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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2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11:26 2004), 站内信件



    回家
    
    我们用一撇一捺大气十足地写下自己,却要用一头猪来指称自己的居所。家,
我推测它们原本是一座座猪圈,是驯养之所,最终这驯养的阴谋扩展到了人自身。
在我们的语言里“家”这个词被广泛地滥用着。更确切地说,是“家”这鬼东西由猪
栏一路扩展开去泛滥成灾。当高桥镇中学的高校长出差在外,给教导主任打电话
时,他问“家里怎么样?”这话的意思是“学校里怎么样。”“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

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家”指得是贵族所统治的一大片领地,它类似于狗用尿所圈
出的一片区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练葵花宝典的儒门弟

个人野心和权力欲的步步膨胀。尽管这膨胀通常只在头脑里进行,但有时也竟然
成了气候,把天下变成好大一个猪圈。
    最近我一直在观察寓所门口的一座蚁丘。这是一种火蚁,据说是从南美洲迁移
过来的。它们脾气暴烈,奔跑迅速,碰上你的脚便毫不犹豫地猛咬一口,过后你
的脚就会肿起来,奇痒无比。你紧闭门窗,堵上所有的缝,却总发现它们一群群
神秘地出现在屋内的地板上,仿佛谙习劳山道士的穿墙术。它们大大咧咧地在草
地上筑巢,一座座高拱出地面,犹如红肿的伤口,倘若你不管不问,它们就会日
渐壮大,将一大片草地据为己有。
    我对蚂蚁的憎恨与生俱来,对这些敌意重重的火蚁更不会手下留情,除了定期
向它们的城堡实施化学武器的攻击,平时见到它们重建家园,总要走过去踏上几
脚,幸灾乐祸地观察它们疯狂地忙乱。我已经观察它们很久,它们依然故我的态
度,屡废屡兴的韧劲儿逐渐消磨了我的憎恨。对于“家”这个概念的理解,我是从
它们身上领悟得更深的。当我踏碎它们的城堡,它们四处奔涌,每一个看起来都
是没头没脑,慌慌张张,不可理喻的,但神奇的是,这乌黑的一团涌动却不会树
倒猢狲散,而是形成一个黑色的挺规则的圆;这个圆先是越来越大,然后慢慢缩
小归于平静。火蚁们好像被什么牵住了似的,尽管他们奔跑的路线曲曲弯弯,却
始终绕着它们的城堡,最终回到那破碎的家去拼命劳作。那城堡有一个中心,这
中心具有不可抗拒的引力,每一个成员都身不由己地受这引力的牵绕,把这中心
作为归宿。据一些资料上说,这神秘的引力便是蚁后分泌的费洛蒙(pheromones)
。家这东西真是既抽象又具体,不可思议地具体。家是有毒的。
    可是这毒物是如何让一只小小的蚂蚁如醉如痴,犹如服了“三尸脑神丹,”永远
朝着一个中心献出自己?当它在野外背起食物,从蚁穴里飘来的王者之气,是怎
样牵引着它,命它抬足、转身、举步走向巢穴,并且时时纠正着方位?  
    我的涂门老家,是怎样牵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使我并没有在一次逃学之
后,永远离开它?它在我头脑中的什么位置,是怎样散发着神秘的信号,使我像
这不起眼的火蚁,尽管从那个纷扰不休的家中一次次逃离,却沿着势不可挡的弧
线,回家?这与生俱来的致命的引力,使我们纵然受到家的无穷无尽的伤害也照
旧痴迷不悟。
    在蜜蜂的王国,工蜂跟蜂王的基因全然相同,只是在发育过程中,幼蜂们受到
了区别对待。这个王国只对极少的一些雌性幼蜂提供蜂王浆;而对大部分雌性,
主要提供营养不足的蜂蜜,同时蜂王分泌另一种费洛蒙抑制这些本来就营养不良
的雌性幼蜂的性器官发育;于是前者发育成蜂王,后者成为发育不全的,残废的
,勤劳的,永远留在“家”中的工蜂。(工蚁的境遇与此类似,只是因素更复杂一些
罢了。)
    大自然以它冷酷无情的生存规律塑造着各种各样的“家。”你一旦对昆虫之“家”

略知一二,反观人类,你一定会心存疑虑和戒心。谁能保证人类的家不是一个个
不坏好意的巢穴呢?谁能保证我们处心积虑的父母,不是在不知不觉地毁掉我们,
却还以为一切都是为你好?
    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便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即便我们与从前那个家一刀两断,
一个新的家总还是要建起来的。生存需要一个中心,围绕着这个中心才使得我们有
所依靠,相互支撑,不至于被周围强大的世界个个歼灭。然而有了中心便有了罪恶,
它使得处在边缘的个体受尽剥夺。(剥夺,崔威那次酒后所说的这个词,如今正式
进入我的词典了。) 剥夺。
    有些事情真如崔威所说,是“解决不了的。”不过,纵然完美的办法注定不能存在,

权宜之计总还是有的吧。我们可以在适当的时候逃离那个中心,建立自己的家,在
剩下的日子里过上自己的生活。然而另一个难题也随之而来:谁又知道何时才是天
赐良机,谁能保证当我们最终走出那个中心,不是太晚了已经被那无形的费洛蒙永
远地牵住了,那粒“三尸脑神丹”已在不知不觉中吞下肚去了?
    记得我十七岁离家,去N城上大专,是像一只新获自由的鸟儿扑楞着翅膀飞出涂
门的;面对父母模糊的泪眼我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自由这东西他们欠
我太多,如今一走,仿佛一下子从银行整取了所有零存,一段崭新的疯狂的挥霍就
此开始了。我怎能对这煞风景的眼泪生出半点同情呢?

