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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6:13:34 2004), 站内信件

  5

    我和崔威从高校长的家里出来,刚出门,就碰上了唐楚金。他是个高三的学生,
高桥镇人,那年高考没考上。他父亲开了个杂货店,他就一边帮忙一边复读。
    唐楚金正骑着一只三轮车路过,轮斗里满满地装着成捆的啤酒。他看见我们,
立刻下了车跟我们搭讪。我们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啤酒的价格上了。后来我和崔威
就用了近乎成本价买了二十四瓶啤酒。
    那天晚上,在鬼屋,崔威和我决定拼酒。我们将捆酒瓶子的绳子解开,将瓶子
一分为二,排成两排,立在桌子上;那阵势像是要打保龄球。我们对坐桌前,每人
面对十二只雄赳赳的啤酒瓶。
    我们用桌沿磕开瓶盖(那张桌子就是那么被糟蹋掉的),开始对饮。用一条腊肉
作下酒菜,腊肉是崔威从力新县的姑姑家带来的。
    我说:“啤酒!多么神圣!忠于职守!”崔威盯住酒瓶子光是傻笑。等一瓶酒
下肚,崔威话匣子便打开,开始谈他的哲学。“……历史就是剥夺史,剥夺是永恒
的,过去和现在相同,不同的是剥夺谁,谁来剥夺,剥夺什么,怎样剥夺,什么时
候剥夺,在哪儿剥夺,剥夺到什么程度……垄断,它横扫一切,坚壁清野,打断每
一条腿,给所有的鼻子穿孔,往每个脑袋里灌硅酸盐,在每一只屁股上打地基……
就这么回事,谁也改变不了……没有建巴别塔这事,或者说,这个故事讲颠倒了。
人类使用同一语言那阵子,能力只够垒鸡窝……先是语言被扰乱了,跟着信仰不同
了,上帝不同了,然后打起来了,人类智力一路打上去,鸡窝,战壕,碉堡,城堡
……巴别塔!……。”
    崔威的这些高论我姑且听之,通常不作评论——其实我也是无从下嘴——只管
喝我的酒。
   我得承认,喝酒我不是崔威的对手。在第四瓶喝了一半的时候,我就决定装熊
了。按说我还能再喝它一瓶,但是我不喝,我不想把那半块吃下去腊肉再吐出来。
那腊肉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在酒桌上我就是这样的人——别人说我狡猾也好、不爽
气也好,激将也好,我决不会强自己所难。我不是说我特别有节制,而是酒过三巡
我便对酒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恶,每一滴都成了苦药。崔威却不一样,对他来说,酒
是越喝越亲。他说过,人世间的关系,夫妻也好,朋友也好,同事也好,都经不住
时间的考验;只有人与酒,越喝越近,越喝越热,可以相依为命。在喝酒这一点上,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真理。崔威只喝啤酒,从没见他动过白酒或葡萄酒。他说啤酒是
灵感之水,而白酒火烧火燎的,会把脑子烧坏。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崔威把他的酒全喝光了。他没有动我的酒——这是我
们拼酒时立的规矩,喝完他的酒,崔威便不谈哲学了,先是怔怔地坐了几分钟,冲
我抱怨了几句“你真是熊蛋,”“你真是熊蛋,” 然后出门,朝高桥西村的那口
井走过去了。
    崔威这人,一跟人喝酒,就谈哲学,这是他在喝到第十一瓶啤酒之前的毛病。
当第十二瓶酒落肚,这家伙就会怔怔地坐上几分钟,然后“把酒问青天”——一个
人冲着天花板、有时出门冲天空吟诗或叫喊,就是亲娘老子在旁边也不理。如果第
十三瓶酒下肚,他就倒下昏昏睡去,天打雷、娘嫁人,都与他无干。这个酒桌三步
曲打那以后崔威演了无数次。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和崔威放开量喝酒,还不知道崔威的三部曲,所以我跟着
崔威出门,还真担心他去投井。他喝了酒,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但是速度奇快,而
且旁若无人,这教我毛骨悚然。他平时走路可是慢吞吞的,鹅行鸭步,像是在趟水。
我跟到井边,崔威已经趴在井沿上了,见我来,含混地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井边正好搁着一只铁桶。我把崔威扶到一边,打了一桶水上来,提到崔威眼前
让他喝,结果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崔威双手把着水桶边沿,俯下头,“咕冬、咕冬、咕冬,”喝得上气不接下气。
喝足之后,仰起头来,冲着头顶的月牙子“嗷—嗷—嗷......”。我的天,那声音
跟狼嚎如出一辙。当时是深夜,四周漆黑一团,你可以想象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是如
何的繁茂茁壮。 
    那天晚上之后,镇子里和乡里又传开闹鬼的事了。于是傍晚之后老乡们大多不
敢去那口井打水。更操蛋的是,没几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大白天在井边玩,一
不小心“咕冬”一声掉进井里去了。幸好孩子的母亲在场,把水桶放下去,喊了几
个人把孩子拉了上来。发生了这事,大白天也没几个人敢到井台上来了。好在这口
井对高桥西村的乡亲们来说并非必不可少——他们已经用上自来水,来这里洗衣或
者担水,只是出于对井水的眷恋或者为省钱的小算计。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崔威第二次把酒问青天是在一个多月后的晚上,这次
倒不用我打水,因为井边有个胆大的壮汉刚打了桶水上来,正坐在一边抽烟。高桥
一带的乡亲就这个毛病不好,干什么事都得抽袋烟、歇会儿。二十大几的壮汉也这
样。比方说,从家里出来打桶水,整个过程就不是起身——拿桶——出门——打水
——回家——倒水入缸,而是抽袋烟——起身去厨房——在厨房抽袋烟——拿桶—
—把桶翻过来坐在桶底上再抽袋烟——提桶出门——在井边抽袋烟——打水——再
坐井边抽袋烟——挑水回家——坐在厨房小板凳上抽袋烟——倒水入缸——抽袋
烟。
    那个壮汉打上来一桶水,正坐在一旁抽烟。崔威上前,也不说话,抱着水桶就
喝。壮汉其实认得我们,我和崔威平日打水时老碰见他坐井边抽烟。见我们来,他
必恭必敬地说:“崔老师,赵老师——好......”。
    崔老师喝完水,也让他毛骨悚然了一回。高桥附近的乡民挺尊师,崔威的把酒
问青天一定令他十分震惊尴尬。
    既然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叫鬼屋,人们就有理由相信崔威是鬼魂附体,这也是没
办法的事,本来大家就纳着闷呢:鬼屋怎么好久没闹鬼了?但高校长不信——这证
明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坚不可摧无所畏惧的。既然他无所畏惧,我们就得
继续住在鬼屋里头。

