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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1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02:23 200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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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的元旦前,我们系也操办过元旦晚会。那时我们大专入学不到半年,是我
们的第一个元旦。彼时雅文是“文体委员,”到处撺掇大家出节目。她也不能自外,
提出要和一男生跳“双人舞。”
我们班的艺术细胞本来就不多,就是有也多半发育不良。要搞什么双人舞更是没
门儿,要一个理科男生在众目睽睽下翩翩起舞扭腰送臀,这心理压力重于泰山——
我们周末在校食堂改成的舞厅的昏暗灯光下还不敢请女同学跳舞呐。
那天雅文来男生宿舍收集节目,起初大家还挺合作。雅文身穿粉红连衣服裙端坐
一间寝室中央;我们东一个西一个或坐或站将她团团围住,挨个向她表白,说自己
的艺术细胞不够上台表演,只够丢人现眼。有时也互相揭发,说谁谁爱在厕所里吼
两嗓子,谁谁谁会变魔术,谁谁学马三立像着呢。
后来雅文问大家谁愿意跟她跳“双人舞,”我们就嘻嘻哈哈起来。雅文用直勾勾的
目光朝每个男生脸上扫射一遍,大家就四散奔逃了。
班长刘雄也跟大家一起往外逃,不幸被雅文喊住了;大家灵机一动,又纷纷凑拢
过来,七嘴八舌地把刘雄描绘成我们班最好的“搬运夫。”
“搬运夫”是我们给经常出没于各大学的周末舞会、并且经常更换女朋友的男生起
的雅号。
一般来说大学生到了两年级才开始吊二郎当,可是刘雄才念几个月的大专,就成
了搬运夫,进步未免过于迅速。刘雄有一次透了底,说当年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开始
搬运啦;他们A省的少数民族人口多,高考分数线低,他成天搬运还差点儿考上本科
。大家听了都羡慕得要死。
我们还有一个跟“搬运夫”类似的词,叫“码头工人。”“码头工人”的特征是:他
们动
不动就跑到公交车站台上去等女朋友,风雨无阻。
刘雄嘟嘟囔囔推辞,最后还是答应了。“跳就跳,咳,谁让俺是搬运夫呢!”大家
都一脸坏笑,心里却嫉妒着呢——雅文长的不难看,真便宜了这小子。
元旦临近,雅文天天跑到我们男生寝室来跟刘雄练舞,还带来个双卡录音机。这
双人舞是雅文自己编的,雅文录了一首歌,是谭咏麟的《爱在深秋》。
雅文和刘雄练舞,我们就围成一圈幸灾乐祸地看。当谭咏麟开始唱“如果,命里早
注定分手,”面对面站着的雅文和刘雄就抬起手向对方伸过去,同时各自朝后退去,
手指对着手指,姿势仿佛米开郎基罗《亚当的诞生》(The Creation of Adam)里的上
帝和亚当。接着,两人停步,谭咏麟唱“无须,为我假意挽留,”刘雄便朝前走上一步
拉住雅文的手腕,而雅文假装挣脱。接着,两人将手收回,捂住胸口,转体三百六
十度,这时谭咏麟刚好唱到“如果,情是永恒不朽”……。
他们两个一遍又一遍地练,磁带也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几天大家满脑子都是《爱
在深秋》《爱在深秋》。一天下午,我在水房洗衣服,洗着洗着就哼起这首歌来了。
“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水房是几个寝室合用的,有两间寝室那么大,除了
几个水笼头,空无一物,音响效果特好,天生它才必有用,大家洗衣服的时候都禁
不住要喊几嗓子。
等我唱到“回忆,在记忆中的你,”雅文正好经过——练舞来了。她说,赵,你没跑
了,你伴唱。不成,我半心半意地推脱。
你,雅文朝我走过来说,给个面子吧。在说 “给个面子” 的时候,她握住我的拳
头
,摇了两下。当时,大冬天的,我的拳头已经被冷水冻得像两只铁做的门把手,被她
刚从衣兜掏出来的暖手一握,“咯噔”一声,一扇门就打开了——我同意了——尽管我
对那肉麻的“双人舞”反感得要死。
后来演出的时候我有好几次看着雅文跟刘雄的动作忍不住要笑,歌也差点儿唱跑了
调。再后来,1992年元旦,雅文依旧是如法炮制,搞她的双人舞。这次雅文要我伴唱
的是当时最流行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还是雅文和刘雄面对面朝对方伸出手去,然后朝相反的地方后退、后退,还是《亚
当的诞生》——“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两个人各摸着自己的胸口转体一百八十度——“爱悠悠、恨悠悠;”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抓住手腕子——挣脱。
“才又想起你的温柔”——右手按住额头表示“想起”……。
“......”......
