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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6:47:16 200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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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聊家长里短不一定是件可怕的事。对我这个二十出头的
人来说,武老师的家长里短听起来蛮新奇,甚至妙趣横生。尤其是她用那种几分天
真的少女语气说起妇女的事儿。她说她送五岁的女儿上幼儿园,过马路的时候女儿
摇摇摆摆、东张西望,像只小企鹅——这个说法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倘若当初我跟武老师只谈孩子和企鹅,我现在就不会跟你提起武老师这个人了。
我们还谈别的,确切地说,我们还谈婚姻和家庭——你别觉得肉麻,我们确实是在
谈婚姻和家庭,而且,还挺严肃。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谈话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武老师上完了课,见我也没什
么急事要做,便请我去她那间既做办公室又当卧室的房间里坐坐。武老师的宿舍本
来是一间教研室,里头的桌子被搬走了,只留下一张,又支起了一张单人床。在宿
舍的隔壁,便是一间大教室,可以容纳四五十个学生。那就是武老师的学生们上课
的地方。
武老师坐在床上,我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张黑乎乎的办公桌。我们
东拉西扯地聊开了。当时我身上正好有包烟,摸出一根来就抽,抽了两口,忽然觉
得不妥,就准备出门灭掉它。但武老师说,抽吧,早就熏陶出来了,而后不知从哪
儿模出个空汽水瓶子来,要我把那当烟灰缸。汽水瓶口儿只有樱桃小嘴那么大,朝
里头弹烟灰十分费力,一不小心整根烟掉进去并且在里面焖烧,瓶口也袅袅升起白
烟,使整个瓶子看起来像酒厂的大烟囱。武老师又拿了茶杯朝瓶内灌水灭火。武老
师说,她在大学教研室里,那帮子男老师都是旁若无人地猛抽,时间一长,没人在
周围抽烟反倒不自在了。
于是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中间还上了两次厕所。我
记得武老师兴致很高地谈她的女儿,这是谈话的磐泥斯,阳的一面。那次谈话的阴
的一面是关于她的婚姻生活的。大致的印象是,白天工作;中午、傍晚按时回家为
孩子做饭;晚上陪女儿玩,教女儿识字;女儿睡觉后,武老师和丈夫把家里收拾一
遍,然后“各睡各的”。
武老师的丈夫是个经理,从前也是个教师,但是早早地发现了前途不妙,辞了
职做生意,虽然不算特别成功,经济上也十分过得去了。他一直撺掇武老师辞职回
家带孩子给他打下手。但是武老师不肯,她说她喜欢当老师,每次她站在讲台上,
就特别高兴,烦恼也忘掉了。
“他说我瞎积极,说我虚荣好为人师,可是他那生意在我看来也没劲透了,”
武老师说。
武老师的丈夫开的是一家广告公司,其实主要的业务是打字输入、复印、偶尔
也能揽到几个设计广告画册的业务。
“我的学生有些家里很穷,我就对他说,收我几个学生帮着你打字好不好?懂电
脑的大学生总比你的临时工能干吧。他说,‘此言差矣’,干这个,最好什么都不懂,
脑子一张白纸,就会一个五笔字型,速度才快。他说他公司里打字最快的那个一分
钟能打——我也忘了——反正快得吓人,我学一辈子也打不了这么快。”
“呵,这老板做得蛮到位。”
“他雇了四个农村出来打工的姑娘,就是四台打字机,让她们成天闷着头打字,除
了五笔字型什么都不教。”
“你们因为这个吵架?”
“我们才不吵架呢,都找不到能在一块儿吵的话题。”
回想起来,武老师算是跟我开诚布公地谈婚姻生活的第一个女人了。假如武老师
的生活真是如她讲的那样,其实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父母亲的婚姻生活才算真正
的悲壮。我对武老师说,从我九岁回涂门到离家念书这七、八年时间,是在父母三
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鸡犬不宁的环境里长大的,假如一个人可以自由选择家庭
的话,我早就拾掇一下搬走了。
“吵有吵的难处,不吵有不吵的难处——他们为什么要吵?”
“我想了十多年,也没搞明白。记得我十岁那年,他们吵过最厉害的一架。那天
他们吵着吵着,父亲转身就走,母亲追到院子里,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是那种
盖房子用的红砖——朝父亲后脑勺就扔过去了……。”
“后来……?”
