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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5:52:24 2004), 站内信件
2
崔威的哲学
我来到高桥镇中学,先在初一年级带两个班的数学课并且兼其中一个班的班
主任。这看起来不像是个有意思的职业,好在天底下的事都跟它表面看起来的样子
大相径庭,在高桥镇我只呆了两年多,可那段日子我至今难忘。
先从我的室友崔威说起吧。他是学哲学的,也是刚被踹回来,在初一年级教政
治。崔威是涂门市力新县人,而力新县又恰好属于我的家乡涂门市的郊县,因此我
们可以算作同乡。
崔威不是那种你初次谋面便有好感的人,猛一见你会觉得这人有点郁郁寡欢、
心事重重。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我们谈起农村,便突然有了不少共同语言。他小时
候也在农村呆过——大概是从两岁到五、六岁吧。我们都是由农村的祖父母带大的
,从来没上过幼儿园,都上树骚扰过马蜂窝,房檐下掏过麻雀,地里偷过落花生,
场院里打过群架,五岁就跟鼻涕女孩出双入对成过无数次亲,又突然不知在哪天不
疼不痒地散伙了……。不过,我和崔威的农村经历还是很不一样的。于崔威而言,
农村生活永远朦胧浪漫,自由得像是天堂。他说,总有一天,他要回到那种生活里
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一本正经,那神情就像是在自己的遗嘱上签字。
而我在农村呆了七、八年,并且在一所只有一间教室、一个教师的民办小学读
到三年级,已经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个农村孩子。可以这么说,读小学前的日子,
生活的确有几份像天堂,但是上小学之后,便活得一天不如一天。功课压力倒是不
大;但是我们的老师是个怨气冲天的劳改释放犯,性情反复无常,有事没事就拿我
们当出气筒,张开血盆大口冲我们一通训斥,还动手动脚。他是我们乖戾的王,我
们惹不起也躲不起。至今我还记得那张阴郁的扁脸,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XX
X,山上呆过的……。”“山上”指的是山里的劳改农场。他说“山上”两个字时
总是神采飞扬,仿佛刚从井岗山上下来。我们的老师每天有三件大事。第一件事是
反复提醒我们一个真理:“少了你地球照转!”第二件是不辞劳苦地给每个学生更
改生肖。“你是属驴子的,将来只配去拉磨……你是属猪大肠的,扶不起来了……
。”最后一件他最乐此不疲。他有教鞭一根,不吝赐教;大家经常被教得抱头鼠窜。
我说这些给崔威听,崔威说你们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就算我运气不好吧。那段经历可真是一段恶梦,在我的头脑中跟其他的恶梦共
存共荣。这些年,我不断改写它,为它增光添彩,使它变得可以接受。我把它编成
故事,《老师的故事》,在我的大脑皮层上发表,每周一期,月月改版。最近的一
个版本是这样开的头:我的老师,他有金箍棒一根,能大能小,平时它呆在耳朵眼
里。一旦谁犯了事儿,老师就面带兔死狐悲的微笑,踱着方步来到他面前,从耳朵
眼里掏出定海神针,吹口气变成狼牙大棒。好大一根棒!它先把房顶戳个窟窿,然
后朝他扑过来。砰!血光崩现,脑浆四溅。我念到三年级,同学们都让老师给灭掉
了,只剩我一个,像个孤臣孽子……。剩下我一个,孤单太寂寞,那根狼牙大棒也
成天在老师的耳朵眼里嗷嗷怪叫。老师不敢对我下手,他怕我父亲——据说他在城
里做官,帮玉皇大帝刷马桶。那根狼牙大棒从来都不曾落在我的脑袋上,但这更糟
糕,糟糕得无以复加。他灭掉三十个同学,我就给灭掉三十次,还得等着算总帐。
狼牙大棒成天嗷嗷怪叫:“让我跟他了断了吧!让我跟他了断了吧!”可老师不敢,
他怕马桶。于是那根狼牙大棒自个儿从耳朵眼里蹦将出来,就势先将老师灭掉了,
大脑皮层涂了满满一讲台,像打翻了一罐臭豆腐。“小赵!我们了断了吧!”……。
崔威生得五大三粗,还留着络腮胡子,尽管不长,却足够让你朝钟馗那个方向
去想。他也委实有点儿神神叨叨的。比如,一只苹果搁在桌子上,在灯光下自然会
有个影子,他却神秘兮兮地对你说:“瞧,一只苹果!一个影子!——阴和阳!”
