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6:01:56 2004), 站内信件


    高校长

    大约在听了鬼屋的传说两周之后,我和崔威终于撑不住了,便去找高校长。我
们的目标是换间清白一点的屋子。这可真是个下策,因为不但我们换房的企图未能
实现,鬼屋的传说反倒给证实了。我不是指闹鬼的事,而是指那间屋子曾经作为停
尸房的事实。
    高校长有很多道貌岸然的理由,说明我们住在鬼屋里不但是合理的甚至是光荣
的。青年教师,高校长说,要带头破除封建迷信。在一个钟头的谈话之后,我们近
乎羞答答地溜出了高校长的家门。崔威虽然理论多得像出恭,但跟高校长过了一个
钟头的招,也成了残花败柳。
    在这里我要和你谈谈高校长。高桥镇这个地方,高校长绝对算个人物。在高桥
镇的科举史上,高校长主持工作的这几年成绩斐然,每年都有二三十个高中生考取
大学或大专,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多见的;在高桥镇人和远近乡村的乡亲们眼里,假
若高校长不算能人,那就没人算能人了,就连将要荣升副县级的镇长(高桥镇即将升
格为副县级镇,不过至今我还没弄明白“副县级的镇”到底是什么意思)、刚发起
来的几个富翁也只能勉强跟他相提并论。
    在过去的朝代里,高桥镇一带出过一个状元,这个状元后来在朝廷里一路爬到
宰相的位置;后来高桥镇又出了一个名人,虽然只是个举人,但是碰上农民起义,
在家乡招募乡勇,为扑灭起义立下汗马功劳,自然也爬上了很高的位置。这两人,
成了高桥镇一带妇孺皆知的神话人物,也是劝学的经久教材。你到高桥镇一带随便
走走聊聊,十个人有九个会在第一次和你聊天时就提到这两人。这两人开创了一种
将读书进学看作人生第一要义的风气。但这并不是说,在高桥镇做教师就与别处不
同。高桥镇人表面上对教师蛮尊敬,可是骨子里把教师看作失败者;在他们看来,
读书的目的是做官,就像娶老婆的目的是上床;如果不能“上去,”“下来”做了
教书匠,就如同修炼成仙又被贬下凡界,虽然沾了点仙气,但终究不是仙了。
    而校长又有所不同,因为校长是个 “官。” 像个土地爷,虽然品低位贱,但终
究是人家玉皇大帝的人。高校长不但是个“官,”还是个能干的官,能渡人上青云,
就更得另眼相看啦。
    高校长是一能人,而能人总是很有办法。比方说,他把成绩中上等的高桥镇头面
人物家的子弟和高中入学考试成绩拔尖的学生安在一处,单独组成一个优等班。这
样一来,就成了强—强合作;成绩拔尖的学生拢在一处形成了一种赶考的气氛;而
头面人家子弟,只要成绩尚可,高考时分数差得不太离谱,通常都能找到各种入学
门路。这两类“贵族”撮在一处,符合马太效应的原则,让有机会的人便更有机会。
在其他三个班一败涂地之时,这种优等班依然屡屡得胜。关于这件事,我和崔威都
曾很是不平,想找高校长去理论,但是后来不了了之。那时候我和崔威都刚毕业,
对世事炎凉总是大惊小怪。现在看来,如果那样的事也算不平的话,那么大多数人
的生活就只好看作一场不白之冤。
    我在高桥镇教书那阵子高校长正是四十多岁,在官场里还有继续攀登的前景。
后来高校长被调到涂门市教育局,不久又当上了涂门市教育局的副局长,算是爬上
去了。这是后话,这里不提,以后也不会再提。
    人们都说,高校长是一没有弱点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跟任何桃
色事件有染。做任何事,他都能平衡在不激进也不保守的中庸状态。甚至他的脾气
也是如此,人们从没见他大怒或大笑过。再有趣的幽默,再可笑的事情,到了他耳
朵里都变成波澜不兴。起初我怀疑他是装出来的,是故意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后来
发现,这是一种智力上的滞钝幽闭。机智敏感的人也可以故作矜持,但这种矜持很
容易露馅,反倒透出一股子沾沾自喜。高校长不是这种人,他说话做事,有板有眼
,凡是跟主题无关的东西,不会进入他的意识。你跟他谈话,他不断地提出他的想
法,他的主张,他的决定,而你的观点,你的意见,根本就不能进他脑袋。在他的
脑袋和外界世界之间似乎有一块特殊的玻璃,只容许光从里面发出来,外面的却透
不进去。
    我不是说高校长是专断的人,事实上,他的很多想法都不被人接受,也不被付
诸实施,对此他似乎也不甚介意,至少不至于勃然大怒。他更热衷于让这些观念在
