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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软弱》第二章:犯错误的感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31 19:01:17 2003), 站内信件
第二章 犯错误的感觉
1
虽然太阳还没落,天还亮着呢,由于快到吃晚饭的钟点,发廊里的客人就少下来。
这就是城市。
春花觉得乡下人是望天过日月的,乡下人的生活永远和刮风下雨紧密联系在一起。乡
下人的时间就像飘在天上的云彩和种在地里的庄稼,很大很厚,看得见和摸得着,实实在
在。而城里人是看钟点过生活的,好像白天黑夜太阳月亮甚至刮风下雨和他们都没有什么
直接关系。城里人的时间要么挂在墙上要么戴在手腕上,很小很细,就像自己找根绳子把
自己拴起来了。
春花经常想,这就是城乡的区别吗?
在乡下,春花从来不迷路。在城里,春花老是记不住路。乡下的路再多,每条路都不
一样,经过的山坡不同,经过的河道不同,经过的庄稼地不同,路边的树木也不同,没有
一条路是重复的,只要你走一次,就能够牢记在心里了。城里的路不行,许多路都一样,
经过的楼房一样,经过的路口一样,甚至路边的树木也一样哩,你要记不住是几个几个口
,在第几个口处向左或者向右,你就迷糊了。后来,春花想明白了,在乡下人们是依靠形
象记忆哩,而在城里,人们得费脑子死记硬背哩。
马三又来了。
那时候春花正在给客人做头发。从镜子里望见马三走进来。由于怀里抱着顾客的脑袋
,她也不方便回头去理他。马三呢,故意在她身后站了一下,让春花在镜子里看到他的脸
,这才走进里屋去等她。
发廊的小老板娜娜手里举着吹风机,正在旁边给顾客吹头。看到马三竟然大模大样地
走进里屋,像走进他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就很不满意,不由得向着春花一眼剜过来。春花
自觉理亏,只好装着没看见,连忙埋头干活儿。她一直坚持着把头发做完送客人走后,才
走进里屋来见马三。
“咋回事儿?你怎么又来了?”
“不咋回事儿。怎么,你烦我了?”
“你的病看得怎么样?”
“我的病?看得不怎么样。”
马三伸出手来,开始对着她捻动起指头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春花明白他又来要钱
了。
“我给你那么多,这么快就花完了?”
“一千五还多?现在看病花钱就像打水漂一样。”
春花想了想,就慢慢从衣袋里摸出来三百块钱,无奈地递过去。马三一把接在手里,
因为票面小还飞快地查了一下,然后把钱在手里甩着说:
“三百?怎么就这一点点?”
“三百还少?”春花说,“我只有这么多了。”
“那好吧。”马三说,“反正也跑不了你,花完了我再来拿。”
春花看着马三拿了钱走出去,就坐下来伤心掉泪。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极了,人家跟
城里的男人们睡觉,都是挣男人的钱。她跟城里的男人睡觉,还要倒贴钱给男人花,这算
什么事儿呀?
唉,春花想,说到底都怪自己招惹了这个马三,全是因为这个马三闹得她不安生。本
来一切都好好的,自从遇到马三,春花的生活就乱套了。
再有两个月,春花到郑州就满三年了。刚来那两年只能挣个回家的路费钱,现在手里
攒下的钱,都给这个马三了。她挣得没有他花得快。看样子以后再挣多少钱,也不够这个
马三花。她已经觉得这是个无底洞,就是她挣再多的钱,也填不满这个坑。这没完没了的
债务,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往后的日月可怎么过?她真是有点发愁了。
高中毕业后,只差五分,她没有考上大学。如果按她的意愿,她想一直复习下去,直
到考上大学为止。乡下的学校教育质量低,许多考生都是复习两三年才能够考上大学的。
但是,她家里穷,为了她上学已经把家里的钱花完了。她又是女孩子,按照乡下人的老观
念,就是将来再出息也是要嫁出去的,早晚也是人家的人。于是,家里就不想再花冤枉钱
让她继续复习考大学了。她呢,除了暗暗地哭一场,也没有办法。这样,等在她前边的路
已经细成一根麻绳了,那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做针线,然后嫁给人家生孩子过日月。无边
无际的穷日子在等待着她。她不甘心在乡下受穷,就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商量,姐妹们一
咬牙,悄悄地跑出来闯世界。两三年下来,现在人家差不多都发了。有人在洛阳买了城里
的户口,有人在周口买了房,还有人在海南经常用“大哥大”给她打电话。想想人家的日
月,几个姐妹们比着,数她混得最惨了。
早知道郑州这么难混,她想,还不如当初跟着孙姐下广州,去吃青春饭哩。
当初从乡下跑出来时,姐妹们是集合在一起的,一块儿坐车出发先到驻马店。她们原
来曾想着就近在驻马店找工作,但是为了找活方便,姐妹们不能够老捆在一起,就散开了
。谁想到这一散就再也聚不起来了,就像鸟儿一样各奔东西了。五天之后就只剩下她一个
人住在一家小旅馆里,这时候她碰上一个跑生意的孙姐,对她很好,替她付了房钱,管她
饭吃,还送给她五十块零花钱。那时候孙姐看她什么也不懂,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要往哪
里撞,就要带她南下广州和海南去吃青春饭。因为她细皮白肉长得好,孙姐说保她三五年
里赚一百万,并说等赚了一百万你还怕什么呢,现在科学技术先进得很,花一万就可以修
补个处女膜,还给你一个黄花闺女。如果染病了,再花十万八万的保好。然后呢?再花几
万买些好衣裳,就可以带着八十万衣锦还乡,或做生意或嫁人,一辈子不会再受苦受穷了
。
当时春花听得脑袋都大了,她觉得孙姐就像是外国人在说外国话,那些事儿离她太远
太远了。人怎么那么能够挣钱?一个人比一个村子甚至比一个乡挣钱还多,一挣就是一百
万?这个数字太大,能吓死她。再一个,怎么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挣钱?那不就回到旧社会
了?想都不敢想,别说去做,听听就羞死了。好在她们躺在床上说话之前已经拉灭了灯,
如果灯亮着,孙姐一定会看到春花的脸红得要起火了。
“孙姐,那,那不是妓女了吗?”
“妓女怎么了?”孙姐说,“老话叫笑贫不笑娼,现在叫有钱才是爷,没钱是孙子。
”
“我不要,无论如何我也不跟你去干那事儿。”
“春花,你是不相信我,害怕我拐卖你?”
“那倒不是的。你又没逼我。”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呀?”
“你要让我跟着你跑生意,我就去,我就是不干那种事儿。”
“跑生意?你可干不了。”
“反正我不干你说的那种事儿。”
“春花你呀,你真是个土包子。现在世界都变成啥了?你还在这里养处女膜哩。”孙
姐笑了,孙姐笑着对她说,“春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看到你就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
“看到你这小模样儿,一下子就想起当年的我了。来,把灯拉着。”
“拉灯干啥?”
“拉着灯,听我好好把这个理给你说透,捅破这层窗户纸,保管你今后有用。”
孙姐把灯拉着了。
春花又把灯拉灭了。
“好好,不拉灯就不拉灯吧。”孙姐说,“你姐我是过来人了,其实吃青春饭最干净
了。怎么了?不用煤不用电,自己设备自己干,我们是靠自己哪。再说,不烧油,不冒烟
,连污染也没有。想明白了,和用手用脑一样,我们也是用自己的身体出力挣钱和发展经
济呀,有什么丢人的?什么人脏什么人坏?那些贪赃枉法多吃多占国家财产的人才最脏最
坏。你说是不是?”
“我不懂。”
“其实咱们中国人最虚伪了,死要面子活要脸的。外国的妓女都是公开的,不但公开
营业,还有妓女协会哩。这才对,妓女本来就是劳动阶级你说是不是?”
“我不懂。”
“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孙姐说得高兴,她忽然说,“春花你还没有开苞吧?
我一看就知道你还没有开苞。来,我给你说说男人们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你,你是姐哩,你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哩。”
“春花,我对你说,这男女睡觉并不是男的欺侮女的,是男女的生理都需要,男的舒
服,咱女的也舒服,甚至咱女的比男的还舒服哩。不过话说回来,咱女的如果依靠跟别人
睡觉挣钱,这才是做生意当妓女了。那么和谁做生意?自然是和嫖客。谁是嫖客?谁来找
咱睡觉,谁就是嫖客。我对你说春花,一般来说,嫖客分四等。这一等,是海外来的,咱
们叫老外,不管中国人外国人只要来自海外,就叫老外。老外们最大方了,虽然他们会整
,能把你整得死去活来,但是你给他什么样的服务,他就付给你什么样的钱,还给你小费
哩,而且小费比你要的钱还多。这二等,就是咱们国内的生意人了,生意人讲的是公平,
他们虽然不给小费,但是给你生意钱。这三等,就是那些烂仔,又他妈搞你又不给你钱。
有些烂仔不要脸,还抢你的钱花。这四等人最好了,你知道这四等人是什么人吗?就是那
些国家干部,他们给你的钱多,又不会整,时间又短,你把他整舒服整疲软了,他还心疼
你,对你说姑娘回家去吧,别干这营生了,这不是咱正派人干的事儿。你说好笑不好笑…
…”
那天晚上孙姐跟她说到深夜,但是,不论孙姐怎么说,她就是不跟她走。她就抱定了
一个老主意,别人是别人,她春花是春花,从乡下跑出来闯生活哩,再苦再累都不怕,我
就是不吃那碗青春饭。于是,听小店老板说郑州好找事情做,她就打一张车票来到了郑州
。
为什么来郑州?除了小店老板的话对她有影响之外,因为在她心里,驻马店是市,而
郑州是省,省比市大,大地方自然好找工作。真好,在郑州的劳务市场一露面,就让人家
相中了,带进了一家饺子馆,切菜捣蒜泥,一干一年多。刚干还新鲜,又没有啥技术,时
间一长就累就烦了。见天就干这个活,就像乡下的驴拉磨一样,整天在磨道里转,没有方
向没有目标。说实话那一年多时间她是硬撑过来的,一天到晚地切菜捣蒜泥,使她感到满
世界都是蒜臭味,连做梦都泡在蒜汁里。
后来就遇到了娜娜。娜娜带她来发廊给人做头发,日子虽然好过一些,刚开始也不那
么习惯。因为在乡下,人们一直觉得给人剃头是“下九流”,被人小看哩。干这个活,一
天到晚抱着别人的脑袋,还得摸人家的脸和下巴,真难受。后来时间长了,才想到时代不
同了,干什么都一样,给人刮脸剃头实际上是给人美容美发哩,心里这才不别扭了。
但是,马三再找她怎么办?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她哭了。
想不到出路,她只有哭了。
一定是春花哭出了声,娜娜忽然走进来小声说:“春花你干什么?外边还有客人哩。
”
春花连忙止住了声。
娜娜说:“怎么,你们吵架了?”
春花说:“没有。”
娜娜说:“那你哭什么?”
春花说:“娜姐,我完了。”
娜娜说:“什么完了?跟男朋友吹了?”
春花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娜娜说:“怎么不是?你们不是早就好了吗?”
春花说:“娜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我都有点不想活了。”
娜娜说:“你乱说什么呀,你别哭,先歇着,等我打发走客人再说。”
春花咬着嘴唇点点头。
2
虽然天还亮着,太阳终于落下了窗。春花坐在窗下,听着外间发廊里电推子嗡嗡细响
,虽然她止住了哭声,却无法止住自己委屈的泪水。回想这半年来的经历,该发生的和不
该发生的全发生了。她算看透城里的男人了,都是玩嘴的客。他要你时好听话雪片一样满
天飞,就像一块块橡皮膏儿贴满你全身。你开始心软,你开始相信他喜欢他,你开始让他
抱让他亲让他摸让他睡,等到你把什么都给了他,他就对你不好了。她觉得城里的男人就
像一条条喂不熟的狗。
难道这就是人们说的爱情?
爱情怎么是这样的?
当初认识马三时,并没有多想过。也只是经常给他做头发,脸熟罢了。后来马三说能
帮她买城里的户口,她才动心了。那时候她悄悄地攒钱,已经攒到一千多块了,她非常想
攒钱买个郑州的户口。当然,办这种事情需要找熟人走门子,才能买到。她心里一直想,
如果没有户口,自己永远是乡下人,干什么工作都一样,都是给人家城里人打工。只有有
了户口,拿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户口本,才能真正变成城里人。到那时候再干什么工作就不
一样了,不再单单是为了挣钱,而是有了自己的事业了。
“你真的能办?”
“我自己不行,我托人可以,”
“这我明白,”春花说,“现在办事都是人托人的。”
“这就对了。”马三说,“但是,你知道我托谁吗?”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用求别人,我就托我二哥。”
“你二哥,你二哥干什么的?”
“我二哥就是老警,在公安局户籍科干十年了。这么一说你明白了吧?”
春花有点相信了,“我明白了,托你二哥办,就和你自己办一样哩。”
“这就对了。”
春花又问他:“你知道买一个户口多少钱吗?”
马三笑笑说:“这个我当然知道,人家整天找我二哥办这烂事儿。那几年贵,万儿八
千的是常事儿。这几年掉价了,一般来说五千块钱,有时候四千也有办成的。”
春花相信了。因为她听别人说过,现在的行情,就是这个数。
“只是,”春花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手里钱还不够,等我攒够了再找你行吗?”
“行,你什么时候找我都行。”
“那我怎么谢你?”
“谢我?我可没有让你谢我呀。”
“办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谢你呢?”
“那好吧,要不,请我吃饭?”
“太好了。”春花忽然心血来潮,“就今天晚上?”
