的眼神,也不是普通人的目光。于
富贵就明白有人在跟踪他了。 



  于富贵就是跟踪的老手。为了办案,于富贵这些年不知跟踪过多少有名的扒手。当然
不会笨到发现身后有人,才想到有人跟踪他。在非常的地方出现非常的目光,这就够了。
 



  他明白,目标终于出现了。 

  应该说,从“对眼儿”起,真正的较量就算开始了。 

  “对眼儿”是行话。长期以来“对眼儿”这行话,只流行在反扒和扒手之间。表面上
看,不过是说两个人的眼神偶然碰到了一起。但是内行人明白,只这么一“对眼儿”,双
方就都露底了。如果说在这之前,于富贵对那个传呼还感到神秘甚至有一点隐隐的恐惧的
话,那么在“对眼儿”之后,他心里马上就平静下来了。 



  因为有人跟踪他,这就说明对手不是索命鬼。如果想要他的命,还跟踪他干什么?只
需要埋伏在哪里,守株待兔就行了。冒着危险跟踪他,又在这么繁华的地方,这不是索命
这是要做他的菜。说白了,就是要来他于富贵身上偷东西。你不是老警吗?你不是反扒专
家吗?你不是要把我们抓进局子吗?好,我就送货上门老虎拔牙,我就专扒你的皮。这叫
明挑,这叫做菜。不在乎偷你的东西多少,更不在乎值不值钱,就在赌个输赢出个彩儿。
要真是被扒手做了菜,你如果要面子,从今往后就不会再干这行当了。你如果不在乎,硬
着头皮还干老行当,你也没法干了。因为你已经威风扫地,小偷们没有人再怕你了。 



  这就是规矩。 

  人在世上混,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那一行的规矩。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
警察和小偷之间也有了这么多道道。 

  明挑,就像警察和小偷之间的决斗,无疑是他们之间较量的一种最高境界。 

  于富贵不慌不忙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明白高手过招,不用担心谁会走丢了。既然
人家在跟踪他,他也知道自己今天走不了啦。是高是低,今天得把事儿摆平。慢慢地,他
开始兴奋。忍不住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点点地进入了亢奋的状态。 



  他干这行当多年,已经养成了许多职业习惯。他虽然抓小偷,却早就不再像普通人那
样仇恨小偷。就像刽子手并不看重死刑犯的罪恶,只想着怎么样才能够把活做好。在他眼
里小偷只有手段高低,早已经没有什么好坏之分了。 



  刚干反扒时,只要看见是小偷他就恨,于是他见了就抓,就像捡到篮里都是菜一样。
何满子看着他笑,他不理解。黑道的人说他不熟,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天天抓小偷,
几年抓下来,他就没有兴趣对付那些小毛贼了。而且感到老抓那些小偷小摸的,抓得他手
脏抓得他烦。他慢慢才明白,小偷是抓不完的,你就是都把他们抓起来,局子里也容不下
。再说了,这小偷并不是越抓越少,反而好像是越抓越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小偷
。老的老了,小的又长起来,无穷无尽,你永远也抓不完。于是,慢慢地于富贵就职业化
了。市面上乱的时候就多抓几个,市面上稳定的时候就少抓几个。只有碰上大案要案,或
者是遇到了对手,他才能够进入状态,他才能够提起精神来。 



  所以,当他发现有人跟踪他,当他猜到对手在和他明挑的时候,他不但不畏惧,反而
激动起来。每当这时候,他甚至不再考虑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那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就像抽烟,就像醉酒,就像吸毒,他首先着迷的是这份刺激。 



  这样,我们就理解于富贵了。他虽然在家里在社会上生活得很自卑,总觉得别人看不
起他,但是只要一面对小偷,特别是面对高手的时候,他一下子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
突然焕发出精神的斗士。 



  他生活在自卑里,也生活在骄傲里。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傍晚的时候,王海给他发了个传呼,他没有回。他非常明白他这时候的处境,他感觉
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手的关注之下。他不能去打电话,他不想打草惊蛇。也就是说
,他于富贵还真怕对手不跟他了哩。 



  走出花园商厦以后,他就在花园路上到处转悠。尽量做得和往常一样,一点也不能慌
张,不能让对手发现他有察觉。一直磨蹭到天落黑时,他开始慢慢地向河南影院走去。这
个路线是他设计好的,他算计着,如果这样慢慢地走过去,到河南影院门口时候正好天黑
人多,对手如果真是找他明挑,就可以在那里出手。这就像钓鱼,大鱼咬钩以后不能强拉
硬捞,要顺着遛它,只能够慢慢地把它遛过来。当然,他这也只是推测,如果对方并不出
手,并不和他明挑,那就可能真是索命的了。如果是索命,花园路和河南影院行人流动量
大,并不是出手的好地方,也就不用担心。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 

  路灯也亮起来了。 

  正如于富贵算计好的那样,等他磨磨蹭蹭这儿看看那儿停停,走到河南影院门前时,
散场的人正往外出,入场的人正往里进,还有买票的退票的,正是小偷作案的最佳时机。
他走进人群里时,还没有发现目标。但是他凭直觉能够感觉到,对手应该离他不远。 



