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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4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29:42 200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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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我照旧起得很晚。大明、李晟和孟波三人都不见踪影。窗外奇迹般
地出现巴掌大的一小块晴天,街道顿时豁亮宽敞了许多。我又想出门去闲逛——我
现在真成了“街上人,”但凡一动上街的念头,便孩子似的激情难耐。
走在大街上我又想起了昨晚。在“拿破仑,”武老师问我,你觉得这地方好吗?
当时我倒没介意。现在想来,武老师的意思是:你小赵如今不过是在穷混罢了。也
许武老师并没有这意思,是我太敏感了?不管怎样,现在我在街上逛,却发现自己
有点怒气冲冲。我是这样的人:常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也着实是在穷混日子,可
却受不得别人小看。即便别人说,小赵,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平平常常吗?这类话也
常叫我冒火。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黄河大道上又撤了回来,沿着通往教育学院宿舍区的小街往回走。在小街
中段的一个排档摊子碰上了孟波和他女朋友。他们正规规矩矩地坐在两把比砖头高
不了多少的矮凳子上啃羊肉串,见了我就兴冲冲地把我叫过去了。我忽然心境好了
很多。走过去面对他们两个坐下,我坐在一个浓妆艳抹,也在啃羊肉串的,很是可
疑的女子旁边。那女子看看我,看看孟波,又看看孟波的女朋友,然后面无表情地
低头继续啃她的肉串。
孟波的女友看来今天心情不错,除了小心翼翼地对付羊肉,还抽空朝我这边抛
了个媚眼。我最近特别喜欢当灯泡,这些女人,有灯泡在场的时候总是作出一副贤
淑的样子,让扮演男友的或者扮演灯泡的都很好过。除了这个情境之外,你能看到
女人的贤淑时刻大概只有婚礼时短暂的一瞬了。我不是说女人应该永远贤淑,应该
保持住一附端庄的样子给男人看,这想法政治上不正确,大逆不道,令人发指,我
举双手反对。可是,我不能消灭我的感觉,感觉这东西就像胃口,不是理性所能改
变的。我有一串山顶洞人的肠胃,娘的,我怎么就生了一串山顶洞人的肠胃了呢?
不行,我得去一趟北京,在我祖先的窝棚里烧一柱高香。
烤肉串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还带着一顶新疆式的小帽,鼻子眉骨也蛮高,
可是却没有少数民族的那种灵气和开朗,而是以一种汉人特有的呆板目光和动作茫
然注视着炭火摆弄着竹签。他用一把蒲扇不急不徐地扇动炭火,雪白的炭灰飘扬而
出,在空中摇摆,旋转,缓缓落在烤炉四周,落在他的袖口上,堆在无人落坐的空
板凳上。衣服的炭灰越攒越多,烤肉人在身上、袖口上胡乱拍了几下,又在脸上抹
了一把——这个动作使他更为蓬头垢面;而那顶维吾尔族的小帽,却因雪白炭灰的
堆积而更富灵气。“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我刚啃了几口肉串,周大明和李晟也在小街口上出现了,看样子也是从大街上
回来的,步履和手臂的动作还沾染着逛大街的随和与轻快。他们在小街上走了一段,
就慢慢变成懒散拖沓,犹如快进录像带时你看到的一朵花的枯萎过程。
我们把他们叫了过来,寝室的四个人便在排档摊子前凑齐了。索性都坐下来,
热热闹闹,“甘此膻腥食。”卖炭翁转过身来,眼睛一亮,露出狡黠的笑容:“各
位老板……。”一刹间,我怀疑这人是从高桥镇过来的;没准这家伙在镇上哪家饭
馆掌过勺,曾在一场殴斗中在一个没付饭钱的酒鬼屁股上浇了一勺沸腾的花生油。
现在这家伙躲进城来了,老实了,我是说表面上老实了。我们这个民族装起孙子来
个个无师自通。
在大家的羊肉都快吃完的时候,我抹抹嘴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他们这句话:“你
们——嗯——以前——做过梦没有?我是说,小时候,那种——特大的梦?”
我结结巴巴说完这句话,随即浑身都是不自在,像吞了一只苍蝇。我扭头看见
那个浓妆的女子正把脑袋往怀里缩去,而无法掩饰的笑,从她嘴角朝后脖颈一路爬
上去。
至于几个同窗的面孔,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我屏气等了足有半分钟,大明才第一个说,他一度相信,长大了定会成个物理
学家,就像爱因斯坦。
了不得,孟波说,我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当个将军什么的。
李晟吞吞吐吐,“说不上来,”他说,“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当老师。”
小赵,你呢?孟波的女友问。
造卫星,很多的卫星,当然,还有火箭,我说。
“看来你们小时候志向都不低,但是恐怕,要等到下辈子了吧!”孟波的女友
竟然说了这话,搞得我对她的好感顿时灰飞烟灭,简直想怂恿孟波跟她吹了算了。
我和大明、李晟回到宿舍时已接近傍晚,那一小块晴天早就缩到灰乎乎的云后
去了。我忽然心血来潮,对大明说,让我帮你拾掇一下破音响吧。
见大明表情狐疑,我又说,我帮你配两只真正的音箱,还有低音泡,弄个功放,
肯定比现在这破玩艺儿强得多——我的条件是,今后别再听《重归苏莲托》啦。
大明扫了一眼他的音响,说:“谁说我要拾掇它?说不定我已经敝帚自珍了呐!”
假如你毕业工作了两年,而且是做教师,当你再回到学校念书,你就会体验到
一种特别的滋味。你会对这种回锅的学生生活感到腻歪。当然,这种腻歪在有些人
那里并不那么强烈,在另一些人那里就特别强烈,好比有人对青霉素过敏,一针下
去就要死要活,而换个人却安然无恙。
我在高桥镇当了两年多的教师,装模作样惯了,却更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装模
作样。比如教《教育心理学》的老章,那种好为人师、真理在握的样子叫人难受。
她动不动就来一句:“从我们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仿佛她拥有了一个最伟
大的角度,而且这个角度又跟她是那么的关系密切。
章老师说,在我们中国,关于儿童多动症的研究还相当落后,那些不注意听讲,
上课捣乱的“坏”孩子,她说,从我们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可能只是一些多动
症的患者,需要帮助治疗的。
当她说到“治疗”这个词时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觉得自己正是不良少
年,从她的教育心理学角度来看,需要用“利他林”治疗矫正的。
有天课上章老师果然把她的宝贝“利他林”带来了一瓶,喜滋滋地说,这是了
不起的发明,解决了教育者的不少难题。
一幅图景展现在我面前:未来世界的课堂上,未来的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嗑下小
药片儿,用炯炯的目光捉住黑板和章教师,伟大的知识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我当了两年多中学教师和班主任,习惯了把土坷垃说成狗头金。而现在我坐在
省城教师进修学院的大教室里,看着那瓶小药片,实在不能不把自己朝白痴那个方
向去想。“……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将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
两边儿看……。” 自从有了学校,不适合学校的人就成了不良少年;自从有了黑
板,不能盯着黑板看的人都成了多动症患者;总有一天,那些生下来不能安坐于教
室和桌椅板凳之间的人,在娘胎里就得给做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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