“就今天晚上。”
现在回忆起来,她春花就是在这时候犯错误了。如果那天她不轻信他,或者虽然轻信
他了而不急着请他吃饭,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那一天,他们背着娜娜悄悄地约好了时间,等到发廊关门以后,春花就跟着马三走上
了街道。春花坐在马三的自行车后座上,拐来拐去,停在了一家饭店门口。她一看就明白
,这是那种中档的饭店,好吃不贵的那种。虽然她干过饭店,那都是在侍候别人吃饭,今
人走进饭店让别人侍候,那感觉分外的好。因为是请人家办事的,春花也不小气,马三要
啥她就说要啥。因为春花不喝白酒,马三就要了葡萄酒。好家伙,光葡萄酒他们就喝了三
瓶。她从来没喝过酒,没想到葡萄酒这么好喝,越喝越顺口。另一个没想到的是,吃过饭
,马三不让她掏钱,自己把账结了。这可是太出乎春花的意料之外了。看着春花特别不好
意思,马三还说你请客,我结账,这不是很好吗?说得春花挺感动挺感动的。
就是从那一刻,从马三替她结账以后,她对马三有好感了。
现在回忆起来,她觉得就是在这时候自己错上加错了。
当时她看着马三那模样,心里忽然像在温水里过了一下,热乎起来。就这么一下子,
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小虫一样钻到她心里了。她再看马三时,就觉得不一样了,她觉得马三
的头上放光,像有一个光环。她感到奇怪,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一直到她站起来走时,才
发现自己两腿发软,才想到自己从来没喝过酒,也不知道喝醉了是怎么回事,头一次喝酒
就喝了这么多,难道自己这是喝醉了吗?
“马哥,我是不是喝多了?”
“没事儿。我送你回去。”
“真不好意思,你要不送我,我还真回不去了。”
“没事儿,回去歇歇就好了。”
后来,马三怎么扶着她从酒馆里走出来,她怎么坐上他的车子,怎么回到发廊,她都
记不大清楚了。但是,一回到发廊她就有一点清醒了。因为发廊里只住着她一个人看店,
等到马三回身把门反锁上,她忽然想,他回头反锁门干什么?他不是还要走吗?外间的发
廊里黑着,里屋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她和马三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在里屋,她忽然间有一点
紧张和害怕。
马三说:“我扶你躺床上吧?”
她连忙摇摇头:“不,不用。”
马三说:“怎么,你冷?”
她又摇摇头:“我,我不让你扶。”
马三笑了,他笑着走过去,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办户口?
你这个傻姑娘,我早就喜欢你了。我不仅要给你办户口,我还要跟你过日子哩。”
春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城里人说过喜欢她。忽然间听到一个城里的男人说喜欢她
,听得她心里发热站不稳身子。但是,她还是不大相信,就说:
“马哥你别哄我了,俺春花就是这么好哄?俺是乡下人,你城里人会真心喜欢俺?”
“春花你真是个傻姑娘,买了户口你不就是城里人了?”
“啊,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个理儿忘了。”
把这个理儿一下子想明白以后,春花就笑了。春花一笑,就相信马三了。再去看马三
时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成了城里人。城里的青年男女单独在一起,就
是什么呢?对对,就是有好感,就是开始谈恋爱了。我春花长这么大,还没有谈过恋爱哩
,难道说我今天就开始谈恋爱了?
于是,马三再来扶她,她就不反对了,就让马三扶着她躺在了床上。往床上一躺,春
花忽然觉得浑身软成面条儿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葡萄酒的厉害了,头晕得很,意识像火星
一样飞溅着,收不到一个点上,就像头发散乱开去,怎么也梳不到一块儿了。
马三突然把她抱住开始亲她,她一惊就开始躲。但是她躲着躲着就不躲了,因为她今
天才发现被男人亲起来这么舒服。特别是男人的舌头,后来回忆起来她觉得男人的舌头就
像勾魂的钩子,伸到你嘴里来来回回一搅和,就完完全全把你的魂儿搅散了勾走了。
先是亲她,接下来,马三的手就像小偷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伸到她衣裳里,一把就
抓住她的小奶子。这可不是玩的,长这么大除了她自己,还没有别人抓过她的奶子,一下
抓得她魂飞魄散。她下意识地就从床上跳起身来……但是,她分明已经跳起来了,怎么还
躺在床上没动哩?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听她的话,跳起来的只是她的意识罢
了。她慢慢地感到她的身体已经背离了她,跑到马三那一边,成了马三的了。马三手里抓
着她的圆乎乎的奶子,慢慢地摸着玩着,接着又慢慢地搓起来,这可是真让人受不了,很
快就把她的心搓碎了。她浑身觉得发热,她大声地叫喊起来,我渴,我渴!却没有发出一
点儿声音。
那时候她想伸手去推他,却没有力气。她的所有的力气就像气泡一样都让马三碾碎了
,这还不算,马三得寸进尺,掀开了她的衣裳,解开了她的怀,只觉得凉凉的有风吹过一
样,她知道她的肚子也露出来了。这时候她还不明白马三要干啥,等到他把头蹭过来,她
才明白了,大哪,他要吃她的奶子呀!他把她的奶头含在他嘴里,一开始只是含着,接着
就用舌头亲着玩,等到他忽然吮吸时,她再也忍受不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股水
,让马三一口一口喝下去了,自己整个人都被他喝得没有了。但是,她想推他却没有力气
,想死又死不了,想活又活不成,就开始哭。
她哭着,他亲着她……
她哭着,他解着她的裤腰带……
她哭着,他欺到他身上……
她哭着,她只是哭出了泪,并没有哭出声音来。她哭着哭着,她忽然不哭了,马三那
玩艺儿就像一根火棍子,一下子捅到她身体里把她整个人像棉花一样从里到外点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姑娘了。
从那以后,多长时间了?
有半年多了吧?
开始那两三个月她都疯了,一天不见马三,她就想得要死要活。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像
一只气球,马三像一个打气筒,看不见马三,她心里都是空的,看见他她心里才满了。同
时,她的许多看法也转变了,她再也不相信原来别人对她说的话了,什么和男人好是作风
败坏呀,什么和男人睡觉是坏女人呀。现在她可真是明白了,女人生来就是要和男人好的
。对于一个女人什么样的生活最幸福?吃香的穿光的喝甜的,什么都不幸福,只有被心爱
的男人抱你亲你摸你睡你,才最幸福哩。
肉体的欢乐就像一只魔手,牵着她走出了道德的篱笆。
那几个月时间过得那个快呀,除了给人做头发她几乎什么都忘了。甚至连买户口的事
情也忘到脑后了,心里只有马三。马三说买户口这事儿不急,手背上的事儿,容易得很。
早晚都能办的事儿,急什么?他不急,她就不急。她想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早晚要和他过
日子哩,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不着急我急什么?况且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男人家办的
事情嘛,他爱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吧。她呢,一天到晚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和他在一
起。不仅让他玩让他亲,在他的指导下,她也学着开始亲他摸他和睡他了。这时候她才明
白原来女人和男人好起来还有这么多学问,不只是兴男人主动,女人也可以主动哩。而且
女人主动起来还别有一种味道哩。
她也把他放在床上,就像他对她那样,她也把他脱光,开始从上到下地亲他,亲得他
哼哼乱叫。她把他那玩艺儿含在口里,就像口里含着一颗杏子一颗糖,亲着玩着一直到把
他亲得发疯起来按她的脑袋。那时候她真是上了瘾,看不见他就心里发虚发慌,一看见他
就想亲他,嘴里噙住那玩艺儿才觉得实实在在地活过来了。甚至在她给客人做头发时,想
起马三心里就打战,像过电一样。
这时她明白了,被男人整是一种快活,整男人也是一种快活。
对肉体欢乐的迷恋,使她在遗忘道德的同时,一点点地长出了放荡的翅膀。
可惜的是,好日子并不长久……
3
天慢慢地黑下来,小发廊里的客人也走完了。娜娜把东西收起来,该放哪里就放哪里
。然后拿起扫帚,一点点打扫散落在地上的头发。本来这些事情都应该由春花来做,她知
道春花今天心情不好,就自己做了。她已经养成做事认真的习惯,喜欢把事情做得层次分
明。干服务行当,讲究的就是个清洁,客人走进来一看心里舒服,他才肯坐下来耐心地排
着队等着给你掏钱。
娜娜一直觉得,干发廊这一行虽然并不是很赚钱,但是守着一份固定工作,心里边很
踏实。她和春花不同,她虽然也曾是乡下姑娘,但是她进城时间长了,城里的花花世界、
坎坎坷坷,该经历的她都经历了,看够了,看透了。钱呢,自然是没有少赚,并且投到别
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她买了房,吃香的穿光的喝甜的全享受了。于是呢,也就把钱看
淡了。说到底赚钱还是为了过好生活,如今生活过得去,就没有必要狗咬脚后跟一样慌着
疯着没命地去捞钱了。别的发廊打着做头发的幌子,白天开门做头发给人看,夜里却提供
色情服务,她没有这么做。她已经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平平静静过日子了。
好像人只有走出了生存的困境,才有能力选择生活和做人的方式。
娜娜把发廊里收拾干净,天已经要黑了,她这才把门关上,走进里屋来看春花,春花
还是那么坐着,脸上流着泪水,像一根木头呆呆地坐在窗前。娜娜皱皱眉头,但是,她没
有着急问她,而是陪着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地走过去,像个小妈妈一样伸手
抚摸着春花的肩膀,先把许多关切的感情抚摸出来了。
“春花,怎么,你们吵架了?”
春花慢慢地回过神来,对着娜娜摇了摇头。
娜娜问她:“没有吵架,你哭什么?”
春花开始伸手擦泪,她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说:“娜姐,我完了。我,我真的不想活
了。”
娜娜说:“春花,你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春花不语,只是流泪。
娜娜忽然问她:“这么说,他是把你睡了?”
春花望望娜娜,平静地点了点头。
娜娜冷冷地笑了笑说:“看起来我猜得不错,看你们那样子,我就觉得出事儿了。”
春花苦笑笑说:“对不起,娜姐,我一直瞒着你。”
娜娜一挥手说:“这算什么?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嘛。多长时间了?”
春花说:“已经半年多了。”
娜娜忽然冷笑着说:“春花,就他妈为这个呀?”
春花不语,娜娜点着一根烟,坐下来抽着烟说:“叫我怎么说你呀,我早就跟你说过
,不要乱交男朋友,你就是不听。我看着你老躲着我,我就知道你有事儿瞒我,我怕伤你
的自尊心,就一直装着没看见。春花,你娜姐不是嫌你,我是向着你呀。”
春花点点头。
娜娜说:“为什么呢?因为你刚从咱农村出来时间不长,还没有城里的生活经验。城
里人脸花,我怕你分不出好坏。这可好,还是吃了亏。算了,没有什么他妈的了不起,不
就是让人睡了吗?睡了就睡了,早晚也得让人睡。吃点亏长点见识,别放在心上,啊?”
春花摇摇头。
娜娜说:“怎么,他马三睡了你,你还一定要跟他马三呀?”
春花又摇摇头。
娜娜说:“啊,我明白了,你是觉得自己不是黄花闺女了是不是?春花,这他妈的算
什么呀?我跟你小妹说,你姐我也是从这条道走过来的,你别看我现在还没结婚,我也早
就不是他妈的处女了。这有什么呀?现在的人开放得很,没结婚就睡过的人多了。你别以
为我买了房一个人住着,我也有情人,我也跟人上床。只要我们不是卖身做妓女,这不算
什么。”
春花还是摇摇头。
娜娜着急了,把烟头一扔,说:“那是为什么呀?你不是摇头就是点头的,你倒是说
话呀。”
春花这才慢慢地说:“娜姐,我原来不信他的,后来,后来他说要给我买户口,我才
信了。”
娜娜笑了。她笑着又去把自己扔的烟头捡起来,送进垃圾桶里,才回头对春花说:“
买户口,只怕光买户口还不算吧?他还说要娶你要和你过日子吧?”
春花点点头。
娜娜说:“城里人骗咱们乡下姑娘都是这么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可是等你跟他
睡了以后,现在是户口也不给你买了,也不娶你了是吧?”
春花点点头。
娜娜笑笑说:“那不就结了?他不给咱买户口,咱也不要户口了。他不娶咱,咱也不
嫁给他了。这不就结了吗?你还哭什么呢?”
春花的眼里仍然噙着泪。
娜娜笑笑说:“春花呀,你要早跟我说,我就不让你买户口了。我给你说吧,我是买
了房,但是我没有买户口。你明白不明白,现在城市户口不值钱了。城里人为什么要卖户
口给我们乡下人?就是因为户口不值钱了,他们才卖。难道你没看见,别说咱们乡下人了
,就是他们城里人,现在还不是大批大批下岗没活干了?没活干就没饭吃,动不动就去什
么省政府门前静坐,静坐你娘个熊呀。我是顶看不起城里人这德性了,不出门找活干,动
不动就找领导去要饭,这算他妈的什么本事?现在这形势可不像以往了,有个城里户口就
有铁饭碗端,现在没了。别说是工人,春花你没听说,干部们立马也要下岗了。所以户口
没用了。春花,光有户口没有工作,同样没饭吃。”
娜娜觉得已经把道理给她讲够了,但是,春花还一直哭。娜娜就有点着急了:“春花
,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脑筋怎么这么死板哩?”
春花这才可怜巴巴地说:“娜姐,他,他还跟我要钱。”
娜娜觉得奇怪,就问:“他跟你要钱?他凭什么跟你要钱?他把咱睡了,他不给咱付
钱,咱还要倒贴给他钱呀,这是什么道理?春花,你给他钱了没有?”
春花说:“娜姐,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嫌丢人,我也不瞒你,我给他钱了。”
娜娜说:“已经给了?给了多少?”
春花说:“头一次,我给了他一千,后来又给了五百,今天又给了三百。这还不说,
他说,他还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底。”
娜娜急了:“你可真大方呀,这三次算下来就一千八了。春花你才挣几个钱?春花,
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我给你的工资都给人家了?”
春花点点头。
“为什么?春花,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呀?”
“娜姐,他说,他说,娜姐你叫我怎么说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实说?”
“他说,他说我给他传上了性病,”
娜娜一下子不说话了。娜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春
花,我明白了。你还不光是让人家睡了,让人家睡了没有这么多事儿,我跟你说,你这是
遇上坏人了。”
春花还有点不相信似的:“不会吧?他没病,还能说有病了?”
娜娜冷笑笑自言自语地说:“哼,马三你也做得太过分了。”
春花不明白地问:“娜姐,你说什么?”