  这时候,有几个退场的男女迎着他走过来,由于天色暗下来,在这一片眼睛中,大多
数都像睡着了一样,只有几个小偷的眼睛醒着,亮得像灯。于富贵慢慢地走过去,就在他
和他们走近时,他的膀子忽然被谁扛了一下。他心里一惊,这动作他太熟悉了,再高明的
扒手也脱不出扒手的习惯动作。于富贵立马明白,就这么一扛,自己已经被人家做了。 




  于富贵来不及检查自己丢了什么,一回头,先认准目标。一个穿花格子夹克的男人,
正从人群中穿过去向西走。没错,就是他。在花园商厦五楼上往下看他的,也是这件花格
子夹克。不过,于富贵没有慌,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快步追过去。一边追,一边摸摸身上
,他发现自己衣袋里的工作证夹子没有了。 



  真是好身手!于富贵感慨不已。闪电一样,这活做得漂亮!偷的也是宝贝,如果不追
回来,让他拿着警察的工作证去作案,等于持证上岗,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于富贵这次
丢人也就丢大了。天黑了,夜雾弥漫过来…… 











  河南影院门前正好是立交桥。由于立交桥是后来修的,就不能和临街的建筑物让开一
定的距离,形成了一条夹道。这夹道从早到晚车流人流不息,经常显得很拥挤。穿花格子
夹克的男人就利用了这个地形,在人群中闪来闪去,顺着这夹道一直往西。于富贵紧追不
舍,尾巴一样在后边贴着他。 



  于富贵对追小偷这种把戏很在行,也很自信,只要让他发现并贴上,很少有人能够跑
掉。这会儿,花格子夹克只走着不跑起来,他也只走着不跑。他心里笑着说,咱两个算想
到一块儿了,你害怕跑起来造出影响弄成人人喊打的不利局面,我也害怕跑起来影响不好
,让人们看到到处都是小偷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样,两个人都在选择时机。不同的是,
一个人在选择逃的时机,一个人在选择抓的时机。两个人虽然在走,却脚步飞快,就像竞
走一样。 



  河南影院往西,就是省工会的十八层高楼龙祥宾馆。越过龙祥宾馆正好是团省委的建
筑工地,也是一个十八层的高层建筑,刚刚把框架立起来,窗户还没有装,内外也还没有
粉刷。工地上虽然凌乱,因为工人已经下班,所以非常安静。见于富贵追得太紧,小偷看
准时机紧跑几步,窜入了建筑工地。等到于富贵赶过来时,他已经钻入了楼内。于富贵不
敢迟疑,紧跑两步,也追进了大楼。 



  这大楼在外边看着只是显高并不太大,一追进来,于富贵才觉得里边四通八达地方很
大。由于还没有完全建好,到处都是通道,好多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墙还没砌,连在一起就
像迷宫一样。地形复杂,再加上又是夜晚,到处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于富贵知道在
这种地方追踪,主要得用耳朵听,再靠两条腿跑,跟着声音追。所以,追进大楼一看地形
他就明白了,今天是个出力活。什么也不想了,听着高处的脚步声就开始爬楼梯。 



  城市刚刚铺开自己灯火辉煌的夜景,楼外边的金水大道上不断有车笛溅起在空中。于
富贵追着高处的脚步声,一口气爬上了十八层大楼。两个人开始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转,刚
追着转了两个来回,小偷又顺着楼梯往下跑,于富贵也只好从十八层楼上再追下来。两个
人一口气冲上十八层,再一口气冲下十八层,就像爬楼梯比赛一样。在一楼的房间与房间
之间只转了一圈儿,小偷又开始往楼上冲。于富贵一边跟着不放也往上冲,一边就想明白
了,真是行家里手呀,刚才咱遛过人家了,现在轮着人家开始遛咱哩。 



  警察遛小偷,小偷也遛警察。说白了,小偷这是在和警察较量体能。小偷的意思很明
白,咱们两个先跑,看谁能跑过谁。别看这个法子笨,却很见功夫,对小偷来说也很实用
。由于小偷是逃命,警察是办案,一般来说,逃命的当然跑得快,警察都跑不过小偷。等
到小偷把警察拖垮了,小偷就可以在警察面前大摇大摆地逃走了。 



  “别跑了,你跑不过我。”于富贵想在气势和心理上先压倒对手,一边追着跑一边忽
然开口说话,来打击对手的精神。 

  “别追了,只要我想跑,你就追不上我。”对手也不示弱。 

  这样,虽然没有第一趟速度快,他们两个还是很快就爬上了十八层。就像第一次一样
,他们又在顶层的房间之间开始转,一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看着不远,就是抓不住。
和第一次追上来不同的是,第一次他们在顶层的房间之间转圈时候是跑着转,这一趟是走
着转。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抓,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个说:“何必呢,早晚我得抓住你。” 

  一个说:“算了吧,你已经不行了。” 

  他们走着转着,转到楼梯口,小偷接着又往楼下跑。不过,由于体力消耗太大,已经
跑不起来了,基本上是往楼下走。这样,小偷走在前边,于富贵走在后边,两个人差不多
相距半层楼远近,一块儿又走下了楼。在一楼的房间之间转着的时候,两个人基本上已经
累垮了,一摇一摆地像散步。 



