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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高高的十月4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32:40 2004), 站内信件
打从九八年见到什月,现在又是一年多过去了。崔威的“事业”还是老样子,
用他的话说,就是“屡败屡战。”他永远都在“创业”和破产。这些年,他惨淡经
营的公司已经改了无数个名字,换了N个合作伙伴,把这些名字串到一块儿,
足够凑成一首后现代诗歌。至于他的酒精中毒,似乎也没有变得更严重,或者说,
已经严重得不能再严重了;虽然大家极言力劝,崔威的酒似乎没有戒掉的可能。在
这一点上我是很悲观的:酒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在水面以下还有个庞然大物,那
是谁都推不动的——不过这也是老生常谈。我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个成功的崔
威,少个空手道陪练。如果一个人真是运气不好,心气太高,那有什么好说的呢?
倒霉的毕竟是大多数人。可崔威是那种酒后开车的家伙,自信得不得了,他简直不
知道自己是在开车,还以为是在骑着哈雷彗星太空漫游。假如你这辈子没有见过崔
威这样的人,你没法真正明白什么叫瞎折腾。若是崔威继续当个作家什么的,他这
辈子说不定能蒙混过关,可他愣要跳出来,让一只只看不见的大手压扁。有时候我
怀疑崔威是不是在跟这世界开玩笑,可是看他那认真劲儿,以及每次失败后怨气冲
天的样子,你就没法在这个思路上想下去。
6
95年春天我去了江南的N城。先是寄居在上大专时的同学钟海生那里。钟海
生已经从单位里分到了一套房子,但一直空着。我说是租来住,其实哪里有钱。
钟海生自己一直住在他父母亲的家里——这我真是无法理解,一个人到了二十
大几,还能跟老爸老娘成天抬头不见底头见,并且相安无事,这是奇迹。我不能说
没一点儿羡慕。
钟海生的房子他虽然不住,却是他周末用来跟女朋友石丽约会的地方,那时候
他们还没有结婚,离后来的离婚更远,一切顺利。石丽在南方的另一个城市做白领,
只有周五晚上回来,在N城住一天,周日一早回去。这个女孩子也是N城人,一旦
回家,是非在家里过夜不可的——她的父母把她看得紧。可是每个月总有一、两个
周末,她对家里撒个谎,偷偷回N城,在钟海生的房子里约会。这两个晚上,我就
要准备流落街头。N城我还是很有几个同学的,有时我找个同学家随便凑和一两个
晚上,有时我宁可去看通宵电影。我发现在通宵影厅里过夜的大有其人,十来个人
在小小的通宵影厅里仰头大睡,会让你觉得很亲切,很热闹,虽然你跟他们素不相
识,并且也不打算去相识。几年后一些桑拿浴室之类的地方也有了这个功能,几十
个人彻夜留在休息室的一张张小床上,放眼看去像个收容所,让你觉得全世界的人
都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了——可也有人说这是骄奢淫逸的享受;的确,那里有按摩,
有的地方还有色情服务,也有通宵电影,可是你还是不由得想到无家可归、收容所
什么的。
你可以在通宵影厅里听到各种各样的谈话。
有一个周末,我把钟海生的随身听揣在身上看电影。有两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
人坐到我的前排。那个男的显然是喝醉了,喋喋不休,吵得我连电影里的台词都听
不见。好在那不是一部引人入胜的电影,我索性打开随身听听音乐,却发现里面装
的是空白磁带。我灵机一动,就按下录音键,将那两个人的谈话录下来了。我至今
还保留着那盘磁带,录下来的声音时断时续,还夹杂着电影台词。
男:“……这次我回来,你怎想?——我,我是,为你回来的。”
女:“……”[一阵枪声,电影里两股黑帮在火并。]
男:“在学校的时候,你觉得我怎样?……。”
女:“没什么特别,当时就觉得你挺要强的,讲义气。”
男:“你——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你回来的。”
女:“谢谢你。”
男:“你知道么,我就——就是为你回来的——”
女:(几分不耐凡地)“——知道了——。”
男:“你——你知道吗,我是为你回来的。”
女:(不耐烦地)“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电影里几个女人高声浪笑,一串粤语。蛮语鹱舌。]
男:“跟着XXX,一开始都以为,能赚,后来,越干越不行。后来跟XX,
还是不行——我想挣大的,可挣不到,钱——在——M城那生意眼看成了,可
还是没成。差一点点。
女:“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能强求……。”
男:“到现在,还是没有钱,想赚了钱回来,再对你说,我——”
女:“……”
[电影里一阵嗨——哈——哼——呵,男主角,那个好人,正在跟最后一个坏
蛋——也是最坏的那个坏蛋——单打独斗。如果他赢了,这场电影就该结束了——
没有如果,傻瓜都知道他一定会赢。导演不会让他输的——观众不让。观众是来做
按摩的,做下丘脑和边缘系统的按摩,“重一点、重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再
重一点……。”你可以把双手做成刀片状削瓜切菜般敲打,你可以顺藤摸瓜将他们
的五脏六腑统统挪位,你可以踩到他们身上去按下葫芦浮起瓢,但是——千万小心
了,他们是来做按摩的,不是来体验内伤的。导演不敢。]
男:“你瞧不起我,你们女人——。”
女:“我没……。”
男:“你们女人,你看不……。”
女:(不耐烦地)“上学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我怎么会……。”
我真替这个男的捏着一把汗。彼时银幕上那个最坏的坏蛋已经给打死了,他曾
装了一会儿死,等男主角走开,就偷偷摸摸地掏枪,摇摇晃晃举起来,朝男主角后
心瞄准——瞄准——瞄准——砰!——是坏蛋被打死了,及时赶来的女主角干的。
每回都这样。每回都是好人干掉了坏人而后挽着漂亮的女主角朝着幸福屁颠颠地走
去了。每次我都站在坏人一边让自个吃枪子儿。吃枪子儿都比千篇一律的美妙结局
要强一百倍——至少你可以体验多种多样的死法。导演们尽可以在这方面施展想像
力,枪子儿、大刀片、酒瓶子、钢水、铁棍、高楼、深水、毒药、硫酸、烈火……
花样繁多疾恶如仇无所不用其极你死定了。但是死多了你也就视死如归勘破红尘,
于是乏味随之而来。
可是,不看电影,又干什么去呢?