娜娜忽然拉住春花说:“走,上医院。”
春花说:“上医院干什么?”
娜娜说:“春花你还迷什么?到这时候了你还迷?到医院先检查咱自己,咱自己如果
确实有那种病,那就说不清了。如果咱自己没有那种病,身子干干净净的,那说明什么?
那就是人家在欺负你,明白了吧?”
“娜姐,我明白了。”
“那还等什么,走呀。”
“现在天黑了,医院里有人吗?”
“上省人民医院,省人民医院有夜班。”
“明天不行吗?”
“明天,明天咱们关门不上班了?”
春花不敢吭声了。但是,她还是坐在那里不起来,一会儿她怯怯地问:“娜姐,我心
里不踏实,想七想八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你说咱万一有病呢?”
娜娜说:“有病怕啥?有病就治吗。”
春花担心地说:“娜姐,这病,能治好吗?”
娜娜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打青霉素。我有两个姐们儿就这么治好的。不就是性
病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春花你记着,人有什么病,医院里就有什么药来治它。”
“娜姐,我什么也不懂,这可是全靠你了,”
“没事儿,有我呢。给你治病的钱,我还花得起。咱农村姑娘出来闯世界,哪有那么
容易的?哪个姐们儿不是沟沟坎坎的,不吃亏不上当就能看清路?”
“娜姐,我有点怕。”
“怕有什么用?别怕,事大事小,过去就了。惹得起就惹,惹不起就躲,大不了跑他
妈的。郑州不行上洛阳,洛阳不行下广州,哪儿都有我的姐们儿。”
话是开心钥匙,春花听娜娜这么说说,心里也开朗起来。
“春花,你饿不饿?”
“怎么?我不太饿。”
“饿了就先吃饭,不饿现在就上医院,看了病再吃饭。”
“那,那还是先看病吧。”
“走,锁门,走人。”
春花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娜娜锁上门,带着春花走上了大街。
这时候天已经黑定了,夜空里已经是星光灿烂。
她们门前是城东路,城东路在郑州也算是主要干道。天虽然黑了,但是路灯明亮。大
道上仍然车水马龙,还热闹着。她们也不搭公共汽车了,直接叫了面的。
“春花,”娜娜坐在面的里忽然小声说,“到医院里,你可别像棒槌似的呀。”
“医生要问我,我怎么说?”
“你听我的,我来说,你只管点头就行。我怎么说呢?”娜娜想想说,“我就说你整
天疑神疑鬼的老觉得自己得了性病,想请医生检查一下,去去心病。对,就这么说。”
春花点点头。
娜娜搂住春花的肩膀小声说:“别怕,有我哩。”
城市的夜景滑过车窗……
4
春花当然不会想到,就在她和娜娜上医院检查的时候,马三正在拿着她给的钱,请他
的狐朋狗友们大吃大喝呢。
马三拿了钱,并没有走多远,他进的这家饭店也在城东路上。城东路很长,是南北向
。往南通向郑州的外环路。往北直通郑州的东西方向的中心大道金水大道,和金水大道形
成了一个很大的丁字路口。马三进的这家饭店在城东路南端,娜娜的发廊在城东路北端。
虽然同是一条城东路,北端是大饭店集中的豪华区,南端是老市民区,一南一北如同两个
世界,消费水平相去甚远。这城东路就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着有钱的,一头挑着要饭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差别,人与人之间仿佛永远贫富不均。
郑州这么大的城市,像马三这种烂仔,并不少见。不过,他们虽然到处坑蒙拐骗,也
弄不了几个钱,只能在老城区的小饭店里磨脸蹭屁股,上不了大场面。
好像不管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只要在人堆里,什么时候都分三等九级。
郑州这个城市原来并不怎么样,“文化大革命”以前也就一个二层高的百货大楼。最
出名的就是“二七纪念塔”了,原来它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木塔,还藏在德华街的里
边。后来人们觉得这“二七纪念塔”怎么说也是郑州这个城市的标志,就把它搬迁到市中
心的露脸地方,让它好赖占了市中心的广场中央,硬是弄成了一个景致。但是,新建的塔
却并不令人满意,于是就一再地改建,直到把它弄得又大又粗又高,比原来小小的木塔扩
张了几倍,却越来越显得愚蠢了。改革开放以后,郑州由于地处全国的交通中心,才吹气
一样发展起来。二十年过去,它已经发展成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别的不说,就说喝酒,
那真是海了。任凭全国哪个地方的酒,都要打入郑州市场,再从这个交通中心向全国各地
渗透。但是,这二年来一直喝白酒的郑州,如今在上层社会已经流行起喝名贵的葡萄酒了
。葡萄酒的时兴,开始吊起这个城市的胃口,使这个城市的饮食观念发生变化,有一点上
档次了。
不过,在中下层,还是喝白酒的多,他们距离消费的潮头还相去甚远。再一个原因,
喝白酒相对来说又便宜又刺激。而且郑州这地方也怪,喝白酒是二年喝倒一个牌子,再好
的酒,一阵风刮过去就完,再也返不回来。今年流行喝仰韶,到处都是仰韶酒。其实也不
是仰韶酒如何好喝,全因为仰韶酒厂出了个鬼点子,直接往酒盒里装现钞,让人们喝酒之
前先打开酒盒找运气。希望中彩的赌徒心理,刺激起了消费仰韶酒的热潮。马三他们今天
下馆子,喝的就是仰韶。只是,他们喝的不是那种高档的装现钞的仰韶酒,是三块钱一瓶
的平装酒。由于没有外包装的盒子,人们还叫这种白酒裸体仰韶。这种裸体仰韶,在郑州
市面上就像二锅头在北京,好喝不贵,一般下层人都喝这个。
“马三,我服你。”一个胖子说,“你他妈的,又睡人家又拿人家钱花。”
“怎么?”马三说,“我白跟她睡呀?她不给我钱花谁给我钱花?”
另一个说:“这才叫本事,又睡人家,人家又养你,马三你混得值呀。”
马三得意地说:“这有什么呀,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不过话要跟你们说明白,你们吃
了喝了,别跟咱老大说。谁他妈的要说给金哥,我可要给谁好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就明白了。马三虽然在道上已经混了多年,不管他怎么吹,也还
是别人的跟屁虫,一直没有闯出人物来。世上这事儿,说白了是一个理儿,当好人也好,
当坏人也好,都需要才华。像马三这种没能耐的,就是当坏人也是个小不拉子,也够可怜
的了。
马三是小偷小摸出身,前些年还跟过秀才。后来因为老是犯花案,被人家清出门户了
。黑道上也有自己的规矩,秀才帮只偷不花。马三老犯花案,就坏了人家的名声,被赶了
出来。他又跟过两个老大,都被人家赶了出来。后来跟了如今的老大金哥,才算没成为野
狗。
在黑道上混,要么自己成名立腕儿闯出人物来,要么入帮入伙跟别人混,反正不能当
野狗。这一点黑道白道都是一样的道理,要么当领导,要么让别人领导你,谁都不能野着
。所以,既然马三在道上混,就不敢明目张胆地违犯帮规,事情做得过了,也害怕金哥知
道。于是,有了钱就请几个狐朋狗友吃喝,串连起来,又结成一个小团伙。弄来钱一块儿
花,出了事就一块儿撑着……
钱这东西从来就是这样,来得慢就花得慢,来得快就花得快。春花那天给马三的三百
块钱,实际上他们一顿大吃二喝下来,也就花得没什么了。但是马三也不能跟着去向春花
再要呀?他知道春花不挣几个钱,过去攒的钱都让他花完了,他现在去要也要不出来。于
是,他就耐心地等了一个星期,在一天傍晚,又走进了发廊。
那时候春花正在给客人洗头,看到马三走进发廊,又大摇大摆地走进里屋,就装做没
看见。这时候她手里已经握着医院的诊断证明,不再那么害怕了。于是,她拿眼去看娜娜
,娜娜示意她不要理他,她就听娜娜的话,一直给人做头发。她们两个串连起来,好像把
马三忘了一样,不慌不忙做头发,一直到把客人全部送走。
“娜姐,”春花用手指指里屋,小声说,“我进去吧?”
“别急,”娜娜小声说,“把那玩艺儿给我,你在这儿收拾,我去跟他说。”
春花点点头,把诊断证明递给娜娜,自己拿起扫帚打扫散落在地上的头发。
娜娜走进里屋时,马三正躺在春花的小床上抽烟,两只臭脚就蹬在床头上。看到走进
来的是娜娜而不是春花,他马上坐起来,给了娜娜一个笑脸,也算打过招呼了。
“又来了?”
“娜娜,你好。”
“马哥,你好。”
“生意还不错嘛。”
娜娜连忙说:“托马哥的福,还过得去。”
马三试探着说:“抽根烟吧?”
娜娜也没谦让,就接过来抽着了。娜娜抽着烟故意笑着,不着急说话。她明白让马三
这样等着,会等得他心慌。果然,马三沉不住气了,先开口说:
“娜娜,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吧?”
“你说呢,马哥?”
“你不开口,我知道你肚子里装什么药呀?”
娜娜故意笑笑说:“马哥,我服你呀。”
“娜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娜娜又说,“现在出来混的人,能够玩几个小姐也不是什么本事,
但是又玩人家还让人家供他钱花,这就是本事了。你说是不是马哥?”
马三心里发慌:“娜娜,你把话说明白点。”
娜娜这才笑着说:“马哥,你是明白人,我们姐们儿出来混,也不容易,凡事还望马
哥多关照。”
马三说:“娜娜你这话就说得有点见外了不是?你这……”
娜娜笑了:“马哥,什么话也别说了,咱们明眼人都不傻是不是?春花刚从乡下来,
她还小,也不懂事,有什么得罪马哥之处,还望马哥多包涵呀。”
马三也笑了说:“好,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是明白人,够意思,还是娜娜小姐透亮
呀。”
“我就知道马哥也是明白人嘛。”娜娜忽然说,“怎么?看在小妹面上,放春花一马
?”
马三说:“那好吧,既然娜娜说到这个分上,看在你娜娜面上,就卖给你一个人情。
”
“痛快,我知道马哥是明白人。”
“别急,我还没有说完。娜娜,你看这个数怎么样?”
马三伸出三个指头,比划出再要三千元的样子。
娜娜装糊涂说:“是三块呀?”
马三说:“不是三块,是三吊。”
娜娜笑了:“马哥不是在开玩笑吧?”
马三也笑着说:“开什么玩笑?不开玩笑。”
“偷鸡也要搭一把米吧?马哥听说过出来泡妞玩小姐自己不出血,还让小姐倒贴的吗
?”
“你说得好,是这个道理。”
“这不就结了?像马哥这种人,出来混哩,大小也是个角儿。做男人就要有个做男人
的样子,睡了人家再拿人家的钱花,本来就已经很下作了。是不是马哥?”
这几句话虽然不轻不重,和骂人差不多,说得马三也红了脸。马三只好说:“事情不
能这么说。唉,反正你也明白了,我也不再瞒你。别的好说,我得看病吧?”
娜娜笑着把诊断证明拿出来,递给马三说:“马哥你自己看吧。”
马三把诊断证明接过来一看,傻眼了。他马上明白,他的骗局被揭穿了。
娜娜不轻不重地追着不放说:“这做人,还是不要太过分吧。”
马三手里拿着诊断证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低着头不说话。
娜娜进一步说:“这样吧,春花以前给你的钱我们也不要了,全当交了个朋友。你今
后也别再找我们春花了,咱们两清,私了,怎么样?”
马三笑起来,是冷笑,他冷笑着把诊断证明慢慢地撕成一条条的碎纸。然后忽然抬起
头说:“别弄这假把式糊弄我。怎么,你娜娜想把这茬子接过来呀?”
娜娜也冷冷地笑着说:“接过来又怎么样?”
“我要不给你面子呢?”
“马哥这样不领情,就不怕我报案呀?”
马三忽然站起来,一耳光打在娜娜脸上,冷笑着说:“你认为你是谁呀?报案?去报
呀!哼,明着跟你说哩,公安道上的朋友我比你多,黑道白道从来就是一家人。这年头出
来混,你还毛嫩哩。那好吧,你想接下这茬子好呀,我先砸了你这个发廊,你一块儿去报
案怎么样?”
娜娜没话说了。她不吭不哈地伸手抹着嘴角的血。然后咬着嘴唇说:“马三,算你狠
。好吧,我也不报案了,咱们还是私了。你给我开个价吧。”
马三笑着伸出一只手说:“这个数。”
娜娜说:“五吊?你口也张得太大了吧!”
马三一口咬定:“你马爷说话算话,就这个数,一分也不能少。一个星期之后,我来
拿钱。哼,拿不到钱,我就多叫几个哥们儿连你娜娜一块做。”
马三说完,还伸手摸了一下娜娜的下巴,才大摇大摆走出去。
看着马三走出去,娜娜意识到她出面没把事情摆平,反而把事情闹大了。不仅没有帮
到春花,连她自己也搅和进来了。
春花吓哭了。现在她才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就像突然从噩梦中醒来。看着娜娜嘴角
的血迹,她只感到恐惧,不知该如何对付,就只有哭。
娜娜也不理她,开始抽烟。
春花越哭越凶。
娜娜忽然说:“别哭了,你他妈的就会哭,哭有什么用?”
就像一下子拧紧了水龙头一样,春花止住了哭,胆怯地看着娜娜。
“有什么好看的?走,锁门。”
“上哪儿?”
“你说上哪儿?”娜娜看着春花的可怜样子,又把态度软下来说:“春花,从今天起
,事情没有搞定以前,你不要在店里睡了。”
“那我上哪儿?”
