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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6:20:52 2004), 站内信件


 6

    我在初一年级教了一年,到了93年秋天开学,我的学生上了初二,我也跟着
教初二。但是那一学年我又多干了一份工作,这与高桥镇中学在93年暑假的一件
丧事有关。张老师,那个教高中数学课的老教师,在执教三十年,油尽灯枯之后,
撒手归西了。
    八月七号立秋那天早上,所有的教师都去火葬场参加葬礼,连他的老对头刘老
师也去了。张老师躺在一个反扣着的玻璃盒子里,身上还盖着一面通红的党旗。我
们乱哄哄围着他老人家干瘪的尸体转了一圈,火葬场的工人就把他草草送进一只烧
得鲜红豁亮的血盆大口里头去了。
    张教师带的两个班的学生暑假后就是高三,到了临阵磨枪的关头; 谁来教高
三(1)班和高三(2)班的数学?那时高桥镇中学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十几,对
于这种中学来说是相当高了,所以这一带的人对高桥镇中学的期望不小。然而这里
教师一直都短缺,每年走掉一、两个教师。尽管年年也都有新教师分来,但走的比
来的还多。
    追魂爆竹在火葬场的院子里乒乓作响的时候,高校长把我拉到一边,叫我下午
到他的办公室里来,他要跟我“坐下来好好谈谈。”高校长这人,哪怕屁大一点小
事,都要找个时间到他办公室“坐下来好好谈谈。”
    下午高校长一边用手纸擦着桌子一边向我宣布了一个决定:张老师的高三(1)
班和高三(2)班的数学课由执教高三(3)班和高三(4)班的数学教师孙老师兼
上,你小赵负责高三年级所有四个班的习题课和改作业任务,以便减轻孙老师的教
学负担。我一阵窃喜,以为可以把那个初中班主任的活儿交出去,再也不用跟学生
们斗智斗勇了。可是高校长并没有这个意思,初二两个班的数学我仍要教下去的、
初二(2)班的班主任我还是要干下去的。
    然而我还是不死心,想把班主任的差使套在崔威身上——人家是学哲学,搞政
治工作的嘛!可是高校长否决了我对崔威的推荐。他没有明确说出原委,却转弯抹
角说了许多废话,但意思我听出来了,高校长要说的是:难道让崔威这个疯子来干?
最后高校长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说,你初一的数学教得还不错,所以才交给
你这个任务,这样你很快就可以‘上来’教高中数学了。他的口气是:我在提拔你
呢,别不识抬举。高校长将攥着的手纸握成一团——形状像个鸭蛋——小心翼翼地
搁进桌子底下的字纸篓,这是谈话结束的信号,表示他决定不再浪费唾沫星子了。
字纸篓里装着半篓蛋,证明他半个下午已经处理了不少公务。我不知道他是打算将
这半篓蛋挑到农贸市场去卖呢,还是打算搂在被窝里孵出一群鸭子来。

    我在初一教了一年,我的两个班学生的数学平均成绩还算好。其实那倒是我始料
未及的。
    我的学生们别看人小,鬼大得很。一个新教师往讲台上一站,说上两句话,他们
就能咂摸出你的脾性你的斤两。起初,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叫他们看出了破绽,在我
的课上他们嚣张得不行。
    既然我在小学时碰上那么一位 “山上” 下来的老师,我在念师范的时候,不免
变得很理想主义。我设想,假如我真不济当上了教师,也一定跟我的学生平等相处
、其乐融融。等我真当上了教师,理想的肥皂泡就不攻自破了。
    我当班主任的那个班是个 “差” 班,也就是说,这些学生初中毕了业,大部分
就永远地毕了业。所以学生们与其说在念书,不如说是在打发日子。加上我这么一
个和和气气的小伙子老师,课堂就迅速演变成茶馆。我上课时,学生们交头接耳,
谑戏调笑,乌烟瘴气。
    我观察老教师上课,他们往课堂上一站,就像一盆凉水,学生们的气焰马上就
灭了。 看来我先要把架子端起来,一本正经地做一回老师了。我要挫挫他们的锐气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年那个平等相处、其乐融融的理想这么快就玩蛋了?
    上完 “用代入法解二元一次方程” 那天,我对学生们说,你们交头接耳,把我的