  体力耗尽了,只有意志在支撑着他们。 

  于富贵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累成这样了,小偷在转到楼梯口时又开始往上爬。这可
是他没有想到的,十八层楼上两趟了,还要再上吗?但是他也不多想,你爬,我也爬,你
在前边双手按着腿,我也按着腿。你双手扒着楼梯,我也双手扒着楼梯。这会儿谁也不怕
谁看着丢人了,他们确实是在爬。爬到四层楼时,他们再也爬不动了。 



  在四层楼上,两个人同时站下来,一动不动地喘气。一个不躲了,一个也不抓了,他
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哇”的一声,小偷开始呕吐起来。 

  于富贵看见只当没看见,吐就让他吐吧,他开始摸烟抽。他的手软得发抖,他觉得真
是连打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口烟闷下去,那个舒展呀,他觉得全身都飘成一股轻烟了。
 



  “你干啥?”他忽然发现小偷停住呕吐,横着向窗口那边挪动。 

  “嘿嘿,你想不到吧?”小偷冷笑笑,一边横着挪一边回头说,“我说过,你于富贵
抓不住我。我不会白白栽在你手里的。” 

  “你不要胡来呀!”于富贵忽然明白过来,连忙喊。 

  “嘿嘿。”小偷冷笑着一直向外走。 

  于富贵看着小偷挪向窗口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但是晚了,他刚想到要
扑过去拉住他,他纵身一跃,已经从四楼上跳下去了。 

  于富贵心里一惊:这是自残! 

  这不是自杀。扒手们的行话,把这种行为叫自残。不过一般来说,敢于自残的扒手并
不多见,大都是扒手中间的佼佼者,通常是老大们才有这出手。这是扒手们最后的一招,
常常是眼看就要被抓住了,就忽然抽出刀来,不是砍警察,而是砍自己。砍别人容易,砍
自己难。在黑道上的人看来,砍别人不算英雄,敢砍自己才是“人物”。他们有的是主动
触电,有的是服毒,还有更激烈的,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往警察手里递。他们在最后的
关头,通过自残,来威胁和打击警察,也算展示自己的“英雄本色”。从这个角度来看,
敢于自残,也算扒手们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了。 



  于富贵是老警了,虽然对这种把戏并不陌生,对手能够从四层楼上跳下去,他还是被
震撼了。他好长时间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事情在面前突然发生,不由得他在心里也暗
暗起敬。相比之下,自己虽然一直追着不放,毕竟没有把人家抓住,只是把人家逼得跳楼
自残。他觉得自己很没有能耐,无论如何他觉得这场较量自己还是落了下风。 



  这时候工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跳楼落地的声音,并没有把周围的任何人惊动。楼道
里黑洞洞的,于富贵慢慢走下楼来。他摸黑从楼角处绕过去,去察看对手的死活。他想,
不论死活,我都得抓住你。但是他也明白,一个人从四楼上跳下来,天又这么黑,工地上
这么乱,还不定砸在什么东西上。如果想死还容易一些,活希望恐怕不会太大了。 



  “别找了,我在这儿。” 

  他还活着,于富贵觉得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摸着走过去,发现小偷卧在一个沙堆上
。这说明他跳下来正好落在这堆沙上,是这个沙堆救了他的命。 

  “你怎么不跑了?” 

  “人没有死,腿摔断了。” 

  然后是沉默…… 

  于富贵站在沙堆前,小偷卧在沙堆上,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说什
么好。 

  这时候夜空里已经是星斗满天,工地上仍然静悄悄的,谁也不会想到警察和小偷在这
里会晤。 

  “唉,你这是何必呢?”于富贵想了想说,“早知道你要自残,我就不抓你了。” 


  “你是怕我摔死?” 

  “要不是这堆沙,你还想活?” 

  “这你就不懂我了。其实,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他这么一说,于富贵就确信他是秀才了。 

  小偷又说:“不过,老于,都叫你于哥,我也叫你于哥吧。于哥,我还是服你了。”
他感叹道,“你就像一块狗皮膏药,粘在身上揭都揭不下来。” 

  “别笑话我了。”于富贵说,“你已得了手,我又没有抓住你。” 

  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往地把话说得透亮,相互之间的敌意马上就淡下来了,甚至还洋溢
出不少的理解和敬意。虽然是明挑,却完全是因为职业不同,他们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恩
怨和仇恨。好像高手过招,相互之间更容易沟通和理解。不明真相的人看着他们这样子,
听他们像老熟人一样说话,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个是冤家对头,是警察和小偷。 



  “给,东西还给你。”小偷把夹子递过来,“我都没有来得及看看这是啥玩艺儿。”
 

  “工作证。”于富贵伸手接过东西,忽然笑着问,“如果我没猜错,是秀才吧?” 


  “是我。”小偷坦然承认,“我虽然是三只手,但我不说假话。” 

  “人物。秀才你果然是人物。” 

  “于哥,要不你先把我铐上?” 

  “为一个工作证?”于富贵笑笑说,“不用了吧。” 

  “那,给我根烟吧。” 

  于富贵把烟摸出一根来,蹬着沙堆走上前,递给秀才,又打火侍候他抽着。然后呢,
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沙堆上休息,摸出一根烟也抽着了。于是,工地上就闪闪烁烁亮起来
两豆火光,好像燃起来许多的温情。 



  “于哥,”抽了几口烟,秀才忽然说,“谢谢你,于哥,谢谢你成全我。” 

  “成全你?”于富贵不明白,“成全你什么?” 

