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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04:43 2004), 站内信件
10
墓地
在高桥镇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去南山的东南坡,那里有一片坟地,面朝一泓
碧绿的湖水。
提起坟地,有人认为那是令人惊惧不安的地方,教人想起干瘪的尸首,腐烂的
木板,破旧的祭器,和老态龙钟的鬼魂。但是南山的那片坟对我来说就一点儿也不
阴森可怕。
前面说过,涂河在高桥镇转弯向南,不过十几公里便汇入长江。在半个世纪前
的抗日战争中,长江两岸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战斗,埋在南山东南坡的都是在这
些战役中牺牲的中国军人,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忠勇之士。
那是一座烈士陵园,一个阳气十足的地方。花岗岩的墓碑耸立着,像一些精壮的,
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汉子。他们和我年纪相仿,但是永远停留在一个个断层上,永
远是年轻的十八九岁二十出头,而我正逐个越过他们老去。
当年日本军队所向披靡,像一根巨大的阳具,深入中国腹地;而这些人不断袭击
他们,反过来插入这巨大的征服者。他们是阳中之阳,是太阳。我头脑中惟一一块
神话的位置是留给他们的。
在一座半个多世纪前的墓地里,在石头和墓碑之下,除了白骨和泥土,别无其他。
纵然掘地三尺,怕也找不到半点历史。而我坐在墓碑的一侧默默抽烟,历史却不请
自来。坟茔和墓碑,这些生了锈的符号,它们与心内的某种东西神秘地暗合了,我
屏息默坐,感到一股巨大浑厚的力量充盈在空气里。
说起历史,我们不免想到发黄的纸页、褪了色的照片、黑白记录电影、失真的录
音和有头有尾的故事,好像过去的人都生活在苦难、破败、苍白、宿命的世界,跟
我们这个世界全然不同。可是这个 “历史” 只是旁观者眼中的历史,是形而上的历史
,是一只只安在木头架子上的鸟类标本。没有人能回到过去,你不能通过几张纸,
几块瓦片,几幅斑驳的壁画去体验过去人的动机。你只能用自己去体验历史,用所
有的胆怯、勇气、绝望、爱憎、彷徨去体验历史。你就是历史。
我透过墓碑所虚构的太阳的神话,或许比墓碑本身的阴暗更为可信。用逻辑伪造
出来的历史,用破衣烂衫勾唤出的 “历史感,” 多像一座故居,斯人已逝,斯人的锅
碗瓢勺烟斗夜壶都插上了神圣的翅膀。这翅膀黑暗、破旧、呆滞、平庸,但却是神
圣的,神圣的乌鸦。我想拥有一种鲜活的历史感,亮灰色的历史感,让过去像现在
一样栩栩如生,让我像过去的人一样无辜。我要借着墓碑,回到没有墓碑的时代。
一切尚在开始,大地上百草丰茂,石头尚未获得一个命名,铁矿尚未被开采,错误
还不曾被纠正,人们用眼神说话,自由地移动身体,想奔跑随时就可以奔跑,什么
歌都可以唱,可以随时唱......。
在那个陵园,我经常坐在石阶上或靠在墓碑上抽烟,消磨掉半个下午。那里是南
山最为幽静的地方,谁也不会打扰你,连捡拾野果的孩子们也不会跑这里来。
我抽烟,看着淡淡的青烟在空气中极缓慢地袅袅上升、弯曲、分叉、纠缠,消失。
扩散开来的宁静将我完全占据,就像一缕晨光透过铁窗缝隙占据了整整一间牢房。
我灵台清明、了无牵挂。
如果在那里呆得晚一些,如果月亮升起来,这种宁静里又掺合着莫可名状的神秘。
月光洒在墓碑上,你可以听到细雨般的沙沙声扯天扯地。你踏着石阶走下山去,会
感到它被月光润湿后的光滑;你必须将脚步落在草、树和灌木的阴影上以免被月光
滑倒。你路过那一小片湖水,水是一面镜子,你几乎要走上去,坐在上面举头望月。
一阵冲动你近乎相信:走上去,你不会下沉,你会平安无事地踏在一块厚厚的玻璃
上;你缺少的只是信心。
好几次,我路过湖边,几乎就要抬脚走上湖去,却在举步的一瞬停住了,似乎有
一只手在拉着你,这只手很陌生。
有时在雨后到这片墓地来,在树下找一块湿漉漉的石头,铺上几片衬了锡纸的烟
壳坐下,点上一只烟,你可以默听叶梢上的雨点不期而落,敲打草丛、灌木、山石、
黑土、墓碑、坟头、水洼、石阶,发出千变万化的声音。偶尔你抬头发现一只灰喜
鹊,或乌鸦,或者你根本不认识的鸟儿,被雨水淋透,在枝桠间悄无声息地梳理羽
毛,狼狈中透出令人嫉妒的自信和了无牵挂。山泉朝山下汇聚,有几股顺势跌入不