头脑里不再自相矛盾,至于他的主意在现实中的下落如何,那是无所谓的。譬如我
和崔威去和他谈房子的事情,结果却演变成了他的谆谆教诲,大谈中学教师为什么
最应该是灵魂工程师的问题。他说,中学生正是世界观形成的时期,这个时候,教
育,尤其是品德教育,最为关键,他们的思想如果好东西不去占领,其他乌七八糟
的东西就会去占领。听了他这话,我很是惶然,我发现自己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去占
领学生。我的东西除了数学公式,其他的都可归入乌七八糟之列。况且我也不想去
占领,“占领”这个词听起来真他妈肉麻,教人想起中世纪的地主,提着一根老二
到处去兑现初夜权。
    我一直想知道高校长老二的尺寸。我巴望在学校的某间厕所里跟高校长不期而
遇,看他扒下裤子掏出老二,一江春水向东流,再抖上几抖,那样子肯定帅呆了。
高校长一定早有提防,绝不在校长办公室以外的任何厕所解决问题。平时高校长在
高桥镇中学里走动时总是行色庄重,像一枚等待发射的运载火箭。但有时这根运载
火箭突然听到上帝的召唤,要发射了,一溜烟,嗖地一声穿过大半个校园,二级点
火!噔噔噔噔一楼直奔顶楼,校长办公室,不,办公室对面厕所,放下起落架!稳
稳降落在半月形的火山口上了。这是高桥镇中学的一道风景线,在高桥镇中学不断
发射升空,发射了好些年。“噢,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一
片晴朗。”与这道风景线相得益彰的是高校长的整洁,一身深蓝西服干净笔挺到抽
象的程度,仿佛一个纯粹的思想。头发纹丝不乱,是用胶水固定了的,能抵御八级
台风和九级地震。一根笔直的银灰色领带插在胸前,在脖子低下打了个硬硬的结,
完美得如同一个乌托邦。一双大皮鞋闪烁金属光芒,连鞋底都是锃亮,抬脚走路时
像一对电熨斗在交替移动,仿佛要荡平整个地球。远远看去,高校长是一根派克金
笔,刚从铺着红绸子的玻璃柜台里取出来,精致得无可挑剔。跟高校长擦肩而过,
我老是闻到一股味儿,香水或者雪花膏的味儿,说不上来。在镇上摆摊的算命瞎子
说那是“雅致”牌护肤霜,这话我信——他算的命我不信,可这话我信,每次高校
长从瞎子摊前经过,瞎子都毕恭毕敬地点点头“校长好!”人家能闻香识校长!高
校长的办公室更是秩序井然,橱子里的书不是按内容而是按开本各从其类。木地板
被擦得亮晶晶,走上去如履薄冰。黑色塑料办公桌一尘不染,黑得像个无底洞,像
黑手党,像从八十万光年之外飞来的一块黑洞碎片。假如蜘蛛不小心掉在桌面上,
三年也爬不出一厘米开外;假如蚊子不留神停在上面,便会绝望地发现再也不能起
飞。高校长的磁化杯若非捧在手上,就一定是搁在桌子右上角的一个巴掌大的棕色
塑料垫子上。这垫子呈正方形,每条边都跟桌边完美地平行着。放待处理文件的塑
料盒摆在桌子的左上角,也跟桌子完美地平形,这些平行线纵使延伸到宇宙边缘也
不能相交。另有笔筒一个,亮银色,搁在文件盒右侧,在黑洞洞的桌子上烁烁放光,
那位置仿佛宇宙中心不得稍动。此外这张一米宽两米长的大桌子上除了日光灯的影
子别无其他。坐在这张桌前说话,唾沫星子落在上头清晰可辨,还叮咚作响,有如
大珠小珠落玉盘。所以办公室里招待客人的红色人造革沙发摆在离桌最远的位置。
你坐在沙发上听高校长说话,只有高校长一个人的唾沫星子在那张三贞九烈的办公
桌上大珠小珠落玉盘。而高校长的右手始终攥着一方纯白的手纸,在办公桌上擦擦
擦擦擦。
    在高校长治下的高桥镇中学,各阶级的啄序( pecking order )可以粗略罗列如
下:校长(兼书记),高层领导(副校长,办公室主任,教导处主任,政教处主任,
总务处主任,等等),校工,普通行政人员(工人出身的要往前推),老教师,年轻
教师,新分来的教师,学生。当然也有例外,有些校工大哥要比校领导还神气实足;
有的老教师勇敢地投入江湖纷争,居然能越过行政人员和校工这两大阶级,跟学校
的高层领导平起平坐;而“修理处”主任从来都不敢正而八经地修理校工。工人阶
级的队伍也很独特,他们一部分跟校领导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另一部分是本校教
工子弟,有好几个还是行伍出身,他们专政的铁拳时不时会落在排在其后的几个阶
级身上。一九九零年分到高桥镇中学的一个新教师就是被这只专政的铁拳打跑的。
当时那个教师被分到单身宿舍跟一个校工合住,两人话不投机,这校工就纠集了两
