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2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09:29 2004), 站内信件
到了寒假,什月更经常到我们这里来了,那阵子崔威酒也喝的少了,埋头写他
的小说《夜》。
什月每次来都带着她那个支支棱棱的军绿色书包,里面装着教科书、本子、复习
资料、草稿纸、铅笔盒、唇膏、眉笔、香水、指甲刀、小剪子、钥匙串、护肤霜、
餐巾纸、话梅、牛肉干……应有尽有,像个超小型的杂货铺。这些东西大大小小,
形形色色;什月把它们胡乱塞在一块儿,经常冷不丁地从这潘多拉盒子里拿个什
么出来。有一次什月居然掏出个电动鹦鹉;那只鹦鹉的肚皮上有三个按钮,按左
边的那个,鹦鹉便说:“对不起”;按中间那个,它说:“谢谢”;按右边的按键它说
:“没关系。”我把鹦鹉攥在手里,将三个键一起按下去,它便“哇”地一声惨叫起来
。什月不高兴了,说我是个虐待狂。我说:“就是就是。”(什月讲话喜欢加上许多
“就是” 和 “然后。” 在什月叙述一件事的时候,这些“就是” 和 “然后” 纷纷落
在句子
的前后左右,所表达的意思在 “就是” 和 “然后” 的狂轰滥炸中向前挺进。“今天,
就
是我来之前,就是——中心街——嗯——就是电影院门口,围了一大群人。然后
我走近一看,就是——一个执法队的,大概,抓到了一个无照的,就是,那个凶
啊。然后,又来了一个……。” 什月跟我们慢慢熟起来,我就拿她的“就是”开玩笑
,在她的“就是、”“然后”行将出口的当儿,先替她脱口而出。但是寒假还未过完,“
就是”和“然后”就从什月的句子里消失,轮到她抓我的把柄了——我喜欢说“但是。”
什月便在我说话的时候掰着指头数,还时不时看表。我问她数什么;她说:“数数
一分钟你用了多少转折连词。”)
好几次什月来到鬼屋,扔下书包便帮我们做饭。她的厨艺并不好,可兴致很高,
我们也乐得在一旁游手好闲。我和崔威抽很多的烟;什月说她被动抽烟,一定会比
我们早死好多年;于是我们把窗户全打开,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手里的烟是最后一
根了——尽管依旧一根接一根地抽。晴天的时候,我们用一只蜂窝煤炉在院子里做
饭,什月在院子里风姿焯焯地忙碌着,在孤零零的鬼屋前显得十分惹眼。这情景很
是受用。
在数学方面,什月总问一些聪明问题;而在哲学和政治两科上,什月永远问一些
傻问题——至少崔威是这么认为。我就鼓动崔威,那么你就行行好,给你老乡补补
课吧。(崔威和什月都是力新县人,虽然一个在县城,另一个是在镇上。)崔威一
点都没推辞就答应了。更有甚者,崔威的语文也好得很,英文也说得过去;一不留
神成了什月的全能家庭教师。这样一来,我反倒没事可干了。
我便经常去镇上遛达,有时回来给什月讲几道题,有时也在鬼屋里听崔威给什月
补课,我自己也顺便补补——当年我就是这几门不好才没考上本科。
崔威给什月补课,也有把什月补糊涂的时候。有一次,什月拿来一本参考书,
上面有这么一个问题:什么是否定之否定规律?为什么说事物的发展是前进性和
曲折性的统一?
什月说,书上的定义我都能背下来了,这题也可以从书里照方抓药,可我还是
不知所云。
崔威是这样解释:“有什么人,一开始你格外喜欢,后来你又不喜欢啦?”
什月说当然有。
“那么这就是一次否定。你跟他断交了,不共戴天了,过后忽然一天,你又开始
念他的好处,你变得宽容,从两方面看这个人,你把第一次的否定又否定了一次,
但这次的喜欢已经不是第一次的喜欢,你对他有更全面的认识,也更理智了——
这就是‘否定之否定’”。
“你这么一解释,‘否定之否定’不成了‘喜欢不喜欢’啦。”
“没错,其实辩证法就这么简单,离文字游戏就差一步,根本没什么奥妙。”
第二天,什月又带着那本参考书来了,她说她问了教她政治课的李老师,李老
师说,一粒豆子,发了芽,把‘豆子’否定了,然后生长开花,结了很多豆子,又
把‘豆芽’否定了,这就叫“否定之否定”。
崔威说,人的意识才是否定的主体,没有人的地方哪来的否定?豆子是人吗?
只要有条件,豆子就一定发芽,这是豆子的宿命,基因里就决定了的,‘否定’这
个词用在这里纯属多余,否则就成了万物有灵、物活论的残渣——老李是个白痴。
后来什月又去请教了老李,老李说,崔威是个白痴,难道他不知道‘新事物的
发展是通过对旧事物的否定来实现的吗?’