  “唉,怎么说呢,你能够抓住我,让我好感激。” 

  “秀才,”于富贵一下子站起来,“你说明白点,我怎么了?” 

  “于哥,”秀才抬头望着于富贵说,“你这会儿不急着带我走吧?” 

  于富贵摇了摇头。 

  “你坐下,你坐下听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认识你,我也早就等着这一天。于哥,我这
会儿特别想跟你说说话,行吗?” 

  于富贵点点头,慢慢又坐下来。 











  “于哥,其实下午在花园商厦,我在五楼上往下看时,你就认出我了对吧?” 

  于富贵说:“咱们两个‘对眼儿’了。” 

  “我知道于哥你眼毒。几年前我就跟踪过你,那时候我想看看你怎么做活,一趟遛下
来我就明白你是玩眼的。不过我敢保证,我要没有给你发过传呼,我就是站在你脸前,你
也看不出来我是道上的。” 



  于富贵说:“没错,我承认。” 

  “咱们两个‘对眼儿’以后,你就开始遛我对吧?你这一点我服气,我虽然给你发过
传呼,想明挑你。可是你自己并不清楚是明挑还是索命,就这么坦然入局,我服你的胆气
。另外,我看见有人呼你,你低头看呼机时,我就在你身后不远。是你的搭档王海吧?为
了稳住我,你没有回电话。那时候你在设计路线,后来你想好了,就开始在花园路上到处
磨蹭着遛我,这儿看看,那儿逛逛,一直磨蹭到天落黑才往河南影院带我。你可真耐心。
我那时候就想,今天就是来明挑哩,于哥怎么设计,小弟就怎么奉陪,你也明白,高手过
招很难出奇制胜,讲究的就是借杀还杀将计就计。所以,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咱们两个
是一前一后走到了河南影院。你算好了让我在河南影院出手,是不是于哥?” 



  “是这样,我想着如果不是索命是明挑,你就会在那儿出手。” 

  “你想对了,不过你还是没有想到我会出手那么快。你刚到那儿,我趁你没有稳住神
儿就出手了。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你贴我贴得那么快,几乎是一转身就贴住了我。你知道
我还佩服你什么?你沉着。一贴住我就不再慌张,追我时的那份从容,真是让人服气。我
也服气你耐力好,十八层高楼我遛了你两趟,愣是没有遛掉你,我就明白,再耗下去,我
今天就要栽了。这我才重新上楼,我第三次上楼你没有想到吧?我知道你没有想到。那时
候我就想好要跳了,不过我原来是准备上到十八层再跳下来,谁知道上到四层楼上我再也
爬不动了。头也发晕,又恶心呕吐,也就只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了。” 



  “说明你命大,真要从十八层楼上跳下来,你这会儿就不用抽我的烟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刚才说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我刚才从楼上跳下来时候,根
本就没有把生死当回事儿,我只是要把我这条道走到头儿。 

  于哥,人这一辈子走哪条道都一样,你不要觉得我们是黑道,黑道也同样是人生。我
们黑道的人为什么要自残?并不是为了吓谁。你们不会理解,这是我们黑道上人的规矩和
道行。生死本不算什么,但是得和道上兄弟们有一个交待,更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往高
处说,也算是我们黑道上人的一种人生态度。你们干警察的,老认为我们自残是针对你们
警察的,这就错了。警察和小偷是社会分工不同,我们偷,你们抓,完全是职业关系,并
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你说对不对?我们自残说白了和你们警察没有一点关系,主要是我们
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这么一说,于哥你明白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于哥,不过,有一点我不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刚才从四楼上跳下来,没有摔死
,这是我的造化。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在道上混了。” 

  “你是说要重新做人?” 

  “也算是重新做人吧。不过,重新做人和改邪归正是你们的话,我们道上的朋友叫隐
身而退,也就是退出江湖吧。我自己呢,就叫它重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因为在我和你
明挑之前,已经和道上的朋友们说过了,如果我栽在于富贵手上,我就再也不在道上混了
。表面上是我在和你赌,其实上我也是在和我自己赌。你今天也看见了,我能从四层楼上
跳下来,就说明我没有耍滑,也没有食言,我尽力了。生为男人什么最重要?说话算话。
所以,我才对你说,谢谢你成全我。” 



  于富贵说:“你这一说,我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说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那好呀”,于富贵说:“真要是这样,我今天出这点力气可不冤枉。” 

  “于哥,你也知道秀才是我的外号,其实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的本名叫杨光,你以
前不知道吧?道上的朋友们叫我秀才,是因为我好看书,再就是经常给他们出些主意,也
算是出谋划策吧。其实我不是河南人,我是北京人。为什么落在郑州了?是因为我在郑州
出过彩儿,也算是在郑州扬的名吧。我一说你就能想起来,我扬名主要是因为策划那次全
国性的小偷代表大会。想起来了吧?就是八六年那次闻名全国的郑州会议。就在郑州火车
站,我们在三楼开代表大会,会议名称叫‘全国闲散资金开发会议’。你们郑州市公安局
在四楼开表扬先进工作者大会,我想你也参加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我虽然不是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但是我是那次会议的策划人。从那以后,道上的朋
友才叫我秀才。也就是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们才信我,我也开始做老大了。我一做老大
,就把老窝选在了郑州。不过,多少年了,你们老警们都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因为我基本上不出手作案。我干什么呢?我和别的老大不同,别的老大都是带头作案
,我只是做一些管理工作。也就是给道上的朋友们调解一些是非呀,解决一些老大与老大
之间的纠纷呀,就像你们公安局里的政委。” 



  于富贵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没有罪恶。” 

  杨光摇摇头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近年不出手作案。我早年不
知道作过多少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不作那么多案,怎么会把手练出来?我可以告
诉你,于哥,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我九岁就出手作案了。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干这一行。但
是虽然我一直犯罪,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杨光,你是说你一直做这种掏包和割包的小活儿?” 

