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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2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15:44 200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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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小时候我在一个民办小学念书时,我的老师是个劳改释放犯;我的那些倒霉的
小学同学如今天各一方,大部分都在国内的不同的城市做着蓝领工人,或者留在农
村种地。只有一个同学考上了一所铁道学院,并且留在那里教书。他打小就有个愿
望——去开火车,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如愿以偿,恐怕很难说。但是即使他当真去开
了火车,也未必会感到如愿以偿。我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倘若幼儿园或者小学老
师们,不断地告诉孩子们一个真相:你们的梦想基本上都不会成真;而不是像现在
这样煞有介事地在小小年纪就挑逗起他们的“理想,”结果会如何?当他们长大成
人,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因为失去了“理想,”而变得如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呢,
还是会因为打小就抛开了幻想而活得乐天知命?
最近我收到这个在铁道学院教书的同学发来的电子邮件:
赵老哥:
两年没通信,安好?
你还记得钱巫师么?那个劳改犯?去年他死掉了,他
把自己干掉了。我们几个在M城混的小学同学特地去搓了
一顿庆贺。还记得麻子吗?他也在M城。你晓得当年俺为
啥被钱巫师打掉一颗门牙?就是因为麻子,他比你早半年
转学进城(咱班就数你俩走运)然后给我写了封信,信上
说了钱巫师一筐坏话。信寄到咱学校,落到巫师手里,他
把信拆了——这狗日的,真他妈精!咱们谁也算计不过他。
现在想想,他是犯法啊。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打掉我门牙,
操!更他妈犯法!!!!那会儿咱们为啥那么老实?别说
咱们,连俺爹俺娘都不敢支声,还说该打。娘的,那会儿
当老师真高高在上啊!!!
好在巫师死掉了!CHEERS!!
匆此。
XXX
又及,你还在当老师吗??
刚来高桥镇的时候,崔威曾表示过对农村生活的向往,而我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我告诉他在上学之前,那种生活或许有几分自由像天堂,而上了小学就一天不如一
天。起初他不肯信,认为我只是时运不济,碰上了个劳改犯的老师。后来我们认识
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少都来自乡村,听他们谈起当年的学生生活,与我的经历类似
的不在少数。崔威也就慢慢地相信了这个事实:乡村学校是个屠宰场。
我不是说所有的乡村教师都在误人子弟,可是,你一辈子只要碰到一个屠夫,
就够让你终生受用了。下面我讲一件事,虽然听起来有点荒唐,但我保证是真人真
事决不添油加醋。这是我教过的一个高中生说的。他在一个乡村中学读初中时,班
上培训几个“物理尖子”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什么物理竞赛。一次训练课上,他的物
理老师给他们讲解如何计算平抛物体的运动,在一个公式里出现了时间的平方。这
个学生斗胆一问:“为什么时间可以平方?”物理老师当即恼羞成怒:“你考我吗?
我不但知道时间为什么可以平方,而且知道一粒子弹飞出去的落点!”他把粉笔朝
讲台上愤然一丢,背手出门不讲了。这个学生便因为一句“为什么时间可以平方,”
面临着赔礼,白眼,写检查,家访,惨遭扣分,名次下降,神经衰弱,战兢木讷,
美丽人生。教师这个职业有时真把人的自尊心培育得如同屁眼般敏感,让一个教师
在学生面前说出“不知道”三个字比慷慨就义还难。他们总是什么都知道,假如有
什么问题他们不知道,那一定是科学、哲学、文学的最前沿问题,至于时间的平方,
呸!你小子分明是在捣乱,在冒坏水,在太君头上动土,在设套子让我丢丑,你的
良心大大地坏了,你良民的不是,你八格呀路!
