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06:16 2004), 站内信件


我说崔威“像个国事垂危的君王,”这是从我的角度去看崔威写作——我认为
他控制不了局面,难以保持细腻流畅的风格甚至思维的完整,是在走下坡路。但崔
威有自己的另一套解释。
    “颠覆胜过创造,创造胜过建设,建设胜过完善,”崔威说,“颠覆最令人心
醉神迷。我们虽然嘴里赞颂着创造者和建设者,可骨子里恨不得来个底朝天。当我
压住性子,低眉顺眼地写第一章,你在旁边叫好,就像农夫在夸一头老实耕作的牛,
可我知道那时我正堕落成一个创造者。当我按捺不住颠覆的欲望,你硬说我是‘国
事垂危的君王。’不错,我是个君王,但我是乐观罗马城燃起大火的君王。想怎么
写就怎么写,想怎么谴词就怎么谴词,才是真正的写。甚至,故弄玄虚、煞有介事、
坑蒙拐骗,在我这里都不是贬义。效用解释手段,结果解释原因。人们就好这一口,
越是闹不明白,就越是按捺不住,扔掉又捡起来,一定要琢磨出奥义深言,生怕错
过了‘好东西,’担心落伍。而流畅好懂的文字,尽管也会赢得他们一时的青睐,
甚至让他们受益良多,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弃之如敝屣,像一个承人恩惠的婆
娘最终把感恩之情酿造成忘恩负义的流言蜚语。正如肉包子多了毫不稀罕,空骨头
却让一条狗视若珍宝。人们需要被欺骗,需要冲着他们完全搞不明白的东西顶礼膜
拜。面对偏见傲慢、居高临下、喋喋说教、高声恫喝、低声规劝,人们总是争先恐
后地奔过去磕头。”
    这一通话说得我目瞪口呆。我搞不清他想否定什么,想肯定什么,正在跟谁过
不去,打算跟谁一伙。但是从崔威的讲述中,我至少可以察觉,他心内有股熊熊燃
烧的渴望之火——渴望受人顶礼膜拜。
    后来当我翻读过崔威手头的多本名著,对崔威的写作姿态变得更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颠覆本身居然也已经成了传统的一部分。颠覆如今也完全可以用来诠释
驯服。
    小丑尼禄看完罗马大火,去巴黎写了几本小说,难道他一溜小跑,来高桥镇继
续他的文学生涯了吗?不会的,崔威不属于那盘棋上的子儿。
    《夜》的第四章是《去日苦多》,这个不祥的题目,在崔威写《迟迟吾行》的
时候就拟好了,但他却没有写。如果说在第三章里还能捡拾几束烧焦的麦穗的话,
这一章却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也是在我翻读过崔威手头的一些名著之后,这空白的一章,部分地赢回了我对
崔威写作的尊重。假如一个人成了乔依斯、亨利·米勒或托马斯·品钦的小学徒还
自诩为颠覆,你不能不觉得他矫揉造作弄虚作假攀龙附凤自作多情什么的。一张白
纸,总算将文学踩在脚底下了。“秋水共长天一色”——野鸭与白鹭齐飞——白纸
一张不口罗唣。好。下一步该玩点什么呢?

