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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3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21:43 2004), 站内信件


我离开高桥镇的头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座很高很高的山,我和崔威两人
各自用绳索和铁钉攀登。突然,我的钉子松了,我吓了一跳;不可思议的是,我并
没有掉下去。我们继续攀登,后来就到了山顶。我们看到一间屋子,它不在我们所
站立的山顶上,而是在临近的一个平顶的山峰上,两座峰靠得很近,中间通过一个
没有栏杆的窄桥相连。对面的山顶被那座房子完全占据,房子四周都是绝壁。我们
小心翼翼穿过那座桥;灰色的房门被打开了,门里站着个老妇人,黑衣黑裤,面相
凶煞。她冷冷地说:这就是山顶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是啊,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被问倒了。                          
    讲到梦,我很想跟你聊聊另一些怪事。我发现,梦虽是个编故事的行家,却并
非全然无所顾忌。的确,有时我们一觉醒来,追忆梦中所为,会羞怯难当,不敢向
人启齿。可是,当你索性把梦看作一个放荡不羁的坏小子,听之任之时,你又会发
现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另一面。我不止一次在梦里碰到这种情况:当我冲什么
人高声怒吼,或者大声求救时,突然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干着急。假如我在所有的
梦里都是个哑巴,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问题是我还有许多声情并茂的梦。比如在
不久前的一个梦里,我和雅文初识,我说了几个笑话,将她逗乐了,趁机低声问她:
“你喜欢我吗?”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声音,醒来嗓子里尚有声带轻微震动后的
余波。“你喜欢我吗?”——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显得仿佛是不经意说出来的,毫
无预谋,甚至可以把这句话算作最后那个笑话的结尾。这低声言语、偶尔使一点点
坏的梦中人,和白天的我并无太大不同,我只是夸大了自己讲笑话的能力以及它的
效果,也夸大了自己说“你喜欢我吗”这类缠绵话语的勇气。
    高声断喝或向人求救则全然不是我的个性,我的声带习惯了低声细语,即使是
在各种感官都被削弱的梦里也能运用自如。而呼喊、怒吼、高歌,这些冲动在平日
的生活中每天都被我上百次地压抑了。我大概已经消灭了这些冲动。我被去了势,
没了脾气;组成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被删掉了。我记忆中的怒吼只有寥寥数次,其
中一次就是在高桥镇当教师的第一年,我把一个学生从办公室里踢出去,叫他滚,
那时我的愤怒达到顶点。而我惟一的一次求救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从梅村来到
涂门。一个夏天,七八个同班男同学偷偷去涂河边游泳。我还没有学会游泳,坐在
岸边呆望。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我感到不妙。不一会儿,我突然被人一推,掉进水
里。救命!救命!这喊声只引来一阵哄笑……我就是在情急之下莫名其妙地学会游
泳的。这个经历令我着迷,我从未听说有谁是那样学会游泳的。我猜想,或许我本
来就会游泳,或许我出生不久,父母就曾在澡盆里教过我,或许我前生前世是在海
上飘泊。那天我突然学会游泳,爬上了岸,抬头看见一个人,是一个成年人。他是
因为我的呼喊而奔过来的,他说:“你这孩子,太娇气。”
    在现实中你轻易做不出来的事情,在梦中你也不太可能成功。梦其实中规中矩,
只是它遵循的规则与平日有所不同罢了,它总是尽展一个人所长,尽缩一个人所短。
在梦里我比平时更为言辞犀利夸夸其谈,却绝少能将一桩爱情进行到圆满——它总
是或迟或早碰上重重困难,以至于梦都不屑为之费神,草草将它推给白昼。
     梦不但规矩,而且是个势力眼,看人下菜碟。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古板拘泥—
—我就是这样理解“人生如梦”的。尽管如此,我仍认为梦有些迷尚未被解开。单
是关于梦中之“声,”就有个迷我一直在猜。
    也是在高桥镇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在八十年代的涂门市
(那时还叫涂门县)西大街上走,我正去上学。经过开满亮黄的丝瓜花、土峰钻进钻
出的一处院墙,经过一只墨绿色的邮筒,经过土产公司横放一卷卷花布的街前柜台,
经过电推子嗡嗡作响的理发店。人们骑着自行车由身边穿梭而过,脸上一律是沾沾