“母亲离父亲有一丈多远,那块红砖落在父亲脚跟的位置,没砸到他。母亲手无扶
鸡之力,能把砖头扔出一丈开外也算难为她了,给她一个及格吧。然后街坊四邻不
知怎么一下子突然全冒了出来,满院子沸沸扬扬;母亲被拉住了,她向街坊们一把
鼻涕一把眼泪控诉。父亲就走掉了。”
“到底为什么?”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是为了打油的事,好像那时要用个粮油本子什么的,记不
清了,反正母亲要父亲把粮油本子揣在身上,下班的时候顺便打油回来,可这本子
在父亲身上揣了三天,也没把油打回来。就这么回事。父亲是个小官僚,成天忙于
事务,我或许在他心里占有一个位置,却不能在现实中占用他的时间;母亲也是在
单位和家里两头瞎忙,从一个有几分才气的女大学毕业生一天天变成个敏感多疑的
小市民,什么事都朝最坏处设想,一点点小事就闹得天翻地覆。这些年,那块砖头
天天在我脑袋里飞来飞去,寻找一只后脑勺。我老觉得一块砖头正朝我的后脑勺飞
来。我总是低着头,试图躲开那块砖头,我的背驼了。我是一场灾难的幸存者。”
武老师说:“看来你还是个问题儿童!”
我是个问题儿童?我是个问题儿童吗?我有问题吗?你看出来了?
武老师说,其实家里吵架,也是常有的事,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了。
“男人都像四季豆,不进油盐,你对他再好,也是白费劲,”武老师又在说她男人,
“……当年他还教书的时候,有次下雨,我跑到他教研室去给他送伞,当着那么多
老师的面,他说,你,没事儿干了?——他觉得丢人——你说,送伞有什么好丢人
的?”
我说不上来,我说,我有女朋友的时候,都是我给人家送伞,当护花使者,没
有反过来的体验,不敢乱说。
于是武老师就追问起我和雅文的事来了,“是N城的姑娘吗?”“长得漂亮吗?”
“认识多久了?” “现在还联系吗?”一个劲地问,问了一堆,像个媒婆。最后她
又变成个算命先生,掐着指头说,不出一年,你们会重归于好的。她的理由是,当
年她跟她老公也断了一年多,后来不也破镜重圆了吗?这就是生活,她说。
“即便破镜重圆,过后还不是落个‘各睡各的,’ ——”我说得太放肆,很后悔,赶
忙加了一句,“你们女人,老容易把个别的经历看成普遍的真理。”但是这一句还是
不伦不类。
适才听到“各睡各的,”武老师正要脸红,却因我后面这一句转而争辩:“女人有
女人的直觉!”
前面说了,当年一切都发生地很快,虽然那时候想当个作家,却来不及写点什
么。现在想来,当时我还是写过一点什么,如果不是跟你提起武老师,我大概也
不会记起来。
我写过一个小说,是短篇的。写一个男人,干什么都不成,老输。后来他觉得
事业上实在没什么指望,便随便找了个女人结了婚。新婚之夜,他的避孕措施又
失败了,这令他十分心酸,也很惶恐。但是正如西方人说,每块黑云彩还镶着一
道金边呢,当他老婆的肚子日渐壮大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喜欢孩子的,于是
心满意足地照料老婆,等着孩子出世,为孩子筹划了美好前程。
不幸的是,那个胎儿在第七个月早产死了。他实在受不了啦,自杀了。
武老师读我的小说,先是乐不可支,继而一本正经,读完结尾,武老师居然眼
泪汪汪的。
我的小说并没有发表,杂志社连稿都没退。不过,现在我也并不认为那是篇好
小说,当年我认定只有悲剧才有意义,于是让主人公一波三折地倒霉,把所有的
路都堵死,把希望统统毁掉;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赚人眼泪罢了。
现在我不打算写小说了。作家毕竟是个哗众取宠的行当。在真实的生活中陷得
越深,离写作也就越远。如今我相信,一个作家,只不过是把一些事情写得更耐
看一些而已。崔威曾跟我说过一个有关尼采的故事:这个自以为给德国奉上了最
好哲学的“超人,”这个动不动就高屋建瓴的作家,有次乘火车去意大利的都灵,
在中途一个城市换错了车。结果“超人”被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挫折搞得气急败坏
,发誓再也不出门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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