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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6:57:06 2004), 站内信件


4

    我和武老师大约在黄昏前后下山,下山的时候我们一言不发。彼时红彤彤的太阳
正朝远处的山峦迅速跌落下去。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被高天上的风撕扯着沿东西方
向极尽伸展,并且被涂染得色彩纷呈,橙红、酱紫、浅灰、土黄......。山风初起,
每阵风涌动之时,漫山的乔木便像落败的军队,丢盔弃甲打着哆嗦一路奔逃。而风
止时,在某个瞬间,万树静默、纤毫不动,一片叶子也不落下来,只听到我们自己
的呼吸和从疏枝密叶的缝隙传来的秋蝉干巴巴的嘶鸣。
    这是一九九三年十月的事情。我和武老师下了山,便几乎没再见面。
    实际上,下山之后的第三天,我到武老师的班上听了一次课。我还是那样支着下
巴想入非非,但武老师像没见到我似的,只顾轻声地讲她的课,上完课也不跟我打
招呼。我觉得很没意思,就不再去了。其实武老师的班上早就不需要我和崔威去轮
流 “压阵” 了,崔威已经从 “在粮站工作的那个人” 那里借了把伞,将大专班罩住了

高校长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灵机一动的念头变成了现实,可以安心地擦他的桌子了。
一切恢复原状,只有南北二山上的树叶子继续往下掉,在变成秃顶。
    武老师十月底回省城也没跟我道别。