“跟我回去,先和我一块儿住。从今天开始,我走哪儿,你跟那儿,别再出意外。”
春花又小声哭起来。
娜娜这才劝春花:“别哭了,有我哩,你怕啥?别的地方不敢说,在他妈的郑州这地
儿,你放心,我娜娜还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娜娜这才哄着劝着,牵着春花的手,就像一个年轻妈妈牵着自己的女儿,走出了发廊
。
天已经黑了……
5
春花是第一次来到娜娜的家。她发现娜娜的住房原来就在东明路上,离城东路的发廊
并不很远,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娜娜由于进城时间长了,已经学会了许多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她有意地把工作和生活
分开,使自己的私人生活相对的独立出来,享受更多的自由。所以,她一直和春花保持一
定的距离,不让春花走近她的生活。
春花悄悄地留意四周,她惊奇地发现,不仅房是新房,还装修过。门和窗和暖气都用
木板包了起来,地上铺着地板砖,客厅里摆着沙发、电视和电话,跟她见过的宾馆一样豪
华。春花想,这要花多少钱呀!她们一块煮面的时候,她又发现娜娜的厨房还通着天然气
管道,真是太方便了。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这不就是她春花做梦都想过的理想生
活吗?
唉,真是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哪。两相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像自己
这么可怜地活着,真是还不如死了好呢……
娜娜对她说,她住的这地方,原来曾是一个区办工厂。这工厂早年还红火过,后来产
品落后又没有能力转产,就一天天垮下来。工人们长时间拿不到工资,大都放了长假,只
留少数人守护着厂房。厂里又是集体所有制,决定命运的权力在上边,上边领导老是决策
失误,工人们自己说话又不算数,就长期瘫痪着。可债还是要还的,为了还债,厂里只好
把地皮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大兴土木,在这儿建起了商品房的小区。
娜娜说,虽然是城里人,做什么事儿和咱乡下的农民一样,走投无路也是卖地卖房子
。
两个人吃面的时候,娜娜对春花说,她当时也曾想过在西郊买房。因为同是一样的房
子,郑州西郊要比东郊这边便宜。西郊是工人区,工人们普遍贫穷,消费水平要比东郊低
很多,房价自然也低得多。郑州东郊由于省委省政府在这里,大批的省直属单位都在这里
,各大公司也大都习惯在东郊挂牌,工厂比较少。东郊的有钱人多,消费水平就高,房价
也比西郊高得多。但是,后来娜娜还是在东郊买了房,是想到东郊的生意好做。一个是东
郊的人有钱,再一个东郊人文明得多,麻烦事儿少。特别是她开的这种中低档的发廊,只
要不做那种冒险的黄事儿,虽然说不能赚大钱,却格外安稳。
娜娜说,她从十八岁进城,已经在郑州闯荡十年了。十年来,对于城市生活的林林总
总,娜娜不仅已经相当熟悉,而且学会了精心算计。比如她当初买房时再三考虑,还是决
定在东郊买房。她先把目标选在东郊的金水大道以南,因为虽然都是东郊,以金水大道为
界,北边特别是经几路纬几路的,是省直机关区,地价更高;南边是市民区,地价就低一
些。这样,同是东郊,又分出了两个世界。她看透了城市,有权人多的地方有钱人就多,
没权人多的地方有钱人就少。后来她选房时,选来选去,选中了六层。商品房楼层价相差
很大,七层高的楼房买六层最合算。价钱相对便宜,又不是顶层。她买的这两房一厅八十
多平方,才花了十万多一点儿。
一个从乡下来的姑娘,在郑州买了商品房,还开着发廊,见月都有固定的收入,这不
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别说是乡下来的姑娘,就是郑州的城里人,能够活到这个分儿上也
不是太多。可以想象,这十年来,娜娜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也多亏历经磨练,使她有了
丰富的社会经验,所以,春花有了麻烦,她才敢大包大揽地扛起来。
“娜姐,别连累你了。”吃过面,春花说:“活着真没有意思,我真想去死。”
娜娜笑着问她:“春花,你有几个命?你要有两三个命,咱们就扔一个。”
“我不开玩笑。”春花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来想去只有死了,我一死他就没法儿骗
咱们了。”
“春花,你可别乱想呀。别他妈的没出息,不就是这么点儿事儿吗?”娜娜安慰春花
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算得上什么事儿呀,跟你说,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都多。咱
们自己把事情摆不平,咱还可以托人呀。现在这事儿就这么回事儿,哪儿不是人托人?”
“人托人?那我们托谁?”
“你别管了,先去洗澡睡觉吧,让我好好想想。”
春花洗过澡去睡了,娜娜自己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了,她得想出办法来。自己是摆不
平了,那就得求人,求人来替她摆平这个事儿。但是,谁能够把这个事儿搞定呢?一个一
个,她开始回想她的熟人和朋友。
刚进城时不习惯,后来娜娜就明白了,城里是人托人的世界。从最基本处开始,水电
气暖全是供给的,不是天然的,人家不给你送,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你就成了吊死鬼。再
说做生意吧,租房你得找人,办执照你得找人,装修你得找人,反正办一切事情你都要找
人。在城里生活,不管干什么,你自己都无法独立完成,你必须依靠别人的帮助。当然,
你同时也要帮助别人,因为你得明白你离开别人将寸步难行,甚至是死路一条。娜娜曾经
想到过一个比喻,城市就像一部机器,每一个人就像一个零件,谁也离不开谁。所以,春
花的事儿,自己没有能力摆平,就得托人。
要不先找老徐问问?
这事情能不能找他?
娜娜首先想到老徐。一想到老徐,娜娜忍不住就去看衣架上挂着的男人的睡衣,还有
床前摆放着的男人的拖鞋。这都是为老徐准备的,他来了就洗澡,洗过澡就穿上这睡衣和
这拖鞋,然后他们才上床做爱。他一走,这些东西就闲下来,在那儿永远等待着他。
开始娜娜还不明白,老徐为什么这么喜爱洗澡。只要他来了,总是什么话也不说,先
洗澡。然后才是说话呀吃饭呀做爱呀,然后呢,又是洗澡。后来她才明白了,男人家爱洗
澡不仅仅是爱干净,也是对女人的一种尊重。
在老徐之前,娜娜就已经不是处女了。不过,她最先到郑州来,不是像春花那样进饭
店,而是给人家做保姆带孩子。那时候单纯呀,她对孩子好,对人家家里人也好,不但给
人家带孩子,也给人家洗衣裳买菜做饭。先是人家给她钱,让她买什么,她就买什么,后
来人家每月给她一千块钱,她把全家的生活都管起来了。人家对她也好,女主人老给她旧
衣裳穿,说实话那些衣裳没有一件是旧的,说它们旧也只是过时了一点。没有多久,人家
就把她也打扮成了一个城里人。人家对她好,她对人家也好,常常把自己的工资也贴到了
孩子身上。这样一年下来,不知不觉地就和人家的先生好起来了。刚开始也没有什么过分
之处,只是觉得先生这人厚道对人格外好。后来女主人出公差了,正好又遇到孩子发高烧
,她就和先生两个人守着孩子过夜,一个星期下来,孩子的病好了,他们两个也上床了…
…
娜娜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孩子在小床里睡着了,他们两个先是和衣躺在床上,
明明是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就抱在一起了。等到她醒来,她发现已经躺在先生的怀里
,她开始心跳,全身发热,又害怕又激动。一直等了好一会儿,先生才醒来,发现怀里抱
着她,就连忙松手,他的手一松,她就受了委屈似的哭起来了。
先生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就只是哭。
先生又小声地说:“真的,好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还是哭。
先生也不说话了。
她哭着,忽然说:“你都不能故意故意我吗?”
先生明白了,又伸手搂着她,她一下就躺在先生的怀里了……
那时候夜已经深了,他们搂着抱了一会儿,先生才开始试探着亲她,然后又在衣裳外
边轻轻地抚摸她。她是再也受不了啦,就又开始哭,哭着对他说:
“我每天晚上都听得见,你和我大姐好起来不是这样的,你也要了我吧。”
这才把先生惹起来,谁想到男人们疯起来活像个野兽呢?他开始扒她的衣裳,他开始
欺到她身上来,谁想到他那东西太大,弄起她来就像杀她一样呢?等到她真的后悔起来,
一切都晚了。
说实话那真是两个人两厢情愿,她从来没有后悔,也不怪那家的先生。而且那是一个
负责任的男人,没有多久,他就给了她一笔钱,亲自送她出来,让她进理发店跟人家学理
发。从那之后,她对于男女之事,再也不觉得神秘了。几年之间,又经过几个男人,她对
于男女之事已经很熟悉了。但是,自从遇到老徐之后,她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性生活,
怎么样做才叫做女人。过去她遇到的男人,大都是粗鲁地把女人放倒,胡乱亲你几口,就
急着摸你的奶子,把他的东西放进来。一完事儿呢,一点情意也没有了。只有老徐,他把
你脱得光光的却不急着整你,他先认真地亲你,哪儿都亲。从上到下,亲遍你的全身,亲
得你自己发急。他又认真地抚摸,哪儿都摸,摸得你全身着火。只有他,把你当孩子一样
宠着疼着。然后他才整你,就是他把他的东西放进来了,也是做做停停,停停做做,先把
你推向高潮,然后等着你缓神儿,然后再把你推向高潮。娜娜在这种反反复复中舒服得死
去活来,到后来,她终于明白他这是为了女人。
慢慢地,她再也离不开他了。
但是,她不能和老徐结婚。因为老徐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和老徐
结婚,去破坏他的家庭生活。她也从不和他上街吃饭、看电影。她甚至从来也没有要求过
老徐什么时候来看她。几年了,全是老徐能来就来,不能来就不来,她从无怨言。娜娜也
为老徐着想,他是一个单位的副处长哩,他还有他的名声和前程哩。她抱着一个主意,我
不能为他做事,就罢了,可千万不能给他添麻烦哩。因为,她娜娜能够走到目前这一步,
许多事情都是多亏了老徐的帮助,他帮助她租房,帮助她办照,帮助她熟悉公安和税务。
而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给过他。她不能想象,老徐单位集资建家属房,三万块钱他都
拿不出来。她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后来,她就主动地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
娜娜觉得城里人就这一点好,各人过各人的生活,谁也不理会谁的事情。她和老徐这
种像“地下工作者”似的生活,如果是在农村,那还得了吗?
老徐一直劝她好好找个男人过日月,并说你只要有了男朋友,我一定不再打扰你的生
活。她也明白老徐说这话是真心,她也不能够当一辈子“地下工作者”。如果遇上合适的
男人,她当然会找的。但是,她也心里明白,就是她结了婚,甚至和别人生了孩子,也断
不了和老徐的感情。她已经向城里人学会了许多新潮的生活观念,明白了爱人和情人是两
码事情,一个人活在世上,婚姻也需要,爱情也需要,但是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她
有时候觉得婚姻和爱情就像一个人的手心和手背,既分不开,又不是一回事儿。娜娜觉得
这才是城里人的现代生活。
不能够找老徐!
娜娜想,春花这事儿,还不能够动用老徐。老徐是她娜娜在郑州的秘密,也是她娜娜
的保护神、精神支柱。并不是老徐办不下来摆不平,是她不舍得动用她的老徐办这种事儿
。
办什么事情找什么人,娜娜觉得,这要有分寸。
那么找谁呀?
税务所的小王也不行,他太文气,不会和马三这种地痞打交道。
工商所的刘姐人不错,可惜她也是女的。
美丽歌舞厅的老板陈哥黑白两道统吃,他是能够摆平这个事儿的。只是他一直暗示,
想和她上床。如果托了他,就再没办法拒绝他。那样,就等于救了一个春花出来,再赔一
个自己进去,不合算。
阳光桑拿中心的老板钱哥是人物,只是这个人又阴又黑,摸不着底,不敢托他。
派出所的人不能够找,找他们就算报案。如今这年头太乱,派出所就是能够把春花的
事儿搞定,同时也就留下了无穷的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会遭到黑社会暗算。
想着想着,她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6
虽然已经夜深,娜娜爬起来就去叫春花。她推开门又拉灯,把春花从床上拉起来,激
动地说: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娜姐,你快说什么办法?”
“小平头,春花,你还记得不记得小平头?”
春花恍惚地问道:“哪一个小平头呀?”
“小平头嘛,就是老来我们店里理小平头的那个人,他姓什么来着?”
春花想起来了。自从她到发廊来,每月都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来理发,每次都只花三块
钱,专门理那种早已经过时了的小平头。因为这种陈旧的发型几乎没有人理了,所以给人
的印象格外深刻。
“春花,你想起来了吧?”
“想起来了。他姓王,这几天就该来理发了。”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姓王,叫王海。他还在我的本子上留了传呼号哩,我们明天
就呼他。”
“你是说找小平头,他行吗?”
“他行,我的眼不会错。不过,人家肯不肯接这个茬子,就全靠你自己了。”
“我自己?我自己怎么办?”
“对,你想一个女人找一个男人办事,还不全靠你自己?”娜娜看着春花呆呆的样子
,又说,“算了,干脆我教你吧,要不像你这样儿,什么事情也办不成。”
但是从哪里说起呢?话一出口,娜娜才觉得用三言五语很难说明白自己的意思。春花
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等着听她说哩,她却沉默了。
“这么说吧,”想了一会儿,娜娜说:“唉,跟你这个棒槌还得认真说哩。春花,我
可怎么对你说哩?这样吧,我先问你,你说这世界上总共有多少人?”
“我早忘了,我只记得咱中国是十二亿人。”
“其实呢,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
“这个我明白,男人和女人。”
“对了。这样你就想明白了,人来世上其实就是和这两个人打交道,是不是这个理?
”
“你说得对,是这个理。”
“这两个人之中呢,还有个重点。男人因为要干事业,他得和男人女人都打交道。那
么咱们女人呢?也就是主要和男人打交道了。咱们当女人的,只有善于和男人打交道,才
有好日子过。”
“这个理我懂。”
“你不懂,你懂了就不会出事儿了。和男人打交道学问大哩,和男人打交道并不等于
和男人睡觉。这么说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和男人打交道就像是做生意。真真假假,虚虚
实实,这都是手段。目的呢,还是为了赚钱,为了自己生活得好。这一下你可明白了吧?