  “于哥,连你也这么问我?” 

  “这么问怎么了?” 

  “那么我反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干反扒这些小活儿呢?公安系统里职业很多,连我也
清楚干反扒是最为别人看不起的。你为什么一直干下来不换换呢?你现在已经是副大队长
了,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但是,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为什么?习惯了。其
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就只干这些小活,而且从来不干那些扒火车蹬大轮、撬门别锁的大活
。这就是习惯,也可以叫爱好。鲁迅有句话说得好,别人问他为什么只写小块文章不写长
的呢?他说习惯了用匕首就不习惯用长枪了。其实做什么都一样,并不在你做什么上见高
低,而在你怎么做上论道行,是吗?” 



  于富贵点点头。然后说:“杨光,只做小活就没有罪恶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没有罪恶,我只是说我没有罪恶感。我作了
那么多案,我能没有罪恶吗?我没有罪恶感,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同,就是说在我什么都不
懂时,在我还没有是非观念的童年时,就干这个了。 



  于哥,真是谢谢你听我说话,多少年了我心里的话无处倒,我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信不
信,其实我一直很孤独。其实我小时候还不叫杨光,杨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
我姓杨是真的,不过这是我妈妈的姓。我原来叫什么请原谅我就不说那么明白了,这是我
自己的隐私。我现在是小偷,是老大,是小偷们的秀才,而我原来是谁?说出来只怕要吓
你一跳,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出身高干家庭,我是高干子弟。我爸爸的官到底有多大?我
在小时候并不明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么给你说吧,于哥你只管放开胆子猜,在郑
州这种地方,你想到他多大,他就有多大。”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候我多大?也就是七八岁吧。我父母忽然不见了,不仅仅是被打倒不让当官了
,而且是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好多人把我们家也
抄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老是哭,也不怎么管我。我那时
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就经常溜到外边的街上玩。有一天我就在街头睡着了。等我醒来
,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姐姐守着我,她给我吃的,带着我玩,就把我带走了。以后的生活
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了。从那时候开始,沈阳、武汉、长沙、重庆、上海、广州、西安
,全国都让我跑遍了。先是给大姐当下手,她掏了包就转手给我,我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背
着,谁也想不到我是干这个的。后来我自己也出手上道了。” 



  “后来你就再没有回过家?” 

  “唉,好多年过去了,等到我的父母重新出来工作到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
,我已经知道了羞耻,就再没脸回去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托人花钱买了个
户口,落在了郑州。其实我在道上时间一长也习惯这种生活了,黑道上怎么了?人,怎么
还不是活一辈子? 



  唉,可是这些年,道上,也没法混了。杨光笑着说,于哥,说出来不怕你见笑,随着
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道上这些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风日下,不再讲交情,也不再
讲义气,人,腐败了。” 



  “什么什么?腐败了?” 

  “对,腐败了。你认为就你们会腐败呀?其实我们也会腐败。什么是腐败?我的理解
并不是多吃多占的小打小闹,那只是腐败的小儿科,真正的腐败是什么呢?是规矩的腐败
,是生活秩序的腐败。其实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它长期形成的生活秩序
,人们是依靠长期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维持着一切,要是这个秩序被破坏了,生活就开始
全面腐败了。” 



  “是这个道理。” 

  “这样,你就理解我为什么不想再在道上混,不想再当什么秀才了。我原来是无家可
归才入了黑道,正常社会抛弃了我,黑道却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如今我无法在黑道上混了
,只能返回正常社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有这种想法已经好长时间了,一直在选
择时机。这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找你明挑,说白了就是给我自己制造机会。唉,人哪,说
到底人都是很软弱的,面对一种生活需要勇气,告别一种生活也同样需要勇气。唉,实话
说吧,我刚才从四楼上纵身往下一跳,并不是什么自残,说自残好听点,其实我那是自杀
。表面上看好像是对别人有一个交待,其实更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好了,这一切总算过
去了。总算彻底解脱了。从今往后我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于哥,所以,我说谢谢你成全我,现在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说:“我信。” 

  “那么,好了,于哥,我的话说完了,我也说痛快了。” 

  我也听得很高兴。 

  “于哥,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你动手吧,你可以铐我了。” 

  于富贵笑笑,摇摇头说:“我不铐你。”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老于什么也不为,就为你杨光刚才这番话,就为你杨光今后重新做
人。” 

  又是沉默。 

  “来,让我老于先背你上医院吧。” 

  “这,这……” 

  “别这这这了,来吧。” 



10 







  那时候于富贵头脑一热,就把杨光背起来了。把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背在身上,他才感
到了沉重,他已经好多年没干过这种笨活了。 