“付出~我,所~~有~~~~”——刘雄双手捧向前,做乞讨状
元旦过后是春天,春天过了是夏天。91年的暑假是我离家念书的第一个暑假,我
没有回家。在暑假里,雅文要我教她学游泳。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N城的,
我是不想回家。世界上有两个地方最难过,一个是车站的侯车室,另一个是家。在
车站,倘若你早到了两个小时,你就得等两个小时,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能指
望车会早开半分钟;在家里,如果你跟父母话不投机,你也只能忍着,无可奈何,
你不能指望像在学校一样跟谁打一架,或者扭头就走。家、候车室,这两个地方都
让你彻头彻尾地受制与人,无法解脱。
我和雅文在N城西郊公园内的湖里游泳,那是个大湖,浅水的部分用一串栏杆拦
住就成了一个游泳池。我要求雅文抓住栏杆,将自己浮起来,学着用双腿蹬水——
我认为这是学游泳的第一步。雅文蹬了一会儿水,觉得无聊,就套上游泳圈在水上
扑腾。我看雅文并不像块学游泳的料,就一个人攀过栏杆,朝湖中心游过去了。
跟雅文在一起,我老是觉得无话可说,她的世界属于明星绯闻、名牌衣饰、托福
考试、健美操和外企工资。我的世界却是模糊不清、无所谓、漫无目的;上了大专
之后,我几乎从来不想两年以后、甚至一年之后我将做什么。
打小以来,我的每一个目标都成了一次失败: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想做个三好
学生什么的,我的成绩那时很不错,最后一关——同学们的举手投票我也通过了,
但是班主任把我拿掉了,她并没有向我们解释,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我觉得
她挺卑鄙,装模作样搞“民主”。后来我不在乎“三好学生”什么的了,我渴望考上重
点中学,但我没考上,这是我的错,那时我已经开始东想西想,不误正业了。初中
时我企望考上重点高中,高考时我想去读电子工程,所有这些都不曾实现,我从来
没有好好听过一堂课,但凡老师一进教室,我的脑袋就开始跑马。整个高中,一个
想法经常缠着我:宇宙是有限的吗?如果是有限的,那有限之外又是什么?如果宇
宙是无限的——想到这一点都觉得痛苦;有无限多个“宇宙,”有无限多个星球,或
者无限大的空间,这是什么意思?无限本身是无法理解的。可是,有限,不也是叫
人琢磨不透吗?有人说在大爆炸之前“宇宙”只是一个点,这个说法更让我受不了,
这个“点”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中?什么是无穷无尽的虚无?“无”不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吗?那么由“无”中生出的“有”也变得不可思议了;我们的世界,为什么要是这个样子
的呢?为什么不是别的样子呢?一想起这些问题,就搞得我心神不宁。存在与不存
在都令人生畏。
“得到”使人幼稚,“未得”使人成长,我的每一个目标都失去了,但是我却长得很
大
——也许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现在回想当年要当三好学生之类的念头,就觉得十
分可笑,十分肉麻,可是当年那追求着实是一本正经的。人生每经过一个阶段,回
头一看,从前看得最重的东西往往变成最可笑最让你脸红,犹如文人的悔其少作。
这个经验本身就很泄气,你会慢慢变得老于世故不轻易对任何来自内在的或外界的
看似美好的目标所打动。
很多年后我知道,早在这个世纪二十年代,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就探讨过有限
与无限的问题,他认为无限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不存在的,对无限的任何涉及都是不
可靠的。由此,数学可以区分成只包含有限的成分的真实数学以及包含非有限成分
的理想数学。希尔伯特认为包含非有限成分的理想数学中的所有理论都是纯形式的
系统。他试图证明这些纯形式的系统既是相容的又是完备的,从而将数学从悖论的
威胁中一劳永逸地解脱出来。然而十年后,奥地利的哥德尔就证明,形式系统不可
能既是相容的又是完备的。
关于有限与无限的思考能引出如此众多精彩丰富深刻的东西,这些是我成长的那
个环境不可指望的。假如我拿无限和有限这类东西去麻烦我的老师,他们会先问“你
是优秀生吗?”如果你不是,那就是你的脑袋有毛病。如果你是,他们会模棱两可,
不着边际地说上一通,最后劝你好好读书,考上清华什么的,别东想西想,别成绩
一好就傲气实足,钻牛角尖。总之,他们总认为你拿这类问题来,是在冒傻气或者
不怀好意,你的神经系统或者道德系统大有问题。最后你就干脆怀疑自己的道德或
者神经了。直到有一天,你在图书馆或在一个旧书摊上翻到一页,赫然发现那个你
一直思考的问题早就有很多人琢磨过,并且已经走出百步千步开外,顿时觉得五味
杂陈百感交集。那些琢磨过这些问题,并写下弘深巨著的人说不定早就作古,而你
却还在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正常。
就我成长的那个环境而言,真正的学问有如“丁香一样的”姑娘。那姑娘在高山上,
在神秘的山洞里。你要经过一道道关口,过每一道关口的代价是阉割你一次,最后
你终于来到洞口,芝麻开门,可你已经被净了身,去了势,你“干干净净”了。
游到湖中心,我听到雅文的呼喊,就折了回来。雅文远远地埋怨,说我不该违反
公共规定,越过栏杆朝深水处游。
我返回栏杆以内,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发愣。这时一股冷流从水下涌来,绕着双腿
打转,上升,将周身包裹在酒精里;过了一会儿,是一阵暖流——如此平静的湖面
下居然也有冷暖变幻。那股冷流把雅文撵上了岸。她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岸上,背对
着我,也背对着下午明亮的阳光,伸手理弄一头秀发,柳腰微微扭向左边,站成一
个“K”字形。湿露露的黑发粘在她的脸上,使脸蛋儿看起来更为小巧妩媚;举起的
右臂,腋窝下露出一小丛细软的东西,阳光透过它们,被折射得五彩缤纷;淡紫色
泳衣和光洁润滑的四肢浑然一体,看上去柔泽如玉。
我就这样爱上了雅文,爱上了她的背影,心甘情愿做了她的码头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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