    九四年清明节,高桥镇人都在出门踏青、烧纸;南山上狼烟四起,宛如一座座
烽火台。整个高桥镇都笼罩在呛鼻的焦糊气味中。鬼魂和人群在高桥镇上摩肩接踵。
上午还在张罗做生意的崔威(他在学校开学前后就停止了写作,开始筹备生意。)下
午,崔威喝了几瓶酒,站在鬼屋门前怅望南山,若有所悟,转身进屋抱出他的三部
小说,堆在鬼屋门前,放把火烧掉了。随着崔威的小说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我的一
部分数学讲义。
    我当时正在鬼屋里备课,发现一股浓烟夹着纸灰灌进屋里,把屋子里弄得伸手不
见五指,我以为鬼屋直接掉到阴曹地府里去了。出门看时,崔威的小说已烧了一半。
我冲进屋里舀了一瓢水出来要灭火,崔威不让。我们便在门口拉拉扯扯,引得许多
闲人凑过来看热闹,还有人从火堆里刨出纸片儿偷偷揣进口袋,以为拣了宝贝。我
不知道那些人把这些碎片拿回去读时会作何感想,比如这一段:“……沉重街路,
粉蝶飘开的花朵一般的神气将思考折断;一米之遥,中间是十万年压在一处的云母,
破解不完。放大镜笑弯腰,忘乎所以。危险!毛骨皆悚。他有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
的仓皇……。”这些碎片下场不会妙,它们会变成笑料、疯子的自白、在雾气中燃
烧的自制烟卷。我突然觉得十分懊悔。没错,崔威的文字不但跟我的胃过不去,还
跟他自己的头脑过不去,他掌管语言的布罗卡区被酒精烧成了蜘蛛网,蝙蝠飞进飞
出,巫婆骑着扫帚在上空盘旋。他把自己大卸八块涂在稿纸上了,把脑浆子灌进了
自来水笔;但是这些文字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写出来的,尽管它们在我的胃上钻
了孔,却并不让我肉麻。这就不坏!我宁愿患上一百次胃穿孔也不愿体验一次肉麻。
可是现在崔威焚稿的举动着实让我肉麻了。一位凄凄惨惨的林妹妹在临时搭起的台
子上演着戏,蚂蚁们纷纷爬进汗毛孔。
    肉麻是一种状态——肉麻态。这状态意味着人的某种更为老道狡猾、但是通常
躲在幕后的自我在向他发出警告:小心啦,我嗅出弄虚作假的味道了!
    肉麻态是人生百态的一种。在我听到系主任说“你是优秀毕业生吗?你是学生
会干部吗?”的时候,在看雅文和刘雄排练双人舞的时候,在高校长对我晓以大义
的时候,我就进入肉麻态了。崔威焚稿,我把它看成是和“把酒问青天”同属一类
的表演,但是,这表演又似乎是和他内心某种无法理解的强烈的自毁冲动相呼应。
倘若仅仅是表演,他决不至于那么干脆地将心血付之一炬。或许崔威读的那些书冥
冥中给崔威不少暗示?书中那些悲壮角色或狷狂举动,或许与崔威有某种秉性上的
暗合。我百思不解。                           
崔威不喝酒的时候,其实是挺古板的一个人,讲话做事规规矩矩。你永远不能
从他嘴里听到黄笑话荤段子之类——在这一点上他跟高校长倒是像极。崔威在性这
方面的古板也保持到醉酒以后,那时你也一样不能从他嘴里听到任何与性有关的主
题。性是崔威在醉醒两态都能保持“严肃”的惟一方面。你能从他嘴里听到的仅有
的一个与性沾边的词是“强奸。”可是这词被他用在诸如“政治强奸教育,”“法
律强奸人性,”“黑格尔强奸辩证法,”诸如此类的高论里,给它赋予了一种抽象
的,大致是“粗暴的主动”的涵义,弄得它一点性暗示都没有了。
    “崔威,你把‘强奸’这词也强奸了,”我说。
    “你不懂。”
    “什么强奸文学?嗯?”
    “宗教、伦理、哲学、政治、心理学、科学、艺术、语言、生活、窥癖、征服
欲、性,等等等等,文学是被轮奸了的。呃,文学原本就是个婊子,离开这些,她
反倒无依无靠无所适从了。”
    “怕是你临阵脱逃,对文学怀恨在心吧。”
“此言差矣,我跟她两不欠了——活又说回来,对文学怀恨在心,正可以成为
从文的理由,最好的理由。”

    崔威写小说那阵子除了喝酒,还干过另一件事。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厚厚的
《气功修练大集》,医儒释道武各门各派一应俱全,厚如城墙重比泰山。隔三叉五,
通常是午后,崔威扛着那本大集,出门不知到哪儿修练去了。每每练完回来,没有
半点儿仙风道骨,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大仙回来了?”
    “酒!喝酒!”崔威把扛在肩膀上的大集扔在床上,转脸又精神了。
    没练出仙风道骨,倒也并未走火入魔,幸哉幸哉。崔威练了仨四个月就金盆洗
手退出江湖了。崔威练功目的非常特别——他是要练成一具永不“雄起”的老二。
    崔威认为家庭是罪恶渊薮,那么老二就是罪恶的源头了;冤有头,债有主,假
如老二不再“雄起,” 问题便可一揽子解决。但是,根据崔威的小说,崔威的老爸八
成有一根永不安分的老二,而且崔威又长得五大三粗,各种器官都超常发育借题发
挥,他的老二没有理由不是气冲霄汉的那种,崔威要立地成佛恐怕绝非易事,他需
要跟DNA  RNA  TNT作斗争。
    “娘的,什么鬼功,不争气的老二,越练它越长脸,跟 ‘伟大旗帜’ 似的老是‘高
举’
着,……娘的,” 每次练完功,喝上两口酒,崔威便劈头盖脸地数落起老二来了,
就差没逼它写检查写保证书了。我揣测,彼时崔威的老二一定在裤裆里羞愧难当,
恨不得悬梁自尽服毒自杀离家出走。“什么鬼功,还不如酒……。” 崔威承认,他的
老二跟他一样嗜酒如命,几杯落肚,它就变得萎靡不振偃旗息鼓了。
    “现在练童子功,不会太晚了吧,呵呵,”我幸灾乐祸。
    “你不懂!——欲望不应反对,但欲望必须纯粹——话又说回来,纯粹的欲望
真是可望不可及。”
    “呵呵,你也打着红旗反红旗?”
    “你不懂!你不懂!”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11.7.155.101]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89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