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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05:21 2004), 站内信件


第三章 崔威、什月

    1

    九四年春天崔威成了个大忙人。他开始做起了生意。这全然出乎我的意料。在此
之前崔威并没有显露半点投笔从商的迹象,而是埋头苦写小说,并且鼓动我一起写。
我的作家梦,想来一定与崔威的怂恿有关。不过我并没和崔威一块儿写——写作又
不是作案,没法一块儿干。
    崔威来高桥镇最初的一年半时间写了三部小说,据他号称统共有二百万字。小说
大多写在空白试卷的背面,堆在一起足有半尺厚。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谁这么能写的。
崔威有时一夜下来能写洋洋数万言,把空白试卷耗尽,将卫生手纸用了。好几个早
上我醒过来准备去上课时,发现头晚写的备课讲义的背面密密麻麻写着小说。崔威
说自己写小说如同上茅房,一泻千里,在酣畅淋漓的节骨眼上抓你的讲义救急实在
是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为了对付崔威的这个恶习,我去镇上买了瓶香水,晚上睡觉前就滴些在讲义上。
如此一来,崔威便不敢染指。他曾说,一闻见女人的香水味儿,脑子里就翻江倒海,
什么灵感都没有了。他说他对那种东西过敏,闻到了就心虚气短。我起初以为这“心
虚气短” 是性欲亢进什么的,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过敏,症状类似涕泗横流的花粉
病人。不过涕泗横流跟性欲亢奋什么的也难保毫无瓜葛,人欲本来就有如倏忽的泥
鳅,从空谷幽兰青石小溪一个猛子扎下去,蛙声十里出山泉,说不定在一潭死水枯
枝败叶中探出身来。我不是精神分析师,何况连自己脑袋里的那个泥鳅尚且见首不
见尾,关于崔威的涕泗横流我就不废话多说了。
    我拿了香气四溢的讲义去上课,学生们下课的时候闻到了,男生们的脸上全挂了
嘲讽之色,女生都鬼鬼祟祟地笑。真是丢人现眼,我只好另想办法。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备课的时候在讲义纸的两面全写上字,倘若剩有空白,
就随便写画点什么,这样一来,崔威就无处下笔了。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后来崔威在夜里写完了试卷纸,在我的讲义夹子里找,找不着就在墙上写。鬼屋
的墙在我们入住之前被粉刷过,虽然很白,用手摸摸却往下掉粉,一般的钢笔圆珠
笔没法在上头写,崔威用的是那种大舌头的蘸水钢笔。
    崔威写东西本来就不肯修改,更谈不上重誊了,所以写在墙上的就留在墙上,写
在讲义背后的就留在讲义背后。你读完第一章,第二章可能就要到墙上去找,而第
三章说不定就在我的讲义夹子里,第四章也许就写在桌面上。有的文字写在一堆烂
糟糟的手纸、包装纸上,用木头夹子夹在一处,塞了满满一抽屉,像小饭馆夜半结
帐时的一大堆发票收据和欠条。
    崔威的最初两部小说都是拉拉杂杂、东扯葫芦西扯瓢,通篇都是自造的佶屈聱牙
的词汇,读了常令你怒不可遏,想找谁打一架——我不是开玩笑,记得在念大专的
时候我读了半本《尤利西斯》,就跟人打了两架。
    崔威对他的小说从来都不作修改——除了标点符号。我往往跟他争得几乎打架,
他也决不肯撤换一个字,哪怕那是个错别字,仿佛那些字全是跟他枪林弹雨出生
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铁哥儿们。崔威的第一部小说是这么开头的:“大乌朝西
天漾下去了,涂河的杨柳耸动在黄昏的盈洁的暮气中,鸟声卓绝,黑即将来,……
。”我读到“大乌、”“漾下去、”“耸动、”“卓绝,”脑袋里就开始嗡嗡作响。崔威
当然
不至于连“太阳朝西天落下去了”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来,他要的不是通畅的语句,
而是与众不同。
    崔威跟我争辩说,他眼中的太阳,就是一漾一漾地落下去的,暮气中的杨柳,也
是一耸一耸,像一些在河边行走的人。
    我嘲讽道,那一定是醉鬼眼中的太阳和柳。
    你不懂!你琢磨过凡高的《柏树》吗?你知道什么是表现主义吗?你不懂!
    “你不懂” 三个字是崔威最后的防线。我们之间的大部分争论都以他的一句 “你不

懂” 告终。一个人对你说 “你不懂,” 你多半会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这样的争论发生

多了,我也见怪不怪,在他说“你不懂”之前我就主动投降了。
    是啊,杨柳为什么不能在暮色中耸动呢?太阳为什么不能朝西天漾下去呢?鸟声
为什么不能卓绝呢?崔威的小说我硬着头皮翻几回,其中的怪词呓语倒让我嚼出滋
味来了。你想想,“大乌朝西天漾下去了” 这样的句子你每天念它几遍,坚持半个月
,你一定能念成顺顺溜溜,并且慢慢感到它们还挺有诗意呢。至于 “鸟声卓绝,”你
甚至只消念上两遍它就变得诗意盎然。
    崔威还没出名,却过早地有了大师风范;他的小说找不到读者是肯定的了。我挖
苦崔威,说他该去学佛,用他的手笔写经文,善男信女们准能念出微言大义。而崔
威一本正经地回道:“所谓思潮,不过是新谎言战胜老谎言的过程,别无其他。” 这
个似乎文不对题的回应弄得我摸不着头脑,当时他或许心不在焉,正想着别的什么
。或者确实是在针对我的嘲讽进行回应,只是不屑于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进行言
语上的加工罢了。既然崔威不是名人大家,我把他的这种特征权当作一种与人交流
的困难;故弄玄虚也好,心不在焉也好,用“障碍”两个字一言以蔽之;倘若崔威出
了名,我再改口也不迟。
    崔威的头两部小说我翻了几遍,也不知写的什么。虽然 “大乌……” 之类的句子