  如果于富贵这时候背的是女人呢,可能会轻些。男人背女人,背上就不仅仅是物质,
而且还有性感。物质使人沉重,性感就使人轻松了。男人背男人,就不同了,背上完全是
物质,是一堆肉,只剩下负担,就觉得非常的沉重。 



  于富贵背着杨光,又没有灯,往外走时拐来拐去还得找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建筑工
地。刚开始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等到他背着杨光来到金水大道边上,往路灯下这么一站
,才觉得自己荒唐了。他自己在心里先笑了。这算什么呀?警察背小偷。太阳真是从西边
出来了。我于富贵这是怎么了?如果电视台的记者正好碰上,把这一幕录下来放给大家看
,他觉得那才逗哩。 



  但是,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他背着小偷的时候,心情是非常愉快的。他也觉得奇
怪,和家里人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小偷在
一起还把人家背在身上,心情怎么会这么愉快呢? 



  他自己也无法理解,怎么会产生这种又荒唐又真实的美妙感觉。 

  他没有往深处想,他不明白他一直沦陷在自卑的生活意识里。和家里人在一块儿,他
总觉得惭愧。身为男人,他没有本事多挣些钱,让家里人的生活好一点。由于太忙,连家
务活也没时间多做。长时期以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家里人。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呢,
又总觉得人家看不起他。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说话办事就处处小心,总害怕犯错误和得
罪别人。由于他做人一直做得很小心,当然也就很累。而这天晚上就不同了,他是和小偷
在一起,自卑感就没有了,反而还有些居高临下,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常有。杨光多
年迷失在黑道上,是自己搭救了他,亲手把一个大活人从黑道上背了回来,让他重新做人
,这等于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改变别人的命运,就等于占有了别人的精神。占有别人的
精神,实在是一个男人最大的精神享受了。就是这种精神享受,让于富贵产生了美妙的感
觉。 



  精神享受,永远是人生最美妙的感觉。 

  现在我们再看着于富贵背着小偷,在夜晚的路灯下,心情愉快地站在金水大道边上,
伸手去拦面的,就理解他这种非常行为的心理动机了。 

  郑州的黄面的很多,蝗虫一样爬满了各条大街小巷,白天黑夜什么时候都有,拦一辆
面的是很容易的事儿。于富贵几乎是刚站到那儿没有两分钟,一辆面的就开过来了。司机
发现他背着人,还主动下来为他们打开车门,帮着于富贵把小偷弄到座位上。 



  这就是城市文明。 

  城市文明的钥匙就是金钱,金钱就是通行证,只要你给钱,就有人给你服务。 

  “上哪儿?”面的司机问。 

  于富贵说:“上医院。” 

  “上哪个医院?” 

  “让我想想,这样吧,上省体工大队医院。” 

  “健康路那个?” 

  “对,是健康路。” 

  车开起来,游在河流一样的灯光里,使人想到城市的夜晚像梦境。 

  刚才,于富贵及时地想起来了一个王大夫。王大夫是省里治疗跌打摔伤的名医,和他
于富贵一样也是郑州市的政协委员。他们曾经在一块儿开会吃饭,有一点交情。他记得王
大夫在省体工大队专门给运动员看外科,他就让司机把他们往那儿送。他想,送到王大夫
那儿不但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而且也可以少花些冤枉钱。现在医院里也不再完全彻底为
人民服务了,你给钱他才给你救死扶伤,并且宰人宰得厉害,所以该躲还得躲。 



  如果我们留意于富贵这时刻的思维线索,就会发现,他刚才背小偷时还觉得荒唐,现
在他已经把小偷当成朋友了,不仅背他上医院,而且还想着为他省钱呢。 

  还好,王大夫正巧上夜班,找王大夫没有困难。 

  “他怎么了?”王大夫问。 

  “摔伤了。”于富贵开始替小偷掩饰。 

  “老于,病人是你的……” 

  “朋友,朋友。” 

  这是他今天晚上的第二个非常行为,把小偷做为朋友。 

  朋友,这可能是一个警察送给小偷最好的礼物了。 

  于是,等到把杨光安排在医院里,他一个人走出医院准备回家时,站在大街上先呆住
了。这时候他才认真回想起来,我今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呀?一回到现实生活当中,他才
感到自己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时候已经夜深了。从医院到他家虽然不算太远,打“面的”也要花六块钱。随随便
便就花六块钱,他可不舍得。他点着烟,一边抽着一边溜达着回家去。他边走边想,今天
晚上这事儿该怎么对人讲呢? 



  这时候他才发现,好像怎么讲都不合适,而且怎么讲也说不明白。你总不能说你去单
刀赴会和小偷明挑吧?这算什么呀,算警察和小偷决斗?事先怎么不向组织上汇报?又不
能讲人家只偷了你一个工作证,你就逼人家跳楼自杀吧?更不能讲你一个警察不但没铐小
偷,还把小偷背着去看病,这不就和黑社会扯不清楚了吗?这一下可麻烦了,不但没有人
相信你,还认为你和黑社会钻一个裤裆丧失了立场。那就算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唉,多少年来的经验使他深切感到,什么事情只要一本正经地摆到桌面上,一扯到领
导那里,就麻烦了。 

  能不能不讲? 

  也许别人可以不讲,他于富贵不能不讲。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没入党的时候,办什
么案做什么事都还向领导如实汇报呢,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党员干部了呢? 

