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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5:48:56 2004), 站内信件


第一章  毕业歌
   
    1                                                       
    配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二十出头,从江南N城的一所师范学院大专毕业,被系里
一脚踹回故乡B省的涂门市,再被分到离涂门四十几公里的高桥镇当了中学教师。
    当年我是极不情愿地被踹回涂门的——我本打算赖在那个著名的N城。这有两
个原因:其一,我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喜欢大城市,越大越好,我扎在人堆里就像
鱼儿落进水里。有人说我这个毛病是小时候在农村玩扎堆游戏落下的——我看差不
多。小时候我的确是在农村——真正的偏远的农村——长大的,九岁才回到我的出
生地,B省的涂门市。我们这一代人很多都有这样的经历,我是说小时候被投身“革
命工作” 的父母送到乡下抚养,长成个泥娃子又被送回城里,永远以家为敌却又极
爱凑热闹。
    我喜欢大城市,比真正的城里人还喜欢。我喜欢人们熙熙攘攘在周围走动,喜
欢光鲜花哨的商业大街,喜欢经过音像商店门口时听到震耳欲聋的DISCO音乐或着
忧伤霏靡的流行歌曲。走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我总是一身轻松、喜气洋洋。
    我巴望留在 N城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同班同学雅文已经相好一年多了,人家
是大城市的宝贝姑娘,要她随我去高桥镇是想都不用想的。雅文也说得很清楚:“
要是你回B省,咱们就一刀两断!”
    我被母校踹到了高桥镇中学,只因为我是 B省人,而 B省又恰好是一个穷省。
毕业分配时,学校的政策是:来自A、B、C三穷省的学生,统统回家;其他省人,
爱上哪儿上哪儿(双向选择)。依照这政策,我就得乖乖回B省。这狗屁政策被执行
得十分认真。你若是来自ABC省中的任何一个,除非你能另辟蹊径,走一些神奇
的门路,否则你只好听任 “分配”了。现在想来,“毕业分配” 这个词实在性感得紧

——分而配之。XX师范学院,二流配种站。
    直到毕业前我才知道分配政策,于是去找系主任。那天系主任大人正坐在系办
公室的一台老掉牙的286电脑前打字,听我说明来意,头也不抬地问我:“你是优秀
毕业生吗?你是学生会干部吗?”
    屁!我心里想。我已经知道他下面要废话什么了,就没再跟他啰嗦,连招呼都
没打就走了,出门时听到他的针式打印机突然开始工作,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像一头无奈的老牛拉着破车;当时我有一股冲动,想回头把那破玩意儿砸了,或者
扔到窗外的马路上去。我讨厌系主任。我跟他无冤无仇,可我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
来。
    据说系主任大人从前是匹千里马,去西天取了一趟经,回来就成了一头不孕的
骡子。镀金骡子,光芒四射,每根汗毛都是24K。这头骡子的职责是每年秋天新生
被骗进 XX 师范学院后在全系大会上发言,用蹄子敲打讲台,声称他是头金骡子,
敦促大家朝他瞄准,争取将来都进化成有蹄类。另一个职责是在每年夏天将毕业生
逐个踢出XX师范学院,只保留少许毛色纯正精力旺盛的优良品种进行近亲交配。除
此,系主任大人便成天坐在286前头,用一对毛绒绒的金蹄子马不停蹄地在键盘上
敲敲打打;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搭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几下,赶走想像中
的苍蝇。除了浓稠的膻腥味,系办公室倒也宁静宜人,颇有乡村气息。可我一见系
主任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动物界,我最怕有蹄类。它们看起来温温顺顺斯斯文文,
但是冷不丁就踹你一脚,搞得你防不胜防。等你连滚带爬,它们悠哉游哉地收回蹄
子,仍旧还原成斯斯文文,一脸的无辜。“你是优秀毕业生吗?你是学生干部吗?”
    呸!优秀毕业生,学生干部?C省的尤峒就是个优秀毕业生,埋头苦读,“名
属教坊第一部,”结果还是给踹回C省了。她在N城有个男朋友,所以也期望系主任
蹄下留情。尤峒去找系主任,不但碰了钉子,还被教训道:“别只顾埋头念书,要
多了解社会!”
    放屁!以前系主任给尤峒一本本地发优秀生证书、奖学金证书的时候怎么从来
不提“了解社会”这类鬼话。
    A省来的刘雄倒是留校了,他的确是个学生会干部,可这个人在92年春天那次
义务献血的验血前夜猛灌白酒,第二天取血化验的医生们从他胳膊里抽出来的全是
二锅头,这小子就这么躲过去了。这鬼主意可不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它是学生会
内部流传的妙招。我了解内情,因为雅文也在学生会里混。这拨学生会干部流行一
句哲学: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刘雄还专门就这个哲学在班上组织了一次讨论
。这讨论后来变成了刘雄的个人演讲,说来说去无非是:人是为自己活着的,人好
好地为自己活着,客观上也能给别人带来好处。没错,学生会干部们忙忙道道组织
活动,无非是为将来的分配之类的捞资本,但是客观上也算丰富了校园生活。在这
些事情上,哲学跟现实共度着蜜月,卿卿我我。要是碰到义务献血,或者宿舍着火
什么的,这哲学就露出真面目了,梁山伯摇身一变陈世美。
    我不是说逃避献血就有多怎么地;那是一次所谓的义务献血,实际上没人征求
过我们的意愿,说验就验、说抽就抽,有如取熊胆割鹿茸宰一头猪。我们当年都像
猪一样老实,唯独学生会干部们猴子似的精明,这才最令人失望。
    毕业分配期间,我一个人沿长江逆流而上去看三峡了。那一个多星期真是无忧
无虑。崇山峻岭、滔滔江水、日出月落、忽而强劲忽而阴柔的江风,这些都叫你神
不守舍。什么分配,什么前途,那时都去他妈的。这感觉很不坏,前所未有。
    回到母校,同窗们都已走光;我沿着自己的档案走过的路线一路追到高桥镇,
在镇上的中心街来回走了两圈,决定暂时和我的档案呆在一块儿。
    我卷铺盖走人那天,雅文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嗯——对了,就像电影里女主
角瞅着男主角从船上落水,被大嘴鲨鱼“喀哧”一口咬两半时的那种。如果你不曾被
什么一口咬两半过,怕是永远都体验不到这种眼神,反正,嗯,——蛮性感。
    总之,我跟雅文断了。她送我上了火车之后,一转身便奔赴美好前程去了。雅
文去了一家外资公司,从此改名“温妮·李”啦。我失魂落魄了好几天,但裤腰带并没

有变得更宽。也喝了几口酒,喝着喝着就觉着自己贼可笑——赶紧把剩下的酒扔了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真正的忧愁至渺至茫,并不是电影里的那类路数,那是做戏;诗人们举酒浇愁,
八成也是装疯卖傻——至少我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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