”
“道理我是明白了,只是你说得太远,我觉得够不着。”
“不远,我是先让你明白道理。城里人叫先务虚,后务实,只有明白了大道理,你才
能够心明眼亮落实在行动上哩。”娜娜说得得意起来,“刚才咱们讲的是理论,现在咱们
就讲行动。这行动可以套用报纸上的话叫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这也是个概括吧。”
春花问:“什么叫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我也是常常听我的一个做官儿的朋友整天说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我就把这句话
套过来先用了。不过呢,人家说的是别的意思,我说的是咱们女人家的事情。”
“你说吧,我听着哩。”
“一个中心是什么呢?那就是咱当女人的首先要明白,我们自己要好好做人,做一个
好女人。两个基本点是什么?一个是善,一个是恶。那就是对待善良人要比人家更善良,
对待坏人要比坏人更坏更恶。你的麻烦出在哪里呀?你是看不清好坏人,你是善恶不分,
对待善良人你善良,对待恶人你也善良,你就在这里出了差错,这不就出麻烦了?”
“娜姐,你说吧,这话我爱听。”
“听出味道来了吧?”娜娜忍不住卖起关子来,“春花,实给你说哩,那一个中心两
个基本点的套话我是听来的,我跟你说的这些道理可不是我听来的。哪来的?谁也没有给
我说过,这道理任何人也不会对你讲的。我是全凭我自己在生活中体会出来的。实话说哩
,这些话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今天对你我是第一次开口哩。为什么?还不是咱们都从
乡下来的?我看着你这棒槌就着急就心疼,才黑的白的解开口袋给你倒哩。”
“我知道娜姐你对我好。”
“知道就好,我也不是让你感激我哩,我是这么说说,好让你明白这道理的重要性,
就和咱上学时候老师讲课一样,我也算是一种强调吧。”
“娜姐,你快说吧,我不傻,知道啥重啥轻的。”
“那好吧,这接下来,我对你具体说说怎么样跟男人打交道。春花,一般像你这种女
人,首先是年轻,这年头年轻最要紧。再一个呢,是你长得模样好,也就是人家说的盘子
亮。肉嫩,盘子亮,这就是你的优势。这年头一个女人出来混,这就是好招牌呀。”
“娜姐,别笑话我。我知道你笑话我哩。”
“没有,我一点也没有笑话你,我是先给你分析分析,你别打横炮,认真听我说。再
一点呢,你人又善良,一个女人善良不善良都写在脸上呢,别看你的眼忽灵灵的怪有神儿
,但是,并不刁钻,人家一看就明白你乖,是一个好女孩儿。这几点加起来你就明白了吧
?这说明你是那种男人们人见人爱的那种女孩子。春花,这就是你的优势呀!我当初为什
么挖你过来?一个是心疼你,看见你在饺子馆太受罪,再就是想让你来为我赚钱。你发现
了吧?别看在发廊里我比你技术好,但是找你理发的,特别是男人们,要比找我的多得多
。这就是你的优势。所以,你找男人办事,不要过分求他们,点到为止,男人们就会高兴
地给你办事。因为男人们见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求他办事,就觉得他自己有魅力有能力呀,
这对男人的自尊心是一种满足。但是,你要过分求他办事就不好了,他就会认为你不值钱
了,还不一定给你办哩。你看,这是学问吧?”
“是学问,我真是没想到,做女人,还有这么多曲曲弯弯。”
“你没想到的还多哩。但是,对男人也要区别对待。俗话说见啥人咱就上啥菜。”
“这个我懂。咱乡下人也这么说。”
“对,其实要论做人,在好多地方都一样,城里乡下是一个理。咱就说正经男人吧,
你求他给你办事,他给你办了。俗话说有来有往,但是正经男人给你办事,一般来说,他
不要你付出什么,不要求你对他回报。这就是正经男人的可贵之处,要不怎么叫正经呢?
但是,你要真不回报那就错了。一个是咱自己也太无情无意了,再一个是人家嘴上不说,
心里也会低看咱,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儿。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
“所以呢,出来混哩,咱不能够让人轻看咱。怎么办呢?咱得有情有意,人家不要回
报,我们不能不回报。怎么回报呢?对正经男人就要正经对待,爱抽烟的给他送点烟呀,
爱喝酒的给他送点酒呀,不爱抽烟喝酒的给他小孩儿买两件衣裳或者是玩具呀,都行。这
样做不是付工钱,是表示咱的心意,是让人家明白咱感激人家。”
“我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但是,对别的男人就不能够这么办了。这个社会上,特别是城里,春花你记着,如
今正经的男人少了。不是一般的少,是太少太少了。这城里的男人,大多数男人对待漂亮
女孩子都像猫一样,吃不吃肉都爱嗅个腥味。你说是不是?就说咱给男人们理发,有多少
男人一边理发一边给你打情骂俏?这就是男人,男人们差不多都是贱货。怎么办哩?也不
能够一概对待,咱只是求人办事儿,求谁就和谁上床睡觉,那咱不就成城东路了?谁都可
以走来走去?如果要那么来,咱自己也看不起咱自己,咱自己就不值钱了。咱是求人给咱
办事儿哩,不是去当妓女哩,先要看住咱的门儿,你说对不对?”
“太对了,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也要区别对待。怎么区别对待?也要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打个比方
就像是城里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一样,要分出黄灯绿灯和红灯三个层次。这一回咱先说基本
点吧,这黄灯是一个基本点。在这个基本点上,你记着可以让男人抱你,反正都穿着衣裳
,抱一下就抱一下,也不会缺皮少肉的。但是不要亲嘴儿,亲嘴儿就不一样了。男女之间
不怕抱就怕亲,抱抱不要紧,一亲心就乱了。绿灯又是一个基本点。在这个基本点上,你
记着可以和男人亲嘴儿了,就是让人家亲你,心乱就心乱,乱乱再收回来。进一步说甚至
你也可以让男人摸你的奶子。你明白不明白?这和刚才那一个基本点可是不一样哩。但是
,亲归亲,摸你的奶子也只是摸你的奶子,切记着千万不要和人家睡觉,这是一个原则。
这个原则千万不要放弃呀。坚持这个原则有一个诀窍,那就是选好地点,一定要在室外,
他只能够亲你摸你干这些勾当,再干别的没那个条件了,因为是室外。你想想如果人家是
把你按在床上又亲又摸的,你还跑得了吗?这就是地点的重要性。这黄灯加上绿灯,不是
就够两个基本点了?”
“那一个中心是什么呢?”
“一个中心还要我说吗?那就是红灯,就是和人家上床让男人弄你呀?”
春花低下了头。
“但是,轻易不要走这一步,要走到这一步,一定是碰上了好男人,我们自己情愿。
不过,我们乡下来的姑娘在城里混,碰上好男人的机会可是太少太少了。这就要看你有福
没福了。春花,如果你遇上了好男人,你千万要记着只管对你的男人好,什么也不要让他
干,什么也不要他的,咱们甚至可以挣钱让他花,还要记着永远不要他回报,千万不要给
他找麻烦……”
说到这里,娜娜忽然掉下眼泪,忍不住小声地哭起来。
“娜姐,”春花小声问:“你怎么了?”
娜娜什么也不说,只是掉泪。
好大一会儿,她们两个谁也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春花,”娜娜最后才说:“我给你说这么多,是觉得咱们要找王海,我替不了你。
一来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可以替你说明白事由。这接下来,就全靠你自己了。现在你明白
了吧?”
春花点点头。
第二天一上班,娜娜就通过呼机和王海联系上了。王海在电话里说他不能马上来,下
午三点以后让她们在发廊里等他。人家肯来,这就算好消息了。于是,上午她们开门营业
,下午她们就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把发廊里打扫干净,还喷了些香水,准备着迎接
王海的到来。在坐等王海的时候,两个人还有些紧张,能不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们实
在是心中没数。
娜娜已经习惯了和城里人打交道,城里人的两只眼,一只眼看权一只眼看钱。找城里
人办事你要么有权,要么你得花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工商税务是这样,她想公安人员
也不会例外。找城里人办事儿不但不能够白用,还讲究搭锯见未现对现,许愿没人信。她
想了想,给王海准备了见面礼,两条香烟和一千块钱。而且她明白这也只是逮鸡先撒的那
一把米,事成之后还得重谢。这时候就不能讲成本核算了,花钱不要紧,只要能够把事情
摆平,就算谢天谢地。退一步说,如果把钱花出去了,事情没有办成,你也不能够再把钱
要回来,只能算交了学费。吃个哑巴亏,没处说理去。
礼物是礼物,怎么接待王海?人家毕竟是警察,得有处放人家的脸面,说事儿也得有
个说事儿的环境。为此娜娜设计了两个方案,一是等到王海来了以后,先请他到咖啡馆,
一边喝咖啡一边说事儿,说完了事儿再请客吃饭。如果王海不上咖啡馆呢,她们也买了些
水果之类,在发廊里准备着,也可以在发廊里边吃边说事儿,说完了事情再上酒馆请客吃
饭。娜娜说反正得请客吃饭,请客吃饭以后我就走了,春花你再和王海单独谈,那就看你
的本事了。
娜娜把什么都想到了,这让春花好感动。她心里想,娜姐像个亲姐姐一样关心她,只
要王海能够把事情搞定,她一定按照娜娜的交待去做,人家想抱就让人家抱,人家想摸就
让人家摸,只要不真弄她,她就什么都答应。
娜娜和春花盼星星盼月亮,等到王海赶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钟了。
7
王海没有想到,发廊的小姐会呼他。接到传呼的时候,他和搭档于富贵正在西郊调查
一个案子。看到呼机上陌生的电话号码是六字头,他只知道是东郊,并不明白是谁在呼他
。
老于还问他:“谁呼你呀?”
王海说:“不知道。”
“回不回呀?”
“回不回都行。”
由于他还没有结婚,老于就开玩笑说:“回吧,万一是哪个小姐想你呢!”
他们一块儿去找公用电话。他们没有配备手机,如果调查案子用公用电话,他们可以
要个小条儿,回去报销。不过,每次几毛钱的事儿,很少有人去要那个小条儿。别看事儿
小,一个月在这些小事儿上他们得白贴十几块钱。
通话以后,王海才知道是娜娜发廊在呼他,他感到有点意外。娜娜在电话里说得迫切
,又不具体说是什么事情。他想了想,就答应下午赶去见她们。
“下午吧。我正在西郊办事儿。下午三点钟以后,我赶过去。”
放下电话,老于就问他:“谁呼你呀?那么亲切?”
王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发廊的小姐。”
老于笑笑说:“我还想你闲着哩。看不出,你还挂着发廊的小姐呀?”
王海连忙说:“去去,是老去她那儿理发。”
“理发店这么多,为什么老去她那儿理发?”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王海笑笑说,“我说出来,你可别也老去呀?”
“我这么大年纪了,啥事儿没经过?不像你。”
王海看于富贵一眼,笑着逗他说:“咱说好你可别去呀?这家店理咱们这种普通发型
,还是老规矩,只收三块钱。”
“在哪儿在哪儿呀?”老于连忙问,“我怎么不知道?”
“看看,想去了吧?”王海说,“别管了,下次你理发,我带你去就是了。”
郑州这地方,自从改革开放以后,理发的行情恐怕变化是最大的了。人们太渴望改变
自己了,改变思想观念和知识结构没那么快,又不能割了脑袋换新的,只好先在形式上做
文章,于是就摆弄头发。开始是流行吹风和打蜡,接着是流行烫发和摩丝,后来发展到焗
油的档次。在这个摆弄头发的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那些染发的,是最冒尖最新潮的了,
他们把好好的黑头发染成红头发或者金头发,冒充外国人。这些人走在街上,远远望去真
像外国人呢,一开口说话,满口的郑州味道,才知道是假冒伪劣。这样一浪赶一浪地发展
起来,只要你走进发廊往那儿一坐,就得花三二十块钱。有的人讲究,弄弄这弄弄那一整
套弄下来,还三百五百的呢。只花三块钱就能理发,这种地方是不大好找了。所以,王海
发现娜娜发廊只花三块钱就可以理发,立刻定了点儿,一年多来差不多每月都上这儿来。
王海也明白,娜娜发廊里什么发型都做,如果只理他这种三块钱的头发人家还不喝西
北风呀?起初呢,他只是掏钱理发,时间长了呢,自然就脸熟,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后来
王海觉得总是理三块钱的发也不好意思,就像欠了人家的债一样,老觉得过意不去,就主
动把自己的呼机号码留给人家了。有什么事儿找我,他当时说得很诚恳,因为他是警察,
保护别人的安全本来就是他的工作。现在人家真的呼他了,他只得赶去。进门时他看了一
下表,正好是下午四点钟。
王海回头指着门上挂的“休息”的牌子说:“今天你们不上班呀?”
“是呀。”娜娜很会说话,“还不是等你王哥呀。”
“等我?找我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娜娜笑着说,“想你了还不行呀?”
春花也连忙说:“就是想王哥了。”
王海笑了。他发现今天发廊里收拾得特别干净,又没有上班,娜娜故意跟他说亲热话
,春花也一直站在那儿对着他笑,他就明白她们真是有事情要找他了。
“我还想着趁着这会儿理理发哩。”王海摸着自己的脑袋说,“看来你们真是找我有
事儿了。那说吧,啥事儿呀?我灵不灵呀?”
娜娜马上说:“怎么不灵呀?只要王哥给面子,肯定灵。要不就先理发?理着说着也
一样。”
王海说:“那就太好了。”
春花说:“我给王哥理吧?”
娜娜连忙说:“还是我来吧。”
娜娜灵机一动,觉得先理发也好,可以一边理发一边说,就显得更随意。另外也可以
避开春花,不使当事人太难堪。理发以后上饭店请客,分手时再送礼,正好把事情分成几
个层次,更方便操作。于是,她一抖围布,把王海按坐下来,一边理着,一边开始小声咕
哝。发理完了,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就像有病求医,在病人看来挺厉害的病,医生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王海是经常办案
的警察,春花的事儿一说到王海这里,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了。
王海瞟一眼春花说:“我想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哩,就这事儿呀?”