崔威似乎能以小见大,从沙子里头看世界。人们的一蹙一笑,只言片语,他总
试图琢磨出几分深意来。用崔威的说法,这就是“看到一切事物的背后。” 不知道
崔威是否真看到了事物的背后,反正他对眼前的一切常常迟钝得不可思议。他能手
腕子上戴着手表却到处找表,手里握着眼镜却四下里找眼镜,备课的讲义明明搁在
桌子上他却连老鼠洞都掏过三遍而寻不得。崔威的肩膀上扛着的仿佛不是一颗脑袋,
而是一口锅,里头用文火焖煮着七七八八五味杂陈满满一锅,从外面看去平平静静,
只是偶尔冒点热气儿。一旦你揭开锅盖,才发现里面如沸如羹。崔威既迟钝又敏感,
需要用感官去把握的事情他一概不灵,而那些适于抽象的东西哪怕是街谈巷议婆媳
吵架他都砸摸得有滋有味。我和崔威一同在街上走,碰到有人在争吵,他就一定拉
上我凑过去看,而且多半要插进去劝劝。劝也就罢了,他还要给人家上课,批评人
家不懂“符号学,”滥用语言的魔术,搞得人家一愣一愣的,冲这个对牛弹琴的崔老
师大翻白眼。但他还是意犹未尽,向人们解释语气、概念、和词句是如何的密不可
分,为什么某些说话方式跟拦路抢劫别无二致“就如同在街上随便冲谁大喊一声‘你
欠我的,’”为什么君子动口跟小人动手是一码事,什么是“词语的暴政”……等等等
等。等他把这些话说完,往往发现那一对冤家早就退出圈外,正手拉着手挤在人堆
看热闹呢。而崔威自己被伸着舌头流着口水的众人团团围住,活像一头瞎了眼的山
羊。我把崔威拉出来,众人散去时,一个用口水浇出的巨大圆圈就在地面上凸显出
来。看着那个圆圈,你会相信刚才高桥镇遭到了外星人的光顾。
在高桥镇,有人说崔威是个天才,而另一些人说他是个疯子。但崔威认定自己
是个天才——就这一点来看,崔威更像个疯子。不过天才也罢,疯子也罢,反正总
都是些倒霉的角色,崔威也不例外。
崔威认为,古今中外的哲学,全是漏洞百出乏善可陈;只有两个理论勉强站得
住脚:在西方哲学而言,是二律背反;在东方哲学而言,是阴阳。前者是思维的宿
命,后者是行动的宿命。思维总也离不开概念,而概念是对存在的一次强奸,是刻
舟求剑,所以或迟或早,思维将遭到悖论的迎头痛击。行动离不开愿望,而愿望就
是虚妄,所以行动本身就是在酝酿失败。
我不懂什么二律背反,阴阳对我来说不过是黑色半圆里有个白圈圈、白色半圆
里有个黑圈圈——我指的是太极图。每次有人给我提起阴阳什么的,我想到的就是
一个太极图,仅此而已。我得承认,哲学这玩艺儿我不在行。
崔威说,这个世界是没有希望的,因为二律背反是解决不了的,阴阳也是解决
不了的。
我没有崔威那么悲观,或许是因为不读哲学。即便如此,我也算不上一个兴致
勃勃的人。在高桥镇这地方,要保持兴致勃勃可不容易。像我这样的普通教师,面
对一种可以预见的尴尬将来,难免会有点悲从中来。但我不认为悲从中来就是悲观。
保持兴致勃勃不容易,可一门心思地悲观也挺难,生活里总有点什么事让你忽然生
出一线希望,令你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况且,“悲从中来”这情绪本身不就隐含
着某种渴望和不死心吗?
但崔威是悲观的:二律背反是解决不了的,阴阳也是解决不了的,所以问题是
解决不了的。
关于苹果的影子问题,我向崔威讨教:“ 让一束光从桌子正上方照下来,桌上
的苹果不就没有影子没有什么‘阴阳’了吗?”
“不对,” 他说,“ 那影子就在苹果底下,而且这样的影子,其实更黑暗一些
——因为你看不到它。”
难道一只粘在桌子上的苹果也会有影子吗?那影子在哪里呢?
“那么,”我说,“用两三盏灯,把苹果悬起来,让光从几个角度照向这只苹
果,总可以避免影子了吧。”
“这样你反倒会搞出更多的影子,一盏较亮的灯,会在一盏弱灯的光域里投出
苹果影子来;一盏灯会挡住另一盏灯的光,在墙上留下自己的影子。如果没有光,
就不会有影子,而越是光明的地方,它的黑暗反而更深一些。”
“要是这只苹果像太阳似的自己发光呢?”
“它将给这个世界制造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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