什月把老李的话转告了崔威,崔威在老李的名字前后又加了无数个白痴,说,
这种屁话还不如改成‘新事物的发展是通过对旧事物的强奸来实现的。’
什月把眉头皱成干枣状,崔威赶忙道歉。什月说,‘新事物的发展是通过对旧
事物的否定来实现的’写在书上的,说不定还是马克思说的呢。
都是黑格尔这白痴惹的祸,崔威说,辩证法只适合人的认识过程,最多也只能
凑和着解释人类历史,碰到“自然”就变成既多余又谬误,成了类比和比喻的陷井;
黑格尔是个文学家,而老恩的自然辩证法简直就是胡闹。
我调侃道,哲学家最小气了,为着一个概念就能呵佛骂祖不共戴天。什月便要
我来评评理。可我什么理论也讲不出来,只好说,离了哲学,人照样能活得好好
的,说不定活得更好。而什月大不以为然,她说凡事总得有个对错吧,崔老师一
是非,李老师一是非,哲学难道是骂街?
崔威说,算啦,你还是啃你的教科书吧,我还是按书上写的教你,以讹传讹,
继续误人子弟——不这样你怎能考上大学呢。话虽这么说,可是一旦什月提出的
问题触动了崔威哪根弦,崔威又会一惊一咋的:
“新生事物是不可战胜的”——“呸!同义反复!”
“肯定方面是事物中维持其存在的方面,否定方面是指事物中促使其灭亡的方
面”——“机械的低等二元论!”
“新事物克服旧事物中消极的东西,又保留旧事物中积极的东西”——“行行
好!什月……。”
……
崔威忿忿激昂的样子既妙趣横生又令人恻隐,我就打打岔,对什月说,什月,还
是跟我做几道数学题吧,我这里都是金科玉律,一千年也不会过时……。
坦白地说,有了什月这个学生,我和崔威好为人师的心理都得到充分满足。
当什月被崔威课补得糊涂的时候,我们也会抛开书本,聊一些其他的事情。诸如
童年经历、时事政治、电影、文学之类。什月最喜欢的话题是关于流行歌曲的——
女孩子们都喜欢流行歌曲;她说她喜欢《让我欢喜让我忧》,“简直要命地喜欢。”
崔威问什月为什么“简直要命地喜欢。”什月就大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难道,
你没听过么?
“当然听过,连高桥西村那头病了三年的老牛都听过,问题是它不但要不了命,
还经不起反刍。”
“在你眼里什么才算好?”
“你听听这个,”崔威清了清嗓子,“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还不错。”——这是什月的评价,不知是指崔威的嗓子还是指《三套车》。
这饱含忧郁和沧桑的《三套车》,大概什月不会喜欢——谁知道呢。崔威却将一
阵伤感直接传达给我了;我顿时老泪纵横。我和崔威只比什月大几岁,可中间却像
隔着几个世纪。
那次是我惟一一次听到崔威唱歌。虽然崔威酒后经常不管不顾地狂呼滥叫,却从
不唱歌。我着实见过很多不唱歌的人,我父亲就是一个。我猜想高校长也从不唱歌。
从不唱歌的人都是些奇怪的人,但我也觉得这样的人都很酷,不动感情,不流泪,
尽管有时他们会突然表现得比大多数人更为脆弱,孩子似地爱发脾气。
崔威也从不跳舞,假如我看到崔威哪怕是偷偷地迈动一下舞步或扭一下腰肢,我
一定会惊诧地像碰上了外星人——甚至会比这更为惊诧。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也觉
得不可思议,崔威可以像头狼似的趴在井边吼,喝得像个傻瓜满口昏话,这些尽在
情理之中,可倘若他稍稍扭动一下腰肢,迈个舞步,这在我眼里就会成为一件乾坤
颠倒的大事。
和什月聊天,有时我们不免谈到我们身处其中的高桥镇中学。鉴于什月和校长的
特殊关系,涉及学校的事我们都说得格外保守。记得有一次,是在94年初的寒假,
什月问,假如你们当了校长,会怎么样呢?崔威说,假如他当了校长,而且又想当
下去的话,他就会跟高校长没有两样啦。什月从这话里听出了嘲讽,变得闷闷不乐。
我说,高桥镇这个鬼地方,让神仙来当校长也是白搭。我本想用这话打个圆场,可
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比喻,以为特妙,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我说,不过,《西游记
》里的大魔头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有小妖精才土生土长。当时我纯粹是一时得
意信口开河,根本没想到要讽刺挖苦谁,可是什月显然是生气了,她一言不发地坐
了一会儿,收拾起她的书走了。之后有两天时间什月都没来。
起初崔威还跟我开玩笑:高校长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呢?还是土生土长的小妖?到
第三天什月还没露面,我和崔威有点沉不住气了。
还好,到了第四天,什月来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94年春天开学之后,什月不再经常来,但是每个周六她必来鬼屋;崔威也停止了
在周六这一天酗酒。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11.7.155.101]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612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