娜娜点点头:“这事儿还小呀?就这事儿。”
王海笑笑说:“如果是就这事儿,不算什么,娜娜不要太着急,春花你也不要太紧张
。这年头,吃亏上当难免,以后吸取教训就是了。”
娜娜说:“王哥,听你这话的意思是……”
王海满口答应:“别管了,这事儿我包了。”
娜娜高兴起来:“怎么样?我就知道王哥会给这个面子……”
春花也放心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王海笑笑说:“这有什么?我就是干这个的嘛。”
春花瞟一眼娜娜,试探着问:“娜姐,那,咱们走吧?”
娜娜说:“好,王哥,咱们走吧!”
王海不明白地问:“走?上哪儿?”
娜娜笑着说:“咱们出去换个环境,边吃边说。”
“先别急,等等我。”王海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一本正经地
说,“姓名?”
娜娜和春花愣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娜娜问:“什么姓名?”
王海用笔指着春花说:“报案人姓名呀!”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海说:“你们不要误解,这是我们办案的程序,我得把事情记下来呀,要不我怎么
调查?”
娜娜忽然笑起来。她走过去,大胆地把王海的笔和本子收起来,重新又装进他的衣袋
里。
“王哥,”娜娜这才说:“都怪我刚才没说明白,我们找你呢,就是……就是不想报
案。如果报案呢,我们就不麻烦王哥了。”
“怎么?”玉海有点明白了,“你们想私了?”
“对,想私了。”娜娜说,“王哥你是明白人,我们姐们儿出来混不容易,我们如果
报案,就会有很多想不到的麻烦……还希望你理解我们的难处。”
王海苦笑笑,他沉默了。说什么呢?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他理解她们的难处,因
为她们说的这是事实。自从社会开放经济发展以后,社会上的邪恶势力也抬头膨胀起来,
相比之下,好像警察的力量越来越小了,邪恶势力却越来越大了。人民群众越来越对警察
没有信心,为了生存,能让就让、能躲就躲,越来越软弱了。
娜娜连忙说:“王哥,咱们先到饭店吧,到饭店慢慢再说。事儿是事儿,朋友是朋友
,王哥真有什么难处,我们也不勉强。”
王海苦笑着,摇摇头。
娜娜又说:“王哥,我们知道这事儿你也得托人。”娜娜立刻从衣袋里掏出装钱的纸
包递过去,又说,“我们也不能让你倒贴,这一千块钱你先用着。”
王海伸出手,慢慢地把钱挡回去。
这一下,三个人都没话说了。
最后,王海站起来故意笑笑说:“你们怎么没话了?我不收你们的钱,可是我也没说
不管呀。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理解。我看这样吧,我理发也没有掏钱,就算是你们请我
吧。你们也别再到饭店请客,也不要送礼了。这事儿,让我试试吧。”
娜娜高兴起来:“王哥,这么说,你还是答应了?”
王海笑着点点头。
春花也兴奋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只要王哥肯答应,一定行。”
王海说:“我可只是说试试呀!”
娜娜说:“搞定了,我再请你,这总可以吧?”
王海这才笑着点点头。
虽然答应下来,但是,一走出发廊,王海就后悔了。
8
又要犯错误了。
走出发廊,蹬上自行车,王海就明白他又一次答应了不该答应的事情。
作为警察,替别人私了案子,这是最忌讳的。领导经常强调,要坚决杜绝警察替别人
私了案子的腐败现象。他非常理解领导的良苦用心,有些警察利用替别人私了案子的机会
,从中收受钱财。个别人还和黑社会暗中勾结,免费吃喝免费桑拿甚至免费嫖娼,警匪一
家欺压百姓,已经达到无法无天的程度。所以,他觉得领导坚决杜绝私了案子是对的。
但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只是想替别人私了案子,并不收受钱财。但是,但是这怎
么能够说清楚呢?谁信你呀?再说了,警察就是执法的,你自己跑到法律之外替别人私了
案子也是知法犯法呀?所以他心里明白,自己出面来管娜娜发廊的事情,自然又是明知故
犯了。
城东路和金水大道交叉口是一个丁字口,由于金水大道是郑州的主干道,绿灯通行时
间长达一分半钟。而给城东路的时间只有四十八秒。正赶上红灯,王海只好耐心等待。在
等待红灯的时候,王海想,不会拒绝,这一直是他做人的弱点。如果换了别的警察,很可
能会要么立案要么不管,但是他做不到。他虽然是执法的,他同时也明白法律不是万能的
。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人们不能够单靠法律生活,也不能够单靠人情来生活。在具
体生活中,法律和人情实际上是分不开的。
这不就难办了?
所以,王海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两难之中。
人家提出来私了,他马上就能够体谅个中的难处。这就是他的毛病,凡事总是先替当
事人着想。他甚至想这事情如果摊在他头上,他也会选择私了这种方法。如今社会这么乱
,警察才几个人?如果和黑社会撕破脸皮,她们就会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乡下姑娘进城
做生意,无依无靠的,确实不容易。她们受人如此欺侮,他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人家已
经托他了,他如果不管,别说警察不警察了,自己还是个男人吗?
绿灯了。
这是第几次犯错误了?
他一边骑车一边想,明的暗的,他犯的错误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自从王海当了警察,就和犯错误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怪了,好像不是他找错误,就是
错误找他,怎么也逃不脱。每次犯过错误以后,他都下决心再也不犯了,但是一转脸就又
把错误撞上了。他回想自己从警察学校毕业走上社会这七八年的生活经历,可以说是一部
犯错误的历史呢。
唉,自从当年在学校犯了那次错误,就像染上了病毒,一辈子再也治不好了……
那时候就要毕业了,自己是学生会副主席,又是党员发展对象,毕业后分配个好工作
完全没有问题。再说时间已经不多,再有两个多月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但是,他却在突
然到来的那场政治风波中犯错误了。真是早不犯晚不犯,偏挑最关键时候犯错误。
事后也并没有给处分。我们党的政策对犯错误的人一向是检查从严处理从宽的,对敌
人也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时他想,如果能够严格按照上边的政策认真办事儿,他什么
问题也没有。但是,他还是想错了。
他那时候太年轻,没有什么社会阅历,还不明白执行政策从来都是有出入的。再者,
如果他们学校犯错误的学生多了,他也许就没事儿了。可是他们警察学校偏偏犯错误的学
生很少,他又是个带头的,就显得很突出了。虽然最后处理时候没有给什么处分,可是毕
业时学校把他的那些检查都放进了他的档案里。这一放进去,就再也拿不出来了。从此,
他走到哪里,就把这个错误事实带到哪里。虽然他是警察,虽然他努力工作,虽然他办过
不少大案要案,甚至为抢救被拐卖的妇女曾经多次出生入死,但是仍然入不了党,提不了
职。你表现得再好,你的业务水平再高,都没有用,只要一看档案,你就被划入了另册,
你想申诉都找不到对象。一个无处不在的事实,你却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错误”这两
个字就像一个咒语,就像两只铐子,把你的政治前途锁死了。
不能够入党和不能够提职,王海还能够忍受。但是,看着根本不如他的人升上去,反
过来又来领导着他,整天对他指手画脚,真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但是,受不了也得受,
这就是现实。
“知道厉害了吧?”他爸爸总说:“年纪轻轻的给上边提啥意见?反腐败是你能够反
得了的吗?你小小年纪有什么能耐?你懂个啥?你懂个屁!唉,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上头爱听啥?上头永远爱听好听话。不服气锅是铁?你就受一辈子苦吧!”
“人这一辈子呀,”妈妈也经常说他:“可不敢给上头提意见哪。上头是啥?上头是
大腿。咱下头的群众是啥?是胳膊。你什么时候看见胳膊拧过大腿了?”
“话不好听是不是?”爸爸说:“别不爱听,这全是真话。这些话你出门在外,别人
永远也不会对你说,只有你爸你妈才对你说。”
他说什么?他无话可说。他当学生会干部,特别是他申请入党,虽然说主要是出自公
心,也有许多私心和个人欲望掺在里边,因为这些都和他个人的前途息息相关。只有这一
次向上边提意见反腐败才真正是出自公心绝对无私,但是却挨了狠狠的一闷棍……能说吗
?不能对父母说。说了也没有意思。他不同意父母的说法,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和说服他们
,只有沉默。
有一段时间,他真是得“错误”病了。想到人生还很长,而自己却已经走投无路。错
误,错误呀,“错误”就像一个结,锁住了他的心。
后来他和于富贵成了朋友,虽然那时候还不是搭档,来往已经多起来。老于劝他,这
已经不错了,放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还说不定怎么处理你哩。现在多好呀,你虽然在学校
犯了错误,咱警察队伍不是还收了你吗?别太在意,也不是就你一个人,多少年还不就是
这传统?从划右派到文化大革命,经过了多少运动?哪一次运动不影响一大批人?上点年
纪的人你数数,谁没犯过错误?时间一长过去就好了。你就耐心等吧,三五年,十来年,
等到别人有了新问题,你的老问题就不再说了。
但是,话是这么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死心了。
什么时候想开的?
大概有三四年时间吧,他慢慢地就想开了。不让入党就不入党呗,不给提职就不提职
呗,自己干工作又不是为了入党和提职。只为了入党和提职才干工作,那不是太功利了吗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够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不能够人家说你好就好,人家说你不
好就不好,自己对自己心中没数还怎么做人?他忽然明白,人活在世上,是自己活,按照
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才真实。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甚至上头的印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
自己要自信。
他觉得既然不能够像大家那样生活,他就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别人有别人的前途,
他有他的前途。可是他的前途是什么?在哪里?他又找不到。最后他想,既然别无选择,
那就好好做人好好当警察吧。
这以后他慢慢地想,人生许多问题不能够依靠别人,是要自己去思想去领悟的。从那
时候开始,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生活的道理。人生活在世上,不能够按照别人的理论
和别人的样子去思想去行动,要自己独立思考,要寻找自己的生活态度。
也就是在这时候,师傅出现了。
师傅说:“我等你好长时间了。”
“你等我好长时间了?”
“我看你资质不错,想教你武功。我也老了,你就算我的关门弟子吧。”
反正也没事儿,学艺就学艺,王海悄悄跟着老人练起功夫来。他练掌练腿,他觉得自
己能够吃苦,练掌练得手掌出血,练腿练得伤了膝关节。
师傅说:“你别练了。”
“不,师傅,我不怕吃苦。”
“我是说,你心里有结。你这么练不是在练功,而是在自残。”
“不,师傅,我喜欢这样。”
师傅笑着摇摇头说:“我给你说说闲话吧,小海,你说人活世上,都说为官要当忠臣
,做人要做好人,但是,当忠臣要忍得冤屈,做好人要不怕吃亏。是不是这个理呀?”
王海一下子愣住了。
师傅看着他,再也不说别的话,看着看着笑起来说:“我看,还是先教你内功吧。外
功是形,内功是神,外功是表,内功是本。学好内功,也许你心里的结就开了。”
王海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心里的所有烦恼,都在练内功时化开了。
几年之后,当他指头可以捻碎碗片儿,掌风可以击碎师傅扔在空中的砖头的时候,师
傅说你总算出师了。那天师傅点上香,往椅子上一坐说:
“今天你走哩,给我磕个头吧。”
“是,师傅。”
“起来吧,记着,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见我。”
“师傅,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出门去行走江湖,永远也不要对人说起我。”
“师傅,你这是为什么呀?”
“小海,练功为什么?对外是为了除恶扬善,对内是为了自己好好做人。另外,还要
多看些书,自古文武相通。我师傅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今天也把话送给你,你去吧
。”
可以说,是师傅影响了他,从此以后,他看别人看生活看这个世界的角度开始悄悄地
变化。
近年来,由于读了不少书,他的思考走得很远。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在他内心里
,已经不再把档案里装那些东西当回事儿了。有时候他甚至还有点感激那些东西哩,因为
有了它们,他没法像别人那样生活,才获得了自己独立的生活态度。他不再羡慕别人的前
途,也不再眼红别人的欢乐,他远远地离开了人们的生活范围,甚至连他的父母都对他越
来越陌生了。
在生活中,他不再把人简单的分成好人和坏人去看,只看是否真实和虚假就行了。他
是个执法者,虽然他常常以法律为准绳去指导和检验自己的行动,但是他不再觉得法律像
信仰那么神圣,他已经明白了法律只是人们发明的游戏规则。他有了更多的法律之外的思
考。他发现法律之外的大地竟然非常广阔,如果不知道和不理解法律之外的世界,简直就
无法执法。有时候他想得快要走火入魔,常常为自己的思考害怕起来……
堵车了。
省委大门前又堵车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上访的农民,开来一大片小拖拉机,堵住了省委门口,切断了金水
大道。劝阻的干部在喊叫,赶来的警察在维持秩序。
王海虽然也是警察,但已经不是刚出道那时候了,毛嫩的看见什么就管什么。他现在
已经明白这个社会很复杂,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这种事情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也不想
多事,调转车头准备离开。一转身,他怔住了,春花推着车子就站在他身后哩。
“你怎么也在这儿?”
春花红着脸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你一直跟着我?”
春花点点头。
“走,跟着我走。”
王海推车前边走,春花推车后边跟着。由于马路上堵死了,王海带着春花在人缝里挤
来挤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他们从立交桥下钻过去,来到人民路上,在一家电脑公司
门前停下来。王海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9
“你找我还有话说?”
“没有。”
“那你还跟着我干吗?”
春花想了想,说:“送送你嘛。”
王海笑了:“怎么送这么远呀?那好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
回去吧。我要骑车往西走,我家在西郊哩。我越走越近,你越走越远。”
春花没吭声,王海认为她同意了。就沿着人民路往西,骑上车就走。但是,他在前边
走,春花连忙也骑车跟上,仍然像尾巴一样吊在他后边。只骑上一个慢坡,来到人民路的
金水河桥头,王海发现春花仍然跟在后边,就下了车。他下了车,春花也下了车。两个人
走走停停,在别人看来,就像在谈恋爱一样。
王海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想说什么?”
春花说:“你现在去哪儿呀?”
王海说:“去吃饭呀!你没看天晚了吗?”
春花说:“上哪儿吃?回家吃?还是在街上吃?”