  那么向谁汇报?当然给李大队长。虽然他也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毕竟是副的,李
大队长是正职,正副之间虽然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他就得向李大队长汇报工作。有时候
他甚至觉得办公室的白主任也和他的领导差不多。凡事不向李大队长和白主任说说,就觉
得对组织上隐瞒了什么一样。但是,今天晚上这事儿,可怎么汇报呀? 



  想着走着,就走得快。已经走近厂区的小胡同了,于富贵忽然看见胡同口处黑乎乎一
团,黑暗里好像蹲着一个人。 

  “谁?” 

  果然,一个人从黑暗里慢慢地站起来。 

  “我。” 

  一搭腔,才知道是王海。 

  “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等你嘛。” 

  好兄弟。于富贵心里一热。 

  “等啥哩,没事儿。” 

  “怎么,结了?” 

  “结了。” 

  “那走吧,回电话去。” 

  “给谁回?” 

  “李头嘛。”王海连忙说,“对不起老于,我呼你,不见你回,我怕出意外,就给咱
李头汇报了。现在李头还在等电话呢。” 

  这下可糟了,不说也不行了。于富贵连忙问:“你没给我家里人说吧?” 

  “没有。” 

  “还好。那,那走吧。” 

  这也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由于职业的关系,警察成天和坏人打交道,经常处在危
险之中。每每执行任务回来,都要及时互通情况,互相报个平安。 

  “也好,先报个平安混过去,详细情况以后再说。”于富贵说,“王海你记着,这个
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张扬出去。” 

  王海笑了,“什么事儿呀?你还没有给我说哩,我怎么张扬?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出
事儿了?” 

  于富贵也笑了,“你看,我自己先糊涂了。出事儿倒是没出多大的事儿,只是今天我
办这事儿,咋想都没法儿对别人说。” 

  王海说:“你这话一丈深一丈浅的,到底是怎么了?” 

  于富贵说:“走吧,先回电话,回了电话我给你细说。” 

  已经深夜了,两个人还得去找公用电话。于富贵想,有个手机就好了。他任副大队长
后,办公室白主任曾经给他配过手机,那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肯要。总觉得自己不是个正经
领导,工作作风朴实些好,别再搞得脱离了群众,就里外不是人了。后来局头们为这事还
在大会上表扬了他,弄得他想要也没法伸手了。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后悔。 



11 







  于富贵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在这里正瞒着藏着的时候,为了顺利地退出江湖,
杨光一出医院就风风火火地把事情张扬出去了。 

  杨光在医院里只住了一个晚上。伤虽然不重,从医院回来,他就让人去买了轮椅,而
且是一坐进轮椅里就再不下来。他很会夸张事态初营造气氛,面对着闻讯而来的道上弟兄
们,他坐在轮椅里造出了许多的悲壮。 



  “我栽了。”他说,“于富贵是人物,是他把我背出来送到了医院。” 

  他明白,只要他这么一说,这消息马上就会在道上传开,很快就会传遍郑州甚至传遍
全国。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能够全身从江湖隐退,也并非容
易。为了安全地解脱出来,他昨晚躺在医院里,就进行了周密的设计。就像昨天晚上画下
了草图,今天只是照图施工一样。 



  “对不起,我尽力了。”他对着众人说,“不过,我没有给你们丢脸。我昨晚上从四
楼往下跳时,就没想到还能回来见弟兄们。” 

  杨光的话,煽动着大家的感情。道上的弟兄们围着他,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的人
眼里已经泪汪汪了。一个叫阿秀的忍不住了,“哇”一声哭着跑进了里屋。 

  “作为老大,也作为男人,我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从今天起,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大
,我也不再是秀才,道上再也没有秀才这个人物了。” 

  杨光对黑道上的人了如指掌,他明白这时候大家还围着他,在等待着什么。他伸出手
,捻动手指,习惯地打出一个潇洒的榧子。这时候,为他管钱的毛毛姑娘把保险柜从里屋
推出来,一直推到大家面前。 



  “毛毛,打开它。” 

  毛毛蹲下身转动着密码锁轮,然后把门轻轻拉开,里边是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的钱,
秀才早已经把一切准备好了。 

  “你们跟我多年,都知道我不贪财。都看见了,保险柜已经打开,我已经准备好,你
们各自拿走一份,散伙吧。” 

  但是,好长时间,谁也不动手,谁也不说话。大家团团地围着他,沉默出许多黑道上
的感情。 

  有人忽然说:“老大,你受了伤,钱留下你用吧。” 

  杨光说:“别这样。这些钱都是大家伸手从火里抓的,从刀尖上抢的,本来就是你们
的,你们要不拿走,就是看不起我。” 

  这才有人慢慢走过来,走向钱柜。 

  为了钱,一个一个还是走过来了…… 

  拿了钱,一个一个又走出去了…… 

  终于渐渐地把屋子走空了。 

  “阿秀,你也出来吧。” 

  阿秀从里屋走出来,眼里还噙着泪。 

  杨光说:“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阿秀咬着嘴唇点点头。 

  杨光说:“这就好。你一直追我,我一直不答应你。现在你明白了?” 