咂摸久了有点儿滋味,可是通篇都是这些东西,读起来叫人心惊胆战,犹如进了
八路军的地雷阵。这种小说对自主神经系统是巨大的挑战,非常有助于让身体健
康精神正常的人患上偏头痛咽喉炎食欲不振胃溃疡,有助于加速这些症状朝癌症
升华。
    崔威的第三部小说名为《夜》,是个准自传的东西。夜是主人公的名字。在这
部小说里崔威一改往日风格,叙述平淡冷峻。他在第一章《蛊》的开篇写道:“我
长到八岁的时候,父亲把我叫去,要我去劝妈:跟爸离了吧,这么拖着……。"
    “父亲又在吼,在摔碗;妈又在哭,在骂……这是世界末日,我只望这一切快
块毁灭,希望爸冲进我的屋子,砸碎我的脑袋……。
    “等我长到十二岁,天天想的是:砸碎父亲的脑袋。斧头准备好了,就藏在门
背后,枣木的柄,黑铁的头,亮如白昼的刃。有时我把它拿在手里,下定决心;可
是我却知道,全是假的,我下决心的决心是假的……。
    “继母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不恨她。我应该恨她,可我并不恨;我恨自己的
不恨……。
    “因为继母,父亲丢了官,也毁了我的前程……我长到十八岁,父亲又要离婚
——跟继母,他看上了更年轻的……我拿出斧头——它已在门后生锈六年——父亲
一见,便朝我跪下了。他是个胆小鬼,孬种!我也是——假如他呵斥,先跪下来的
就是我。那是我此生为数不多的胜利,这胜利,建立在他的错觉之上,一个懦夫的
错觉……。
    “在个别春风得意的时刻,父亲会热皮热脸地对我说,你是我的独子,我们该
像朋友一样啊,连上帝和他的独子,不也是平等的吗?——多教人感动。起初,我
诚惶诚恐,简直要下跪——万岁!
    “可当我提出要离开他,离开力新县,去和母亲生活,这平等马上漏了馅,他
大吼起来——这是狼和羊的平等游戏,这游戏源于狼的寂寞、无聊、和无耻……。
    “这游戏最终也玩成无聊,狼便要重整朝纲,老故事也重新上演……。
    “我的失败他甘之如饴,我的成功是他的酸葡萄,我必须对他俯首称臣……我
是他战胜死亡的一个替身,只能在他死后出现……我是他的尸……在他眼前,我是
他的眼中钉,他的一个对手……。
    “所谓无罪,乃是犯了无法判罪的罪;所谓有罪,不过是犯了便于判罪的罪。
所谓判罪,只是针对一桩便于取证的罪行。父亲有罪,却无人来判;父亲有大罪,
无人能管……。”

    崔威写到第二章《家庭》,感性的成份慢慢淡化,他的文字滑向思辩和说理:
    “人世所有的罪恶都来自家庭这个渊薮。先有家庭,而后有了皇朝,接踵而来
的便是兴衰之交替,周期性地堕入人造的灾难。如果说这个灾难至今尚未停止的话,
那是因为,一方面,家庭这最后的罪恶堡垒至今尚且没有被攻克,而另一方面,整
个世界也正迅速堕落成一个大家庭……。
    “当我们朝家庭这最后的堡垒进攻之时,这个行动本身又促使一个无所不在,
涵盖一切的巨大家庭的形成;或者说,我们打着红旗反红旗……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这个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托尔斯泰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胡扯!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吗?老托当真见过幸福的家庭吗?——反正我没见
过。
    “就算咱们把条件放宽,把‘幸福’二字放进浑水里好好泡上两三个月,然后
——有些家庭总算可以浪得“幸福”之名了。即便如此,‘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
的吗?不!既然咱们不能不把条件放宽,不得不给‘幸福’这概念灌足水份以确保
其存在,这本身就说明,‘幸福的家庭’并不是一样的,而是各种各样的虚张声势。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老生常谈!中国人早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托要表达的不过如此而已,却偏用‘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这屁话来与之烘托
对称,一如用‘好人不长寿’来对仗‘祸害一千年,’[1]幼稚的对称思维!老托
就是幼稚的对称思维大师,他的书,厚厚的文字垃圾,就是善与恶,好与坏,堕落
与救赎,战争与和平的苍白虚假对称……。”

注[1]:涂门一带有“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的谚语,“祸害”在这里是名词,作“坏
人”
解,意思是好人都不长寿,坏蛋却能长命百岁,一直祸害下去。

    等崔威的小说写到第三章《迟迟吾行》,“大乌……”之类的辞句又在文中神
出鬼没地出现了。崔威也变得沉不住气,心急火燎的,像个国事垂危的君王。鬼屋
里的啤酒瓶子又堆成一座山。
    要想从《迟迟吾行》这一章里读出点意思来,必须压住不耐烦的情绪,在字里
行间寻找,就像在一片被大火毁掉的秋田里捡拾几束烧焦的麦穗。
    “……十八岁我识尼采,我被封酒神……我站在我的峰上,看我脚下旋转的
国……大鹰如夜,天籁复生……漫淼红尘,一个幽灵,一个古老的幽灵在深渊绯
徊……水音凋落,激越的,穿透一切生命极限的回声……混沌初开,跳跃着一句来
自永恒的呼喊:‘人世间只有唯一公理:剥夺剥夺者!’……”
    从这一章你明白崔威十八岁已成了个酒徒,那句“永恒的呼喊”是一个长期被
剥夺,最后变成酒徒的人的癔语。整整一章,都是癔语,适于让心理分析大师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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