    在我们去找高校长谈房子的事之后的数周,开了一次教职工大会。高校长发了
言,把国事、家事、天下事细陈了一个多小时,并且没忘了抽空含沙射影来上几句:
“……年轻人,要事业为重,不要老是计较生活待遇、个人得失……。”不用问,
这是冲我们来的。
    那次大会的主题是要掀起一场竞赛,对手是临县的一所中学,她的高考升学率
比我们高出五个百分点,“我们要在两年内赶上并超过她。”当大会结束众人鼓掌
时,崔威一边把巴掌拍得山响一边冲我说:“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丙级战犯向井敏
明和野田岩在南京城竞赛,野田岩残杀了一百零六名中国人,向井敏明杀了一百零
五名。”崔威说话的声音比巴掌还响,此话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传到高校长耳朵里
的。
    开完这个会,一切照旧。一场大会、几句教训并不能改变我们对生活工作的态
度,它只加剧了我们对高校长的嫌恶。这嫌恶里也混和着尴尬:高校长的每一句话
似乎都是对的,这是问题所在,我打小接受的教育、我自己的判断,都并不与这一
套观念相左。可是这些观念合在一处,再从高校长的嘴里说出来,我的每根神经都
负隅顽抗,并且更加沿着相反的方向思考。我越来越相信,事业是个混蛋,所有听
起来振振有词的道理都不过是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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