  阿秀说:“我明白了。” 

  杨光说:“明白了就好。什么也别说,拿上你那一份,也走吧。” 

  阿秀擦了擦泪,拿上自己那一份钱,低着头也走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杨光坐在轮椅里,毛毛在后边扶着他。 

  “房租付了吗?” 

  “付清了。” 

  “付清了不好。” 

  “多付了一年。” 

  “这样好。人家把房子租给咱小偷们住,万一将来知道了还说不定多后悔哩。多付一
年房钱,也算是一点补偿吧。” 

  “我就是这样想的。” 

  “谢谢你,毛毛。”杨光想了想,又说,“你虽然年轻,又不爱说话,总是为我想得
很周到。好了,你也走吧。” 

  毛毛忽然说:“我不走。” 

  杨光说:“怎么,你可怜我?” 

  毛毛说:“不,我跟着你。” 

  杨光说:“别说胡话了。从今往后我都不在道上混了,你还跟着我干啥?” 

  毛毛说:“我也不在道上混了。我跟着你,跟你结婚。” 

  杨光笑笑说:“毛毛,你别吓我。你还小哩,我可是中年人了。” 

  毛毛认真地说:“谁吓你了?我一直想跟你说,我要跟你结婚。” 

  杨光说:“别乱说了,你找谁不行?” 

  毛毛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开玩笑,别撑着了。你并不喜欢阿秀,你喜
欢的是我。” 

  杨光像被揭穿了谎言,终于低头默认,就像一个演员表演结束走下了舞台,他也露出
了自己疲惫的真实。 

  毛毛从后边伸出双手,大胆地把他搂在怀里…… 



12 







  杨光把事情张扬到社会上,黑道上的人也都夸于富贵是个人物,传来传去自然就传到
了警察圈子里,这时候最难堪的就是于富贵了。当警察的,最忌讳的就是和黑道上有染,
那就算黑道白道统吃,那就算警匪一家,那就算敌我不分,那就彻底败坏了一个警察的名
誉。 



  为了摆脱困境,于富贵想,应该找人解释一下,不然就会造成许多误会。先找谁哩?
他想,就先找办公室白主任吧。 

  “白主任,那事儿,听说了吧?” 

  “什么事儿?” 

  “唉,就是,就是我那事儿嘛。” 

  白主任想了想,点点头。 

  “其实,并不是人们说得那样。” 

  白主任又点点头。 

  “你想嘛,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老警了,我什么不明白?” 

  白主任还是点点头。 

  “现在人们说来说去,都把我说成啥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白主任说:“老于,别管人们说什么,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对你有啥的。咱们相处的
时间短,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别说你没有什么,就是你有什么,
我也理解。我是办公室主任,维护领导的威信就是我的责任。” 



  和白主任谈过以后,于富贵心情好多了。后来一想,不对呀,谈的结果是我对白主任
印象好起来,更相信他了,却并没有改变白主任对我的印象,更相信我于富贵,这算什么
解释呀?算了算了,别人也不用找了,还是直接找李大队长谈吧,只要和一把手解释清楚
,别的人就不管他了。 



  “李大队长,别人不了解我,你一直是我的领导,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了解。” 

  “人们风言风语说这说那,你说我是那人吗?” 

  “我相信你。”李大队长说,“不过,老于,你现在好坏也是个领导干部了,在工作
上甚至在生活上还是要注意影响,还是要注意维护我们警察的社会形象。” 

  “那是那是。”他连忙说,“那是那是。” 

  和李大队长谈过之后,于富贵心里反而更乱了。好像他真是做错了什么,人家都在理
解他和原谅他。怎么会是这样子?他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呀
?我去找人家解释什么呀?这时候他才想清楚,自己本来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根本不该
去找人家解释什么。 



  后来他又想,我为什么要去找人家解释?还不是心里有鬼。那么,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事情,心里为什么会有鬼呢?他忽然想起来一句老话,“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谁这么说的?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 

  这一下他想明白了,不是他自己做错了,是他怕领导和同志们说他做错了,是害怕小
偷们说他的好话,因为要是小偷们说他好,他好像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说到底,他是在害怕他自己。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他确实是个好人,领导和同志们说他是好人,小偷们也说他是好
人;他确实是个好警察,黑道白道都认为他是个好警察。 

  也就是说好人认为他是好人,坏人也认为他是好人。 

  他觉得他自己碰到的这个问题很新鲜,没想到和杨光这场较量下来,自己竟然弄不清
自己是啥人了。 

  不过,有一点他是认准了,他可以抓一百个小偷,抓一百个小偷不难,但是让一个小
偷再也不偷了重新做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他忽然大胆地想,人来
世上混,谁不犯错误?办坏事儿的时候他就是坏人,不办坏事儿了他就不再是坏人了,如
果办好事儿他就是好人了。这么一想,于富贵就觉得自己这么对待杨光还是做对了。 



  于富贵高兴起来,他自己把问题想通了,就决定不再找人解释,也不再害怕别人说什
么了。但是他明白,自己想出来的这些道理只能够供自己使用,而且还要悄悄地使用,千
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惹麻烦了。 



  于是,几个月后,当杨光开办的小饭店开张,请他去捧场的时候,他不但答应去,而
且还拉上王海,去的时候还买了一束鲜花…… 

  不过,快走到的时候,他还是嘱咐王海,咱们两个去是去,过后别对人家说。现在这
人,你还不明白?别让人家说咱们两个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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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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