女的忽然对男的说,要出去透透气,而男的问厕所在哪里。后来男的去了厕所,
又从厕所出来,女的迎上去,他们就一同出去再没回来。
这男孩让我肉麻透顶。我揣测他在按某本小说或者某个电影里的情节安排想象
着自己的生活。此类男人如今越来越多,都泛滥成灾了。他们在上大学的时候读过
几本名著或通俗小说,或者听过几个穷小子变成大富翁的故事,就把自己想象成某
个人物,然后就打算按照这个版本活下去了。
每次钟海生和他女朋友在那个房子里度过周末,总是留下肮脏的床单;垃圾桶
里扔着避孕套、可乐听、卫生纸……。卧室房顶上的日光灯也不肯好好工作,电压
一回儿低靡一回儿高亢,咝咝作响频频眨眼,直到你打开窗子让满屋子的腥气散尽
才肯罢休。我躺在揭去床单的床垫上,看到钟海生在天花板上和一个女人搏斗,过
后抽水马桶哐嗵一声巨响,水流千载归大海,一百条凤尾鱼团团围住一加仑精液,
套上餐巾拿起刀叉开始最后的晚餐。
我是个偷窥者,在通宵影厅,在海生的房子里。我看到肮脏的床单,废弃的避
孕套,腥气四溢的房间,电影电影电影,老是雄心万丈疲于奔命的男人——有时女
人也加入这疲于奔命的行列,以为最时髦的生活。但是除了这么活着,还能有别的
什么活法?
钟海生的房间在N城一条极为繁华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像个宇宙正在膨胀,许
多大鸟儿,绿头麻鸭,信天翁,加拿大雁,澳洲鸵鸟,在酝酿着更大的百货商场,
更多的性用品商店,更昂贵更宽敞的鸟笼子,更巍峨的阳具,更高级的花柳病。春
天到了,一切都在膨胀膨胀,都在变成恐龙,肠子越来越粗,尾巴越来越长。你不
用打开门就能感受到这种膨胀,你能看到桌椅板凳都在膨胀,下水道在膨胀,空气
在膨胀,电磁波在膨胀,钟海生在膨胀,你自己在膨胀。但是——
但是N城有一层膜,浑厚却又透明。我像一只被喷涌而出的精虫,奋力一跃,
却黏在避孕套上。我终于将自己膨胀到一个极限之点,滞留在时间的尽头,宇宙的
尽头。然后我挣扎成一块碎片,逃脱了引力,灵机一动,把自己戳了个窟窿。我开
始收缩、冷却、凝固、冬眠、褪磁、消肿、放电、倒空。这一切都是那条繁华大街
的一座居民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的。我从宇宙的子宫上剥落下来,任整个世界在那
里流血。我终于收缩成极小的一团,极硬的一块,可这极小的一团也活像一个地球,
有个岩浆般奔涌的核,是恐惧和焦虑交互流动的核。收缩,收缩,终于你和这个永
恒的核相遇了;恐惧、焦虑,这两个魔鬼,我有如逮住了两只活蹦滥跳的蟑螂,不
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一百只乌鸦停栖在树梢上,我希望它们能将这个核啄去,像
衔走一只亮红的烟头,或许它能在另一个地方燃起大火?就算是恐惧和焦虑或许也
能像一瓶香槟酒那样打开,呲,到处是白沫,馨香四溢,烫手,滚滚而出的岩浆,
石头。石头是一种证据,说明曾有什么势不可挡,有件东西曾经活过。但是一出生
就死掉了。石头是个光洁的婴儿,死婴,时间的乌鸦将它啄的千疮百孔。当年我在
母亲的腹中也是那么的势不可挡,从虚无中势不可挡地脱缰而出。
“小赵,这半瓶酒是你的了……”星期天晚上回到住处,往往见到钟海生留下的
字条,压在一只酒瓶底下,宛如被碾平的鸽子从优雅的轮子下面支棱出一小片残存
的雪白翅膀。我不得不承认,海生是个好人,好得赛过金奖XO。可我还是不识好歹
把酒径直扔进垃圾桶。看那些酒瓶子,个个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仿佛整个银河系都
在围绕这二两液体旋转。真不知海生他们是从哪儿搞来的这些红葡萄酒、白葡萄酒
、白兰地、香槟……非常地像那么回事,非常精致光鲜妩媚妖娆圆润腻滑欣欣向荣
喜气洋洋,非常轩尼诗马爹利开麦氏柯罗维锡乱世佳人廊桥遗梦云中漫步卡桑布兰
卡。
我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一群酒杯站上饭桌/总有一只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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