课当成耳旁风,原本我要出十道作业题,这次我要出二十道,明天交上来,少半题
我可不客气。
    学生们面面相觑,却没敢说什么——我那些学生,你对他们和和气气,他们乱作
一团,千姿百态,百花齐放,仿佛蛮有个性;可一旦你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他们
就面面相觑,屁个性也没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跟这帮学生都被关在一间
教室里,像一根线上拴着的蚂蚱,我有拍桌子的自由,却没有不拍桌子的自由,我
不得不拍桌子,所以我也一样屁个性都没有。
    我定了个规矩,凡是课堂纪律混乱的课,课后的作业要比平时翻倍。
    第二天作业交上来,却有一半学生没把作业完成。于是我在下午自习课后将这
些学生留下来,守着他们挨个过关,完成作业才准回家回宿舍。那天我一直奉陪到
晚上九点半,才让最后一个学生出了门。当然也少不了对一个又一个学生重新讲解
已经教过的内容。最后一个学生一直搞到九点多才补完作业,这学生早就饿得饥肠
辘辘,唉声叹气,我几乎想把自己那份由崔威代打的晚饭送给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上课的情况就好得多,我开的作业量也恢复平常。后来情况一旦
反复,我就照方抓药。除此之外,我在下午的自习课和住校生的晚自习时间总是在
场,这给学生带来不少方便,也给老教师们留下“认真负责”的假象;其实我是没
处可去,鬼屋里有崔威这个酒鬼;镇上的录像厅这类地方又去不得——那里塞得满
满的全是学生,放的永远都是虚张声势的二流武打片;在教室扎进学生堆里,可以
聊解寂寞——尽管学生们除凑上来问问题之外,都跟我保持至少两张课桌的距离。
    崔威曾说,这帮学生,打小就对权威既敬且怕,你要是真的一点架子没有,他
们反倒不习惯了。尽管有个道理安慰自己,我教了他们数学,挫了他们的锐气,也
并不能心安理得。其实我并不想教他们数学,我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对闹哄哄的教
室气不打一处来。假如他们安静一点,大家和和气气、同舟共济混过四十五分钟,
我决不至于像个白痴似的卖力气了。
    我随便翻过崔威手头的一本书,大概是《魔鬼字典》之类,读到这么一句话:“
观点像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 用这话来说世界观也同样切题, “世界观
跟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的确如此,一个人不一定知道粮食是怎么种出来的,
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猫是怎么捉老鼠的,稻草是怎么变成黄金的,但是他对这个
世界作为整体却必有一个看法,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也必有一个看法;世界
观这东西真是像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比如我的学生,他们每一个脑袋里都有个
金字塔。在这个金字塔上,老师比学生大,校长比老师大,县长比校长大,省长比
县长大,国家主席比省长大。碰到不同的“大,”他们的神经系统就提供相应的“怕,”

脸上就会堆出相应大小的笑容。不过,现在的学生大概与从前不同了。许多年前我
曾经从家父的书柜里翻出过一本七十年代的老画册,那上头有一张伟大领袖召见学
生们的彩色照片。在照片里,带着红袖章簇拥在领袖周围的的学生们个个露出如痴
如醉的屁眼般灿烂的笑容。如今这样的笑容的确并不多见,也没有那么灿烂,真是
可喜可贺。
     “观点像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这话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胜过读二百年的

圣贤书。它应该像“民主、”“自由”一样广为传播,应该印在小学一年级课本封面上,

应该贴在因特网每个论坛的首页上,应该刻在阿以冲突的谈判桌上;应该做个巨大
的广告牌,像哈伯望远镜似的发射上天,让全世界人民每夜轮流瞻望: “观·点·像·屁

·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应该向发明这话的人颁发诺贝尔文学奖和平
奖哲学奖
幽默奖特殊贡献奖终身成就奖;应该奖给他二百吨猪头肉外加一根蘸了甜面酱的山
东大葱。

    在高桥镇这种地方教书,除了要把自己培养成电工、典狱长,最好能会几招散
打格斗什么的。
    但凡有学校的地方,她周围就有小流氓、街仔,高桥镇也不例外。学校周围的
小流氓和学校里的学生差不多年纪,有不少就是从学校辍学,或者被各种升学考试
给踢出门外的。所以活跃在高桥镇中学附近的小流氓和中学生的年龄保持着同步和
对等。而且往往是初中年纪的小流氓骚扰初中生,高中年纪的小流氓骚扰高中生。
学校和学生就像一对施虐—受虐的性伙伴,没有一点逆来顺受的品格,在学校
里也是混不下去的。“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而高桥镇中学校外的这些小流氓是另一种人,他们对学校的敌意似乎不共戴天,
时不时地冲进高桥镇中学滋事。对此崔威也有他的理论。他说,学校是个不怀好
意的地方,它是对人的一次否定。而这些校外的小流氓,又是对学校的一次否定;
学校是个巨大的阴器,是“瓦加娜,” 小流氓就是阳,是 “磐泥斯。”这是一对暧昧关

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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