三个狗友,把那个新教师按在宿舍的床上狠揍了一顿。那个教师鼻青脸肿地跑到“修
理处”去报案,主任把肇事的校工请到办公室,训了几句就放了人。这个教师气得
七窍生烟,去“修理处”去理论,结果被主任一通训斥:“你怎么能跟这种人计较
呢?”“你干吗要惹这种人呢?”“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教师差点儿去投
了涂河,说什么也不跟在高桥镇中学呆下去了。
    高校长能高踞在啄序的最顶端,并不是因为像校工大哥那样有一双铁拳,也不
是因为资历,甚至主要不是因为他善使权力的魔术。他的地位很有点“君权神授”
的意思,尤其是在校工眼里。本校的工人敢把教师打得稀烂,却没一个敢动高校长
半个手指头。校工们的这种心态真是饶有趣味,他们犹如蜜蜂王国里的工蜂,冲外
来者施以最猛烈的攻击,却总是对蜂王千柔百顺。这个蜂王对工蜂来说并不具体,
假如你拿掉这个蜂王,换上另一个,它们同样对这个新王千柔百顺。
    如果说校工们对高校长是一种远远的尊敬,干部们则是紧紧围绕在高校长周
围,呈众星捧月之势。干部们在人数上略少于工人,远多于教师。即便把兼做教师
的干部不算在内,在人数上也跟教师不相上下。不过,谈这些干部的情况实在是一
件干瘪乏味的事,这里就略去不表了。
    在高桥镇中学,教师的地位最为模糊。如果我勉强作一比喻,那么教师有点类
似蚂蚁王国里的蚜虫。这种蚜虫被蚂蚁饲养,是蚂蚁驯养的家畜。当蚂蚁需要吮吸
蚜虫的甜蜜分泌物时,就去拍拍它们的马屁。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的第十章里
关于蚂蚁和蚜虫的关系写过一段叫人忍俊不禁的话:
    “有些蚂蚁会用触角或腿抚摩蚜虫的臀部来“挤奶”。蚜虫也作出积极的反
      应,有时故意不排出汁液,等到蚂蚁抚摩时才让汁液滴下。如果那只蚂蚁
      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的话,有时甚至把一滴汁液缩回体内。有人认为,一
      些蚜虫为了更好地吸引蚂蚁,其臀部经过演化已取得与蚂蚁脸部相象的外
      形,抚摩起来的感觉也和抚摩蚂蚁的脸部一样……。”
    我把高桥镇中学教师的地位跟蚜虫类比,绝非不怀好意,我的教师同行们恐怕
不至于因此跟我翻脸吧。毕竟蚜虫在蚁穴中的地位,比臭老九在高桥镇中学的地位
要高得多,它们不用跟工蚁们去抢房子,也不用互相抢,它们生下来就理所当然地
拥有三室一厅,还有工蚁们轮流拍马屁,简直可以算是贵族,或者至少可以看作宠
物。不过这样做也有代价,它们的防御能力完全退化,已经不能自卫了,只能依靠
蚁民的保护。而高桥镇的老师们却雄风尤存,时不时干出攻占两室一厅之类的壮举
,将进化论退化论性学三论狠狠揣上几脚,可歌可泣。
        高桥镇中学的啄序,虽然错综复杂,有很多变数,但究其根本不外乎“权力,”

“ 拳力,” 和 “资历” 的多寡与组合。“资历” 其实也是一种 “力,” 或许叫 “
资力”更合
适一些。我不知道这三种力能不能统一成一个,就像爱因斯坦在物理学领域试图做
的。在高桥镇,“权力,” “拳力,” 和 “资力,” 的当量是不一样的,三者的差别
有如 
核能、水能、和体能。如果作一等价交换,一份权力大约相当于十份拳力和三十份
资力。我所作的折算是基于这样的假设:假如工人大哥有一件事要高校长办,十个
校工握紧拳头闯进校办准能办成(这样的事倒是从来没发生过)。假如教师们有件
事要高校长办,而他又死活不肯办,三十个中老年教师联名辞职或许能扭转乾坤。
这三种力也有通用程度的差别,有如黄金、现金、和支票。话说回来,人不应该吃
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老以为别人的院子里满园春色;王侯将相皆有种也,你要是
不幸落到啄序的最底层,手里攥着空头支票,也只好量力而行,“好好学习,天天向
上,”狠狠地挖掘自己的潜力了。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11.7.155.101]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71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