崔威在涂门一带的乡村客串了一回茶老板,虽然赔了本,却总结了一个理论:
偏远的农村,文化特征还停留在上古时代;农民的生活由习俗控制,这习俗不成体
系,离人性不远,所以其民淳淳;中国两千年的中世纪文化还没有来得及最后征服
这些地方。而在中国大城市,由于现代文明的冲击,中世纪文化已被大浪淘沙抛在
一边。只有小城镇,经两千年中世纪文化浸染,而现代文明又尚未真正波及,遂成
中世纪文化最后堡垒。要研究中世纪中国,小城镇是活标本;理论化了的假正经、
体制化的腐败和残忍,等级观念门第观念,要什么有什么。一个在小城镇念了几年
高中或中专的乡村人,与其说是接受了教育,毋宁说是受了一次中世纪文化的污染。
他们再回到乡村做了教师,便是用中古毒药戕害上古之民了。
崔威老是能找到说法。不管世事如何易变,事实如何易改,崔威的理论总能一
溜小跑,紧紧跟上,鞍前马后。不过崔威这上古中古之说,还算差强人意。中世纪
文化,无论中外,着实都令人类蒙羞。那个追求崇高的黑暗时代。可是,话又说回
来,我们的上古时代,商周秦汉,哪一朝不都是暮气横秋?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我
在媒体上不止一次地瞻仰过西安那些伟大的兵马佣,个个垂头丧气低眉顺眼,像是
刚被班主任大人从办公室里撵出来似的。
我对崔威说,我更喜欢大城市,上古与中古,五十步与百步罢了。
崔威说,N城虽大,却不是一座真正的现代都市,她是个精心打扮的伴娘;N
城人,自以为“文明,”其实不过是一群拙劣的复制品、“文明强迫症”患者——
真正的文明人向来以文明为耻……可是,即便你找到一个真正的大都市,不久你也
将会沦陷其中。文明的进程,并不能解决蕴藏在其中的定数,愿望使文明患上神经
衰弱症,概念使文明患上精神分裂症……。
哲学之类的鬼东西我不在行,我也不想在这里过多复述崔威似是而非的观点。
有些事情,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人能把他表述的更准确
一些罢了——但这于事无补;更多的人是弄跑了调,搞成另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
崔威纵有揭微显隐的洞察力,我耽心他连自己都解救不了。我以为最好是听天由命,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不直就一头撞上去拉倒。
现在是九九年秋天,不知道高桥镇还是不是老样子——她自然肯定不会是老样
子了。据说他们在镇东的入口处立了一头高大的铜牛。当人们坐着汽车沿着公路由
东往西接近高桥镇的时候,老远就能看到这个牛气冲天的庞然大物横在地平线上。
它像一艘巨型铁甲舰,正在遭受鱼雷快艇的连续打击,却毫发无损。这个印象是崔
威告诉我的。我不知道镇东的那两面墙拆掉了没有。那可是撩人心弦的两面墙,它
们立在镇口,朝着早晨的阳光张开,朝进镇的人张开,有如一只岸边晒太阳的河蚌。
像所有的墙一样,人们不会让它们闲着的。左边的墙上是蓝底白字的广告:“洁XX·难
言之隐·一洗了之。”右边的墙上是一个少女,纯白的衣裙,乌黑的头发和眼,双
手伸向前上方,一只雪白的鸽子正从她掌心振翅起飞,肉红的鸽腿像熟透的樱桃一
般鲜艳。少女头顶上方是一行美术字:“高桥镇欢迎您!”一切都是写实的,少女、
头发、眼睛、衣裙、鸽子、振翅欲飞、鸽腿,没有夸张,没有变形,没有凡高的疯
狂色彩,没有超现实的怪兽,没有达利的柔软钟表,没有毕加索式的三头六臂,鼻
子上没有被安上刷子,裙子低下也没有露出大腿,但是——。但是你却不能承认那
是一幅现实主义的作品。没错,现实中鸽子是那样飞的,姑娘有时比画中还要漂亮,
还要白。那姑娘在画中伸出了手,够了——她却双手摊开,一只白鸽子飞出去了。
顿时,现实被朝越了,她成了超现实,超超现实;这个画匠似乎一只脚踩着十六世
纪的佛罗伦萨,文艺复兴后期,矫揉造作的Mannerism,另一只脚踩着二十一世纪
的高桥镇。二十一世纪!它干净、虔诚、热情、光鲜,如一粒熟透的樱桃。它像上
帝一样俯瞰着我们,像末日一样永不会到来。“高桥镇欢迎您!”
只有那条公路最为写实,它笔直地插进高桥镇,像一根直肠,直得让你看不到
一丁点儿希望。没人敢蔑视这么一条公路,它是一棵大树,所有的苔藓、地衣、大
肠杆菌、肺结核病毒都需要挂靠在这空前绝后的培养基上。
现在我离高桥镇已经很远,正在A国南方的一个小城聊度时日。我注意到,这
里的天气变化和涂门那边近乎同步。如果这边连续几天大雨,涂门也是一样;假如
这里连日高热响晴,涂门也一定酷暑难当。有时接到涂门的朋友们打来的电话,或
者我给他们打过去,首先就问天气,结果两边总相同,要是下雨,两边都在下雨,
要是天晴,两边都是天晴。回回如此。这鬼使神差的“同此凉热”有阵子搞得我心
神不宁。太过份了,你逃到天涯海角,可连天气都别无二致。当年孙行者几个跟斗
翻过去,冲着五座大山撒了一泡尿,以为在天涯海角留下了纪念,最后却发现那不
过是如来佛的五根胖指,一股莫名的失望与挫折,必然在他心头油然升起。
数天前我开车去附近的几个小镇看了看,但没遇到多少值得一提的事,也没见
特别的景致,哪儿都是一模一样,镇与镇的不同,只在于将“麦当劳、”“肯德鸡、”
“沃尔玛、"“开尔玛”“BP、”“SHELL、”“TEXACO、"诸如此类的积木略微变
动一下组合与方位。只有一件事倒让我记忆犹新。
我经过一个叫温德的小镇,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给车加油。那是个静悄悄的小
镇子,几乎看不到人,下午的阳光懒懒散散地落在水泥路面、草地、橡树、和车窗
玻璃上。离加油站十米开外的地方,一条铁路穿过小镇,也是静悄悄地卧着,一些
藤子已经爬上路基,几乎够着了锈迹斑斑的旧铁轨。这条铁路仿佛已经废弃一百多
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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