自喜、玩世不恭和漠不关心的三合一表情。(梦中的颜色也值得一提:丝瓜花、邮
筒、和花布都是色彩鲜明,但周围的背景——街道、墙、人全是灰蒙蒙如同黑白电
影,这景象有如我父母的结婚照——黑白时代的产品——父亲的军帽被颜料涂上了
绿色,母亲的两颊被涂成杏黄色,两个人的胸前各配有一朵绢花,被涂成朱红——
可是界限没有把握好,色彩突破了花瓣的轮廓,成了两块自以为是的红斑,让你联
想起后来彩色电影中的中弹牺牲。)后来天色越来越暗,仿佛一转念就到了晚上。
昏暗的涂门,高压汞路灯惨白瘆人,嘶嘶有声,同蟋蟀们的唧唧吱吱相应和。然后
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嘟噜人在县府大楼前巴掌大的一小块广场上排成长龙,或
站或蹲,守着身边一只或几只竹篮。在这长龙的端首,一个赤膊的汉子坐在一把小
木凳上,面对一尊幽幽燃烧、火苗亮黄的小煤炉,左手时不时用小铲从身边的铁桶
里挖出一小坨湿漉漉的煤添进火中(那煤除了狗屎不能让你联想到其他的东西),火
焰瞬时变成靛蓝,而右手不停地转动一只手柄。那手柄带动一只架在火上烤着的圆
滚滚的炸弹——爆米花机——旋转。火光将那汉子的脸膛照亮,并且按照火的形状
去扭曲它。那炸弹就那样旋转、旋转、旋转;汉子不急不燥,心平气和,宛若隔岸
观火。人们翘首以盼,将排在自己前头的篮子细细数遍,不时回首瞟一眼排在其后
的篮子聊以自慰。排在最后的那人最为垂头丧气——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呢?旋
转、旋转、旋转,没完没了的旋转。
    到了大家都等得乐天知命,如痴如醉,巴望着就这样永远等下去的时候,那汉
子却忽然站起身来——事先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弄得大家猛地心头一紧。
    把炸弹翘起来,朝着一只巨大的避孕套架好,在炸弹头上插进一只铁扳手,工
兵挖地雷——不,工兵排地雷——手脚并用,猛一使劲,“嘭!……”
    只一声,惊天动地,硝烟弥漫。
    待尘埃落定,那汉子真身再现,阴险地朝“下一个”挥手,仿佛刚从地府阴曹
走了一遭回来。
    然后我就醒了,听到崔威小声说道:“对不起了小赵,碰倒了一只酒瓶子。”
    崔威夜里酒醒,起来摸茶杯,却把一瓶未启封的啤酒碰翻到地上炸了。这一声
就成了我梦中的那一声。那汉子右手旋转、旋转、旋转,就等着崔威从酒中苏醒—
—崔威醒了,汉子站起身来,翘起炸弹,装上扳手——崔威伸手去摸茶杯,汉子把
手脚姿势摆好——酒瓶子朝地上落去,汉子猛一使劲——“嘭!”
    假如我说梦是一个有预见能力的精灵,它知道崔威必会夜起并弄翻酒瓶,并为将
来的 “嘭”的一声编了一个情景、一个故事,并且合着外在事件发展的拍子绘声
绘色准点准时宛若放一盘录像带似地朝前推进,这未免惊世骇俗。可是相反地,让
我相信此梦纯属巧合也及其困难。太精确了,这样的巧合一辈子碰上一次也就罢了,
可是我一而再地碰到类似的梦。有时闹钟响起,我刚好梦到自己去拉警报;梦里一
个女高音拿起麦克风刚要唱,窗外的一只公鸡恰好打鸣;天上打了一个雷,我正好
将一只自制的手榴弹扔进高校长的办公室,诸如此类。这样的梦做多了,就很难相
信那是巧合。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我们睡眠的时候,同时做着很多的
梦,在一个梦里,一个汉子正要揭开爆米花机,而在另一个梦里,你刚从一只老虎
的穷追不舍中逃脱出来,同时还有一个梦,你正伸手去摸一个女子的脸。假如崔威
早一分钟,就在那只老虎尚在追击时推倒酒瓶子,那老虎就可能被人一枪打倒。如
果崔威晚半分钟推倒那只就瓶子,那梦中的暧昧关系就有可能发展成一个耳光。你
同时做着一千个梦,总有一个会在那“嘭”的一瞬间也进行到了紧要关头。而这一
幸运的阴阳相合的梦,也就成为你惊醒之后惟一能回忆起来的那个梦,或者说,这
个梦被敲醒了。用这个办法,我甚至可以解释灵感:你的潜意识同时在思考着一千
个问题,而你的意识正做着一件事比如走路、砍柴、挑水、讲课、谈话、记帐、做
爱、吵架,这桩事进行到某处,恰好同你在潜意识中思考的一千个问题中的某一个
发生耦合,顿时谜底揭开了,好主意冒出来了,某个苦苦思索的问题脱颖而出,找
到了答案,你会发现,原来你一直都在思考它呢。
    但是这个解释有违直觉,当我被什么惊醒,我明明白白地忆起“一个”梦,要
我相信这个梦只是在梦醒时的一瞬间才变得如此清晰,还有成千个梦都曾在那一瞬
间跃跃欲试,这如同要我相信坐在我面前的你有五个脑袋和一百只眼睛那么困难。
    生活中这类难解之迷随处可见。就在昨天,我还让另一个人传染上了一个哈欠。
那人背对我站着,并没有看到我,我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刚张开嘴,那人随即也
来了一个。他打哈欠的时候也没有出声,我之所以发现,是因为他同时转过身来,
我看见了他的后半个哈欠。让人传染上你的哈欠,这感觉固然很好,可是被人传染
上哈欠,就不大畅快了。这传染之迷很让我惶然——你以为自己特立独行笑傲江湖,
其实连个哈欠都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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