    我再次见到武老师已是一九九四年春天,大概是清明前后的样子,因为我记得那
阵子老是下雨,清明前后是高桥镇的绵绵雨季。那天我正坐在数学教研室里打瞌睡
——头天晚上我跟崔威聊天,一夜未睡。但我打瞌睡不仅仅是因为一夜没睡,其实
我能够连续四十八个小时保持精神抖擞——假如真有什么事令我振奋——这是我上
大学时练出来的本事。可是数学教研室没什么能叫我振奋的。我刚来的时候,跟我
同在一个教研室的另外三个教师还一本正经地谈教学和天下大事。当我们一天天熟
悉起来,他们的话题也就朝家长里短回归了。
    他们的家长里短肯定比武老师的要乏味的多,我和他们共事两年有余,现在却根
本记不起几个有趣的话题。只有一个话题,多年后还能从我记忆中信手拈来。那是
关于学校办公主楼前的那条石板路的。这条路在一九九二年我来高桥镇时正在被翻
修,据说要修成一条水泥路。但是从我到高桥镇的头一天起直到我离开那里,这条
路反复被翻修着,总也不能完工,像个屡试不第的复读生。茶余课后、政治学习,
但凡有谁提起那条路,大家就热火朝天地讨论一番,从校长的领导能力到工头的诚
信度到民工的劳动素养再到高桥镇的世风民俗,大家统统加以剖纤析微和冷嘲热讽,
个个露出自作聪明的神色,摆出玩世不恭的腔调。这些剖纤析微归在一块儿足够出
一期学报,而冷嘲热讽汇齐了足够让一个文学月刊连载半年以上。与此同时,一群
附近乡村来的民工,在一玻璃之隔的窗外西西弗斯般地瞎忙活着。窗里窗外,动嘴
动手的两拨人全都不屈不挠,我几乎要由此悟出“耗散结构”的题中之意了。崔威把
这条路定名为“西西弗斯小道,”并且嚷嚷着要去订一块路牌插在那里。
    武老师的到来一点戏剧性都没有,她热情地向每个数学教师问好,跟我从容地握
手,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那时我的高三学生一天天临近高考,晚自习的时候我经常要去看看。武老师的教
室离高中部不远,我便常常拐到武老师的宿舍小坐。我经常九点钟左右来拜访武老
师,彼时她的学生大多离开了教室。而高三学生通常要秉烛夜读至午夜以后。
    那阵子天气不好,经常下雨,但是到了傍晚时分通常会转晴,晚上甚至可以看到
月亮,听见一些昆虫爽朗的鸣叫。武老师的窗户是东西方向的,风顺顺当当地穿过
室内,像个不速之客,吹得教科书沙沙作响;武老师会忙不迭地找个茶杯压住。在
我的记忆中,那风并不是“和煦的春风,”而是稍有些寒冷。它们一阵阵透进衣内,
像护士用酒精药棉一下一下地擦着你,每一下都在你冷得无法承受前一瞬间突然收
止住。这风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甚至让你对生活和未来也生出些许幻想。武老
师把窗子全都打开,有时让门也大开着,我就更不客气地在里面抽烟了。四月份我
自己有不少事要忙,所以我在武老师那里并不坐很久,随便聊一回儿就走了。
    五月中旬,我的时间稍微宽裕一点。有两个周末,我跟着武老师去了省城。我以
前从来没去过那儿,省城对我来说很神秘。在我当时的那个年纪,每一座我不曾去
过的城市都是神秘的,她们的名字激起我无穷的想象,这些想象五花八门,但都是
光鲜、明亮、热闹、甜美的,我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自己神往的城市的名字,就做
一个深呼吸,仿佛能把一种活力注入体内。
    我和武老师每次都是在早上搭车进省城。然后武老师领着我在一些街区溜达。下
午武老师去看女儿,我就更是漫无目的,四处闲逛。
    那个城市的东部有一大片漂亮的别墅,是新富裕起来的阶级住的地方。也有机关
干部住的那种小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武老师的XX工学院座落在那个城市东
部的学院区。学院区是城东最寒酸的地方,但是那一块也被看作这个城市最文明的
地方,而城西则是汽车站、火车站、工厂区和职工宿舍。那一带,尤其是火车站附
近,老是兵荒马乱的:沸沸扬扬的建筑工地、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随便摆在人行
道上的小摊,横冲直撞的出租车、自行车,卖水果的板车和丢弃在人行道上的果皮,
油乎乎的小饭店,神秘的发廊……。
    对了,那些发廊,你只要一经过,坐在门口的浓艳女人便朝你热情地招呼。有时
我停下来和她们搭讪,武老师总是红着脸把我拉走。
    有一个周末我邀武老师去了N城,N城离高桥镇很近,坐公共汽车只消半个小时就
到了。毕业快两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回N城。我带着武老师在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晃荡
。鱼儿又回到水里。
    我和武老师看起来倒还般配。我比武老师高半个头,瘦削结实,长得不算难看,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武老师长得很好看,十八九岁的样子,一望便是一良家妇女。
    武老师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对一些亮晶晶的小玩艺儿极感兴趣。她在街头每一
个卖玻璃佩饰之类的摊子前流连,挑挑拣拣却啥都不买,有时我掏钱要给她买,她
很坚决地制止了。在一家百货商场的底层,她在那些钻石、金银、宝石等等劳什子
首饰柜台前兢兢业业地研究着、大惊小怪地赞叹着,鼻子都快粘在玻璃柜台上了。
    这种玻璃柜台的高度都很混帐——倘若再高半尺,女人们观察起首饰来会更方
便,就不用弯腰伏身了。这柜台故意设计得低低矮矮,让武老师伏着身,保持着那
么性感的姿势。你想想,如果你旁边有个漂亮女人,以那么煽情的姿势伏身在熠熠
闪亮的珠宝之间,你能不动心,能不想给她买点什么吗?
    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两百来块钱,银行帐号上只有一块钱(我企图把那一块钱也取
出来,可是银行不让),假如我给她买一只哪怕最小的铂金戒指,我也一定破产。
看着武老师煽情地、大惊小怪地趴在那儿,我忽然觉得欠她点什么,于是决心让自
己破产了。
    当柜台小姐灵巧地伸手去取一只铂金戒指时,武老师立刻发现了我的企图。她
对小姐说,不要这个,那个吧。她指的是一根细小的银项链。
    出了商场,几步远就是冷食店,武老师说,好了,这回该我请客了。我说我早
就下了破产的决心,你就让我破产好了。
    武老师要了两份蛋筒冰激凌,毅然附了钱。她那只粘在柜台玻璃上的小巧鼻子
又粘在洁白的奶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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