“你问这个干吗?我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街上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王海笑了
,“不过,我还没有想好哩。”
“现在想好了吗?”春花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和你一块儿吃饭。”
原来还是想请我吃饭。王海想,乡下来的姑娘真不容易,求人办事,也真难为她了。
如果是自己呢,可能也会这么做。
“那好吧,”王海说,“咱们去吃烩面吧。”
于是,他们重新骑上车,一前一后来到了老百姓烩面馆。那时候六点多钟,由于刚到
吃晚饭的时候,烩面馆里人还不太多,他们从从容容选了个座位。一坐下来,春花就在心
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刚才,王海一走出发廊,娜娜就塞给她一把钱,让她骑上车追。娜娜说这个王海又不
吃请又不收礼,年纪轻轻火力旺,也可能是个好色的。春花说从外表上看着可是不像。娜
娜说这个可不能够看外表,哑巴蚊子咬人才狠。再说人家给咱们办事情,什么也不要,人
家就可以办也可以不办,咱们就心中没数了。求人办事情,总要给人家一点什么,心里才
踏实。于是,娜娜就让春花追,娜娜说反正咱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追上王海陪他玩玩
,给人家一点感情投资。春花已经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娜娜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骑
上车就追。
这时候坐在烩面馆里等饭,春花就想总算把人家留下了,这说明自己还不太笨。一个
陌生的男人肯坐下来跟她一块儿吃饭,起码对她不反感。谁都说她长得好,她对自己的长
相一直很自信。她想,等饭端上来,慢慢地吃完,再喝一会儿水,天就要黑了。春花想天
黑了就好了,男女之间联络感情,在大白天总是不好意思,天一黑互相看不清楚脸面,就
放开了。想到这里她悄悄瞟几眼王海,觉得看不透。总觉得那是一个正正派派的男人,很
难想象他会对女人动手动脚。也许自己像娜姐说的那样看错了人?他会冷不丁把我带到什
么地方,放倒就睡我?不会,她还是觉得王海不是那种人。顶多对她搂搂抱抱亲亲摸摸,
那就到天了。但是,他要是一直不理我呢?那可就坏事情了。回去娜姐非骂我笨猪不可。
唉,但愿这个王海不要太正派,也不要太色狼就好了。
王海当然不知道春花心里还有这么多曲曲弯弯,他只是觉得乡下姑娘进城不容易,这
么年轻漂亮的姑娘被人骗了怪可怜的,实心实意想帮帮她。至于为什么会和她一块儿吃饭
,只是因为不想太伤害她的自尊心。再说吃碗烩面又不算什么,就像男人们见面抽根烟一
样。他想,吃过饭她就会走的。等到吃完烩面,两个人出了饭店重新来到大街上,春花还
没有走的意思,王海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天已经晚了,你回去吧。”
“你上哪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去也没事儿,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到这时候,王海还没有多心,他的思想还在案子上:“你是不是确实还有话说?”
“有,我就是还想再跟你说说话。”
“那就说吧。”
“能不能找个地方?人少一点?”
王海想了想,莫非这案子里边还有另外一些隐秘的枝节?这大街上也确实不是个说话
的地方。这儿正好距离金水河近,不用走多远,就是金水河大堤。他曾经和以前的女朋友
多次在那里约会,那儿又安静又不偏僻,是个就近说话的好地方。谈完以后,春花回城东
路也近些,就带着春花走向金水河。但是,来到金水河的河堤上,春花又没话了。
天渐渐地晚了,淡淡的夜雾弥漫过来,笼罩在金水河上。河里铺着细碎的水声,堤上
的河柳在晚风中摇呀摇呀,给喧哗的城市摇出了一处风景。一会儿,远处的灯亮起来,就
像城市睁开了无数双夜的眼睛。情侣们开始慢慢走上堤岸,把河堤染得暧昧许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海有点不耐烦了,“让你走,你说你有话要说,让你说,你
又没话了。”
春花忽然大胆地说:“没话说就不能陪陪你吗?”
“什么什么?陪陪我?”
春花连忙又低下了脑袋,她不敢去看王海。坐在石凳上,把脑袋低着继续说:“其实
,娜姐不教俺,俺也明白你们城里人开放,你们城里的男人都好那个。你给俺办事儿哩,
又不吃请,又不要钱,这年头给人办事情哪有什么都不要的?你要想跟俺那个你就那个吧
……”
我的天!她为什么一直追他,王海这才明白过来。他心里一下着了火,你把我当什么
人了?你给我滚!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到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说
什么好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唉,我怎么跟你说呢?”王海说:“这么说吧,城里虽然有坏
人,你也正好上当受骗了,但是你要相信,这城里好人还是很多的。”
春花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他。
“求人办事情不容易,请客吃饭送礼花钱,这种事情也很普遍,我都理解。”王海说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你明白吗?我什么也不要你们的,我同样会为你们办事
情的。为什么?因为我是警察,警察就是干这个的。我既然答应你们了,我一定会认真去
办的。”
春花抬头看着他,看着看着泪眼汪汪起来。
“你怎么了?”
春花咬着嘴唇,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来。
王海说:“我说的是真的。”
春花还是忍不住,终于还是哭出声来了。
春花的哭声传开来,惊动了金水河岸,惹得别人悄悄往这边看。
“你哭什么呢?”春花一哭,王海有点着急了,“你别哭好不好?”
春花还是哭。
“你别哭了,”王海忽然说:“我向你保证,我说话算话,你这个事儿我包了,一定
给你解决。这总可以了吧?但是,你要再哭,我就不管了。”
春花立马不哭了。她抬起头看着王海,忽然问:“王哥,你明对我说,你不想和我那
个,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净?”
王海沉默了。
她想到哪儿去了?
她怎么会这样想?
现在他才明白春花这姑娘不仅是长得漂亮,不仅仅是上当受骗了,她同时还是一个自
尊心很强又非常敏感的姑娘,还挺复杂。这比案子本身还要复杂得多哩,怎么跟她说?劝
劝她吧,也只有这样了。
“你多心了,你怎么会往别处想呢?”王海细心地说:“你虽然上当受骗了,但是我
仍然觉得你还是一个好姑娘。人这一辈子,要走的路还长着哩,千万不要对自己失望。”
春花不哭了,静静地听着他说。
“现在又不是过去封建社会,人们已经不再重视那些传统观念了。”王海说:“比方
说在我们城里,找对象主要是看姑娘的人品,是不是适合自己,并不是只看重什么处女不
处女的。你明白吗?说实话你是个又漂亮又纯洁的姑娘,在今后的生活中你一定会找到好
朋友的。”
春花瞪着眼睛望着王海,这使王海感到自己的话说到点子上了。
“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了,”王海继续说:“今天我不接受你,并不是嫌你什么。真的
,我不是嫌你什么。是这种方式不好,并不是你自己不好。我们根本没有感情基础,你说
是不是?你是有病乱求医,是别人让你这么干的,对不对?我如果也那么不负责任,我不
是也成坏人了吗?想明白了吧?这样你就想通了。打个比方吧,如果我们认识时间长了,
彼此有好感了,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最后这句话说出之后,王海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了。不过,为了劝春花,来不及
多想,说了也就说了,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后果。经过王海这么长说短说的,也总算把春
花说明白了。
“王哥,你别说了。”春花说:“我明白了,你这是为我好。我相信你,你是好人。
”
“天晚了,”王海说:“你回去吧。”
“那好吧。”春花认真地说:“真对不起,王哥。”
“没什么,没什么。”
“那事儿,还请你多费心。”
“你们放心,我这两天就办。”
分手以后,春花忽然想,如果我以后真对他好,他也能真对我好,就好了……
王海不明白,在青年男女之间,说话是不能够乱打比方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打
的这个比方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春花心里,为日后发生的是非纠葛埋下了隐患。
10
王海最初同意替她们私了这件案子时,心里并没有特别重视。虽然年纪不大,他已经
是富有工作经验的老警了,这种事情对王海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经过春花这么
一闹,他认真起来也着急起来了。和春花分手的当天晚上,他就着手调查这个马三。
根据马三的活动范围,他估计可能是管城区和二七区的无业游民。如果去找派出所的
民警,很快就能够将马三查出来。像马三这种地痞流氓,差不多都记在派出所民警小本子
的“黑名单”上,一直被内部掌握和控制着。但是他这是替别人私了案子,还不能够光明
正大地去调查。万一有人有意无意地把话捎到领导那儿,他就不好说清楚了。
当然,他也想过可以找老于商量一下。老于的资格老经验多,也可能一下子就能够说
清楚。只是办这种事情,他也不想让老于帮忙。虽然他们两个是好搭档,关系也很亲密,
但是他们两个相处起来,一直是老于习惯什么都跟他说,他习惯什么都不说。
自从他犯了错误,走向社会以后,他对任何人都不大相信了。对谁都不说心里话,开
始感到还有一点孤独,后来就习惯了。他已经非常喜欢独立思考问题,独立处理问题,独
立面对社会生活。
和春花分手以后,王海骑着车一直向西。他家在郑州西郊,他就向着家的方向走。走
着走着,在人民路和经七路交叉口停下来,把车一支,走进了曹老五泡馍馆,因为他心里
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准备找黑社会的熟人或者是自己的“线人”来帮忙。
他把自己的通讯录拿出来,借用人家的电话,一个一个打电话询问。真是没想到,只
打了六个电话,竟然把马三查出来了。不仅查出了马三的来历,还查出了马三的电话号码
。只可惜打通了,没有人接。他想这种人都是夜猫子,一般都是夜里出外活动,白天在家
里睡觉。这时候不会在家里。明天上午找,肯定在家里窝着。
夜渐深时,马路上的车流稀落下来。王海走出曹老五泡馍馆,推上自己的破车子。上
哪儿?他好像无处可去了。
回家吧,这时候还有点早。爸爸妈妈这时候还在看电视,只要他回去,就又该长说短
说他找对象的事儿了。他虽然明白父母是好心,但是实在是听够了。父母虽然疼他,却一
点儿也不了解他。和他们说话真费劲,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他觉得,现在最不了解自己
的恐怕就是父母了。于是,他经常等父母睡觉以后再回家,回家洗洗就睡觉,再好不过了
。
现在上哪儿?要说现在这种时候,去找女朋友是最好的节目了。可惜自己过去的女朋
友吹了,新的还没有找到,正好空在这里凉快着。
上哪儿?他开始推着车子走,走着走着他想,走吧,上人民公园的爱情花园吧。那里
的“恋爱角”这时候正热闹着,去看别人谈恋爱也挺有意思。
第二天上午,电话打通了,马三果然窝在家里睡觉。
“谁呀?”马三说,“有屁快放,爷们儿正睡觉呢。”
王海装着套近乎:“喂喂,是马三马哥吗?”
“是我,你他妈的老喂什么?有话就说呀!”
“是这样,”王海明白得想办法把他引诱出来,就说:“我是娜娜发廊里春花的一个
亲戚。春花不懂事,听说她得罪马哥了?”
“啊,是这事儿呀?别啰嗦了,她借我的钱一直没还,你是不是想替她还钱呀?”
王海就顺着他的话说:“她真是借你的钱了?这就对了。本来她这么说,我还有点不
相信。还钱?也有这个意思吧。”王海忽然说,“怎么着?你说个时间咱们见一面?”
“那好吧。”马三想了想才说,“你知道不知道紫金山路和商城路交叉口那地方?”
“我知道,紫金山路不是正在开通正在修吗?”
“对,就是那地方。在路西有一棵大槐树的那个院儿,晚上七点到七点半吧。”
“好吧,一言为定。”
约好了。
王海熟悉那地方,由于要修紫金山大道,那地方的老市民都搬迁了。有的房子让推土
机推倒了,有的还没有推。已经没人住,只留下一大片废墟。约在那种地方见面,王海当
然明白马三的用意,说好了可以动口,说不好就可以动手。在那种地方就是把人打死了,
也不会很快被发现。那里容易走进去,并不容易走出来。放下电话,王海就明白今天晚上
要冒险了。
下午四点多钟,王海就借故和老于分手了。他很快回家一趟,换了一身便装,还特意
穿了一双旅游鞋。这种鞋轻便,不但进攻起来容易做动作,逃跑起来也灵活。最后他想了
想,还是把枪留在了家里。既然是去替别人私了案子,就不能按办案的路子走。就是出了
什么意外,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警察,往警察脸上抹黑。六点钟,他啃了两个馒头夹
咸菜,喝了一大杯凉白开水。趁着父母还没有下班,戴上一副墨镜,走出了家门。
王海的家在郑州西郊国棉三厂那儿,距离约好的地点还相当远。他骑着车,算着时间
,先把车骑到商城路的管城区政府门口,把自行车停在区政府的车棚里,办完了事情,再
到这里骑车。然后他拐到旁边的一家小店买了一副白线手套。这种线手套袖长,戴起来很
舒服。这是王海的习惯,每每有动手的可能,他都要弄一副线手套戴上。这样就可以不留
下指纹,也可以保护自己,万一对方带家伙,戴着手套就方便夺对手的刀子和棍子了。每
当这时候,他就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警察,更像是一个凶手。
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七点了,王海才磨蹭着步行过去。他计算着时间,走向商城路口。
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安排着自己的退路。如果搞定了当然很好,如果闹翻了脸动起手
来,再碰上高手,就得事先想好脱身的路线。他估计着,只要他们手里没枪,凭他王海的
身手,应付这些街头的混混儿,应该没有问题。
准时七点钟,王海走进了有槐树的院子。他发现这棵槐树并不很大,只有碗口粗。由
于城里的树少,才显得亮眼。那时候太阳刚落下去,几线夕阳还挂在树梢上。院子倒不小
,很像是一个老市民家的老院子。只是门窗都扒了,到处都是窟窿。房子和围墙还在,院
里仍然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王海想,马三真会选地方,如果有人站在大门口一堵,里边人
想逃出去并不容易。看起来马三家住得离这儿不远,要不他不会对这儿如此熟悉。而且他
觉得马三选这个时间也好,虽然太阳落了,天并不黑。这时候作案,双方都能够看清楚对
方的脸,走不了眼。
有脚步声从外边响过来。
王海知道马三他们来了。
果然,一行四个人从外边走进来。两个人径直走向他王海,另外那两个人留在院门口
处堵住了出路。一看就知道是些经常作案的流氓。王海明白走向他的这两个人中,有一个
就是马三了。
一个人说:“你还挺守时嘛。”
王海对另一个说:“你是马三吧?”