    一九九四年的暑假,我的学生们高考之后,我从高桥镇回涂门和父母小住了几日。

自从上大专以来,这几年我极少回家,暑假我也找借口呆在学校里。打小我跟他们
就老是格格不入;上了高中以后,我跟他们更是话不投机,说上半句都嫌多。这次
回家,我是打算跟他们和解的。人穷则返本,我在外面混得不良不莠,心里头对他
们不免暗中滋长了几分柔情。我沿着那宿命的抛物线回到了涂门。

    其实在学生们的高考尘埃落定之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崔威根本就没打算回
家,我们百无聊赖,经常在高桥镇晃荡。高桥镇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心街,这条街是
那个从北山南麓横穿高桥镇的重要公路的一部分。我在高桥镇教书的那阵子,高桥
镇正处在发展的黄金时期。在很大程度上,这得益于江南的那个大都市N城。那个
都市的开发区正向长江以北延伸过来,朝隶属于B省的高桥镇步步进逼。有几个企
业甚至直接搬到了高桥镇东郊。高桥镇和临省的关系变得十分暧昧。据说那个省一
直期望把高桥镇及附近的江北地带划归己有,但总是糟到B省的断然拒绝。
    高桥镇的中心街发展得最快,街道两旁隔三叉五便有一个店铺开张,在街上你永
远可以看到爆竹的红碎片和废弃的竹编花篮。由南方来或向南方去的各种车辆宛如
鲤鱼过江;它们扬起的灰尘只有在深夜才有机会落下地来。街道两旁的新建筑竣工
不到几个月就变得灰头土脸。
    在我的印象中,高桥镇永远尘土飞扬。镇上倒是有台洒水车,但不是每天出车。
这台洒水车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露面,有时却如灵感勃发,一个劲地往街上跑,高
唱着《涛声依旧》招摇过市,不管不顾地撒着野一路洒将过去。远远听到《涛声依
旧》,街上的人们就都欢天喜地地四散奔逃。“……这一张嗯~嗯~~旧船票,能否登
上你的客~船~~~……。”
    正是大夏天,许多建筑正在破土动工,工地上水泥绞拌机总是从傍晚开始工作,
“哐哐哐哐”一整夜,直干到日出三杆。许多老年人在睡梦中又回到了战争年代。
    在夜晚,高桥镇的中心街上到处都是大排当:炸猪肉、炸牛肉、炸羊肉、炸子鸡、

炸田鸡、炸麻雀、炸鹌鹑、炸蝎子,炸知了,炸鱼丸、炸豆腐、炸臭豆腐......什么都

下油锅炸一炸,仿佛高桥镇人全是阎王殿小鬼托生的。我敢说,假如天上的月亮能
摘下来,他们一准搁进锅里炸上一炸。
    我们通常在街上随便找个排档坐下来,一边喝啤酒一边暴殄天物——跟崔威在一
块儿,你没法不学着滥用几个词汇。
    我们在高桥镇暴殄天物,有时碰到高校长。我们也请高校长一起暴殄天物,他通
常都推辞,甚至于对我们说:“花钱省着点儿喽,留着娶媳妇呐。”你瞧,高校长这
人有时也不算特别讨厌。可你就是弄不明白,当你进了他的办公室,或者开教职工
大会的时候,他老是一本正经,要你像对待死人那样对他必恭必敬。
    也就是那几天,我接到省教育学院的通知:我被录取了。这似乎是个好消息,我
更迫切地想回家一趟了。
    到了七月二十号,我就回了涂门老家去。我本想在家里多住几天,可是不到一个
星期,我又和父母闹翻了。那次回家终于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一个男人长到二十
多岁,在家里除了和父母闹翻,并不能指望别的什么;我的父母没什么错,我自个
儿也没什么错;我们闹翻,说不定是由某种神秘的激素决定的;到了这种年纪,我
已不可能再跟他们和平共处,
    崔威似乎比我更彻底,自从他来高桥镇之后,几乎就没回过家——除了那次他
折腾茶叶生意去找继母借钱。他在力新还有个姑姑,他倒是常去她那儿,时不时从
那里拿几条腊肉回高桥镇喝酒。崔威提起他父亲,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口气。如果
崔威的父亲真如《夜》中所写,崔威这么做当在情理之中。不过,尽管崔威承认《
夜》“几乎是一个自传,”我仍旧怀疑他少不了添油加醋,毕竟,作家们总是爱把主
角以外的人都写得可厌可鄙。
    我在家住了几天,确切地说是八天,和父母闹翻了,又回了高桥镇。我对父母说
学校在办一个数学加强班,得提前回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猜到我的早归和两天
前我们的争执有关。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准猜到了。
    那天晚上从涂门沿涂河顺流而下,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旅行。在黑咕隆冬的船舱
里,我老是听见有人念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反反复复,一直
到高桥镇,像出了鬼一样。
    小时候父亲教我唐诗,说:“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啼”是“鸣叫”的意思,非“哭
”也。
可那天晚上坐船,从涂门到高桥,一路上我听见两岸的猴子全攀在高高的树梢上,
冲着月亮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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