远处的湖中,仔细听去,颇有几分激越喧嚣。这喧嚣驱走你的寂寞,却不消弱你的
宁静。
这时你对生的看法也会暂时改变。那些树,固然都是你争我夺不可开交,可它们
没有大叫大嚷,没有哭天抢地,没有一唱三叹。争夺、扭曲、挣扎和死亡在公开和
无声中进行。平心静气、楚楚有致,这是它们的风度。
维特根斯坦死前曾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此话尽管矫情,但总算从容不迫无
怨无悔;在生命的终结点面对死亡,有此态度也差强人意了。而战死者生命的终结
点与死亡合二为一,他们大概没有时间去想是否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个问题他们
也无需作答,只有不得不在生命的终结处面对死亡的人,才可能被它困扰,有如站
在桥上的人被自己对高度的恐惧所困扰。
谁也无法知道,张老师,可曾面对这个问题。从突发脑溢血到死亡,只有二十几
个小时;这二十几个小时,据说他全是在昏迷中度过。
张老师的坟在另一个地方。那天早上开完追悼会,我们分乘几辆从各处凑借来的
杂七杂八的汽车,编成一路不伦不类的纵队,护送张老师的骨灰从火葬场回高桥镇
,穿过高桥,来到涂河南岸的大柳村,把张老师的骨灰葬在他父母的坟头旁边。
张老师没有儿女,是他的一个侄儿,站在一辆堆满花圈的解放牌卡车的后斗里,
趴在车头上,扶着他的遗像,一路开去。我们坐的是一辆大巴,高桥镇的教师和张
老师的亲戚朋友塞了满满一车。我和张老师的一个表弟、一个也姓赵的老头儿挤在
一个位子上;他说他从北方的一个城市刚刚赶来。
车过中心街,好几个店铺和住家在门口燃起成串的爆竹。窜动的火舌、幽蓝的烟
雾、急如骤雨的爆炸声,此景此声毫不留情地印在你脑子里。姓赵的老头儿对我感
慨:“看来,在高桥镇,张老师挺受人尊敬的嘛。” 我说,是啊。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追魂爆竹,是这里的旧俗,人们在灵车经过时燃放它们,目
的是驱赶鬼魂,迫使它随着骨灰去往墓地,以免那魂儿眷恋尘世,呆在他们的周围
徘徊不去,给他们带来灾难。
从大柳村往坟地这一段乡间小路不能开车,大家下车步行,队伍长长地走了一串。
操办葬礼的是张老师的堂妹,一个板板六十四的高桥镇人,沿用了很多旧俗:七八
个人打起招魂幡走在最前头;张老师的侄儿抱着骨灰盒紧跟其后;人们也按亲疏被
安排在据骨灰盒远近不等的位置上;压阵的几个人,走一段路就放一通鞭炮,郑重
其事地驱赶着鬼魂。所幸的是,吹吹打打被省掉了——那些由铜器时代遗传下来的
乐器听起来总是不伦不类,会把一场严肃的丧事搞得滑稽不堪。
我们走过一家村人的院门前,猛然从院中冲出一个老太婆,拦住队首,又嫌恶又
急切地说:“赶紧放[鞭]炮!赶紧放[鞭]炮!”张老师的堂妹过去与她争执,说适才已
经放过,需再走些步数才可以,不能乱了规矩。而那老太婆坚决不答应,拉住一根
招魂幡,一定要等我们放了炮才肯放行。后来不知是谁擅自点燃了一串爆竹,扔在
院门口,火舌嗖嗖窜进院子,将院内的一条狗吓了出来,在原野上狂奔。
张老师的坟是用水泥和红砖砌成,高高的,形状像扣着的窝头,表面涂了一层灰
色水泥,看起来还算浑圆平整。坟的前端开着枕头大小的方口;人们将裹着红布的
骨灰盒送进去,而后放入一只瓷碗,搁了几只红枣、还有其他的干果——现在我已
经记不清那些是什么,满满一碗。放了这些,里面还有荡荡的大空间,那是为张师
母将来预备的。口被砖封上,抹了水泥,一个浑圆的坟便做成了。有人在坟前烧纸,
我们鞠躬,张老师的亲戚们磕头,张师母又是长长的一阵痛哭。
坟前一块方桌大小的土地被修得平平整整,并且抹上了水泥。在这块水泥平台上,
正对着墓门,有一只用水泥浮雕出来的五角星,有脸盆那么大。这是张老师的坟与
附近其他的坟最为不同的地方。那片坟地,光秃秃没有半棵树,只有几株芒草,稀
疏疏散布坟间,高举着黄白的穗状花絮。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
整个程序并不复杂,到了中午,这些都结束了,大家把张老师的魂留在那片光秃
秃的墓地,留给明晃晃的八月大太阳。接下来是回到学校食堂里聚餐。这顿饭是必
不可少的。
在张老师的家里,张师母做了红糖和鸡蛋,象征张老师的血和肉,拿出来与众
亲戚们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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