马三说:“哥们儿眼很毒嘛。也是道上的朋友?”
王海说:“道上不道上的不要紧,受人之托吧。”
马三伸出手来:“钱带来了?”
王海装糊涂:“什么钱?”
马三说:“你不是说来送钱吗?”
王海笑了:“送钱?如果送钱,还用着我来吗?”
马三一下变了脸:“怎么?你耍我们?”
王海说:“谁耍谁呀?”
马三恶狠狠地说:“看起来你是蹚浑水来了?”
王海认真地说:“不是,别着急,你听我说。我从来不喜欢蹚什么浑水。都是出来混
的,一说就透亮了是不是?我是想让你们卖给我一个面子。以前的事儿,我不再计较,过
去就算了。只要马三你把拿春花小姐的一千八百块钱还给人家,并且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
要找她们娜娜发廊的事儿,别的那些烂事儿,我不再追究。怎么样?能不能成交?”
马三哈哈笑起来:“就凭你?”
王海也笑着点点头:“就凭我还不行吗?”
另一个人说:“能告诉我们,你小子是干什么的吗?”
王海说:“就凭你们这些混混儿,没有这个必要吧。”
门口有个人说:“你小子口气不小呀!”
马三说:“别说了,看起来你小子也有来头。不过,朋友,如果你在道上混,也该懂
得道上的规矩,你也不报个字号,我们知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不给我们好处,你就
想把事情摆平?”
王海说:“你错了马三,对你这号杂碎还讲什么规矩?你自己清楚,你明明是在欺侮
人家小姐,而且也做得太过分,我只是出来制止你。并且说好了,只要你答应,就两清了
。你觉得这还不够吗?”
马三冷冷地说:“漂亮,说得漂亮。只是,我要不卖你这个面子哩?”
王海笑了,也毫不客气地说:“既然来了,你认为你还能走得了吗?”
马三笑了:“看起来你是想跟哥们儿练练呀?”
另一个说:“你是活够了吧?”
门口一个胖子说:“还是我先上吧,我已经三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
王海也恶狠狠地冷笑说:“我别的怕,还就不怕动手。想动手吗,也别单挑了,你们
还是一块儿上吧。”
打起来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对方一出手,王海就发现这些地痞流氓虽然手脚利索,并
没有练过什么把式,更说不上什么高手,他就放心了。
行话说手是两扇门,用脚去打人。王海一直习惯用脚。行话叫南拳北腿。同行们都知
道他的腿功好,其实他手上的功夫更精,因为他练过内功,如果出手,很容易伤人性命,
所以他一般都用脚。这天他用手护着自己,只用脚踢,四个人也不是他王海的对手,不光
是拳头打不到王海身上,刀子也让王海踢飞了。对这些人,王海出脚也狠,躲开要命处招
招满踢,没有几个回合,就把四个人踢翻在地了。四个人全趴在地上,谁站起来,他就踢
谁,几脚踢过去,竟没有人敢爬起来了。看着他们几个的熊样儿,王海忍不住笑了。
身后忽然有人笑起来:“好身手,王哥真是好身手呀!”
王海一转身,看到一个也戴着墨镜的男子,带着两个人走过来了。
马三看到来人,连忙爬起来说:“大哥来了。”
王海明白来人就是他们黑社会的老大了。
来人说:“开眼了吧?你们真他妈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咱市局的王海王哥,咱郑州的
散打冠军。日本来的武师都栽在王哥手下了,你们跟王哥练,找死呀!”
几个混混儿惊呆了。
来人继续说:“不用问,王哥只用腿没动手是吧?王哥的手可以碎砖碎石,还可以隔
空打人。王哥如果出手,你们他妈的早回娘家了。”
让人家一说破,王海也不好再隐瞒身份了,就接着说:“听口气,是老大了?”
来人连忙说:“小弟姓金。”
王海说:“金老大,黑道上你也是成名人物哩,你怎么尽带这些烂渣子呀?”
金老大一抱拳说:“都怪在下管教不严。请王哥相信我,今天王哥来说的事儿,我也
是刚刚知道。王哥能够这么对他马三,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只怪这家伙不透气儿,惹王哥
生气,那是他自找没趣。不过,一千八百块钱我已经让人送到娜娜发廊了。看王哥的面子
,还另加了两千块钱的赔金。这样吧,如果王哥不消火,你也别动手了,我来替你管教管
教马三!”
金老大说着走过去,出脚如电,一脚跺在马三小腿上,把马三的腿跺断了。马三哎哟
叫一声,就抱着自己的腿倒在地上了。
金老大这才回头对王海说:“王哥,我已经废了他一条腿。请王哥给小弟一个面子,
别把马三抓进局子里,小弟我就领情了。”
看起来黑社会里这金老大果然名不虚传,王海想这事情做得真叫光棍儿。这么做又给
你脸面,又让他自己下了台阶。王海知道话说到这份儿上,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放心吧,我也明说了,我今天不是来办案的。”王海冷冷地说,“我也是受人之托
,来私了是非的。既然金老大出面,我什么话也不说了,到此为止。”
王海说完,转身就走。他忽然感到今天这场打斗没有一点意思,甚至让人厌恶。
这时候外边工地上的探照灯亮了,天落黑了……
11
后来,王海回想起以后的事情,就觉得后悔。要说这种事儿,办完了也就完了。把娜
娜发廊的事情摆平以后,如果不再去娜娜发廊就好了。但是,他心太软。有两个星期,春
花不断呼他。为了不伤害乡下姑娘的自尊心,他就答应去见她了。
那天晚上在娜娜发廊里,春花备下了酒菜。这一点王海想到了,一看就明白还是为了
感谢他。娜娜不在,就他们两个单独相处,这使王海感到多少有点意外。不过,他虽然感
到了一些别扭,并没有往深处想。春花买的是葡萄酒,竟然买了四瓶,这倒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买这么多酒?”
“不多,不多。我知道你能喝。”
“你想错了,我基本上不沾酒。”
由于职业的习惯,王海除了有时候少量喝点啤酒之外,基本上不沾白酒和红酒。他喝
了一小杯红酒以后,就坚持不喝了。
“王哥,你真不喝了?”
“我真不喝了。”
“那好,你不喝我喝!”
春花自己灌起自己来,这却是王海没有想到的。他原来还以为春花有酒量呢,后来见
春花喝得脸红脖子粗,眼里放光一样,他才明白她喝多了。只是再劝她已经晚了。
“王哥,你真好。”好像让酒火烧的一样,春花的话多起来,“不光是你帮了小妹,
小妹感激你,才觉得你好。不光是这,不光是这呀,小妹是觉得王哥你这种男人,才叫正
经男人。”
“春花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春花笑着说:“我心里明白着哩。当然我也喝得不少,因为我不多
喝些酒,我就没有胆量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王哥,酒是好东西。我原来也不知道,一喝
它人就胆大了。”她突然色迷迷地说:“这些天我夜夜做梦都梦见你,这可不是别人教我
的,你知道不知道?”
“春花你真是喝多了,”王海站起来说:“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春花也站起来,摇摇摆摆走了两步,一下子拉住王海的胳膊,整个人吊在王海的胳膊
上了。
“我不让你走,你得听我把话说完。”春花说:“今天你要不听我把话说完,要硬走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王海想了想说:“那好,你好好坐下,我就不走。”
春花松开手,又摇摇摆摆走过去坐下。她还要倒酒喝,被王海拦住了。
“你要再喝,我真要走了。”
“好好,你别走,我不喝了。”
看着她喝醉的样子挺难受,王海说:“要不,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春花忽然说:“那好,我躺下可以,你得和我一块儿躺下。”
“你说胡话了。”王海说:“你真是喝醉了。”
“嘿嘿嘿,我没有喝醉。”春花笑着说:“我是酒后吐真言哩。王哥,我知道小妹配
不上你,我不要求你娶我,我只想和你好。这可不是有病乱求医,全是我自己心里想的。
你说行不行呀?”
“春花,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你以为我喝醉了说胡话哩,我一点也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我心里话。
王哥,这里又没有人,就我们两个。你怕啥哩?你那个我吧,我死了都不会对别人说。”
春花继续说:“然后呢,我就做你的情人。你啥会儿想我了,来看看我,来那个我,我啥
会儿都等着你,就像娜姐那样。你永远不要为我着想,你要有事情不来看我,我也不去乱
找你。我永远都不会给你添麻烦,只会和你好,爱你,心疼你,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
”
现在我们回忆一下,就会想到当初在金水河堤上,王海为劝春花乱打比方埋下的种子
,如今结出苦果来了。
王海从这时候就开始后悔了,他真不该来。
“王哥,你答应我了?”
王海摇摇头。
春花抬起头,眼里满含着热泪求他:“王哥,要不就今夜黑一回,过后我再不找你,
行吗?”
王海还是摇摇头。
春花沉默了。
她不再说话,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开始伤心地掉泪。
王海也沉默了。
“王哥,我错了。”春花忽然说,“我真是错了。现在我才明白,你那天在河堤上说
那些话是劝我哩,你给我个棒槌,我就当针了。我还以为我还是个好女子哩……我错了。
王哥,你走吧!”
王海看了一眼满眼热泪的春花,走出了娜娜发廊。
他当时也想到不应该就这么离开她,至少再陪她说些什么,劝劝她。但他害怕如果他
不走,春花再求他,他会没有再拒绝的勇气,也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那晚上走出娜娜发廊以后,王海站在不远处回望着娜娜发廊,久久没有离去。说实话
他并不是不想女人,他又不是没有性经历的人,刚才在娜娜发廊里看着如花如雪的春花,
他心里的欲火早已经燃烧起来。如果换了别的姑娘,他也许就留下了。现在这个年代,像
这种两厢情愿的事儿,算什么呢?他站在那里回望着娜娜发廊,想到冲动处,甚至想返回
去敲门。但是,一想到和春花上床,他眼前就出现马三的嘴脸……
于是,他终于拒绝了春花,也拒绝了自己。
社会上地痞流氓欺侮她,我救了她。如果我返回头也欺侮她,那和社会上的地痞流氓
还有什么区别呢?
他感到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很正当。
他依靠这个正当的理由最后拒绝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就坚定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12
王海觉得,娜娜发廊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多月之后,娜娜忽然又来找王海,一见面劈头就问他:“那天晚上你对她说什么
了?”
王海被问得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摸不着头脑地说:“哪天晚上呀?”
娜娜说:“就那天晚上嘛。”
王海说:“你说的是谁呀?”
娜娜说:“春花呀!”
王海这才想起来:“春花怎么了?”
娜娜追着问:“那天晚上,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王海说:“啊,你是说那天晚上啊,没说什么呀?”
娜娜忽然问王海:“王哥,对不起,要说我不该这么直接问的。只是我也……你能不
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你们两个,到底好了没有?”
王海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娜娜自言自语地说,“这我就明白了。”
“出什么事儿了?”
娜娜这才叹口气说:“春花做鸡了。她跟她过去认识的一个叫孙姐的走了,做鸡去了
。”
王海心里格登一下,愣了。
“在哪儿?”好一会儿,王海才想起来问娜娜,“春花现在在哪儿?”
“在郑州。”娜娜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地点,只知道她人还在郑州。”
娜娜走了以后,王海开始回想。他仔细梳理自己的思绪,终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
楚了。那天晚上,如果春花没有和地痞流氓有染,只是和别人有过几次性经历,他是可能
和她上床的。俗话说眼不见心不乱嘛。但是,自己没有最终接受她,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嫌
她。虽然他一直用正经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实际上在自己内心深处,他一直回避和掩盖着
这个真实的原因,他嫌她脏。
王海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也就是说,他开始向自己承认,他救了春花,同时又伤害了
她,并且是深深地伤害了她。
沿着这条思绪,我们也理解了,春花那天晚上一定要和王海上床,并不是春花水性杨
花,仅仅是喜欢王海和迷恋性生活。这里有很浓的象征意味,春花自己也许并不明白,她
是想用和王海上床的具体行动,来证明她自己还是好女人。她把王海看成了好男人的代表
,只要王海能够接受她,就像给她盖了证明的印章。好男人能够接受她,她就觉得自己还
是个好女人。这就是春花的证明方法。由于王海一再地拒绝了她,她终于失望了。
是的,春花肯定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她以前虽然受流氓欺侮,那还是好人受了委屈。
而王海那么冷酷地拒绝了她,使她意识到她自己已经不再是干净姑娘,而是被人嫌恶的脏
女子了。
那么我这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呢?王海想。
想到这一层,王海就觉得自己又犯错误了。
他无奈地苦笑笑。他想自己怎么老是犯错误呢?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替她私了
这个案子?或者是在替她私了案子以后,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去娜娜发廊了……
当然他也可以问心无愧。怎么说也是我先帮了你吧?只是你要和我睡觉,我不和你睡
。难道这就伤害了你吗?
难道和你睡觉就不伤害我自己吗?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在王海意识深处,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春花去做鸡了,这和他有关系,实际上
他对此负有责任。
说到底,还是自己做错了吗?
13
又过了两个月吧,有一天,王海的呼机响了。
竟然是春花在呼他。
“是王哥吗?”春花在电话里说。
连声音也变了,发软发甜,滑溜溜的。
“我是王海,你是春花吗?”
“呀,王哥,真是想死我了。”
真是像“鸡”叫了。
“春花,你怎么会这样?”
“王哥,别教育我,好吗?我想见你。”
“我,我很忙的。”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想开了,干什么还不一样?只要能够捞钱就行了。你说是
不是?你知道小妹现在的身价吗?一晚上五百块呀!不过,我可以免费给你提供服务,你
想推油吗?你想打飞机吗?要不要我给你吹萧?”
王海默默地把电话放下了……
从这以后,春花就像挑衅一样,经常给他打这种电话。
他无法回答她。
他也没有勇气把她抓起来。
作为警察,他感到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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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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