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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4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33:27 2004), 站内信件


7

    江南的N城是刚刚爆炸的宇宙,那两年新开张的公司可真他妈不少,本土的、
国外来的、杂交的、改良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找个工作看来不难。起初我在那些
公司的门外徘徊,有一个星期之久。我就要变成一个白领了吗?我真的想做个白领
吗?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天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这问题像一根老二,每天早上
都自动勃起一回。
    武老师曾说,有些问题,之所以会成为问题,全在于你老去想它。我几乎要同
意这句话了。可是,正如武老师老觉得她的年龄是个问题,雅文老觉得她的单眼皮
是个问题,去不去做个白领就是我的问题。我不能不想。
    一九九二年,我和雅文毕业前,雅文去美容医院割了个双眼皮,又把头发花了
大价钱收拾了一番,天天去练健美操拉丁舞修理眉毛喝减肥茶吃珍珠粉闻玫瑰花学
“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她做这些全是为了找工作,确切地说,是能在外企找份工
作。“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当雅文操着N城软绵绵的方言骨碌着一双媚眼一往
情深地打着她的小算盘的时候,我真是好生嫉妒。
    在工作和男人之间,雅文更看重工作,因为 “男人是靠不住的”——雅文常这么
说,仿佛她已经吃了很多男人的亏似的。
    “ 嫁给一家公司比嫁给一个男人要可靠得多,” 她说,“ 在一家公司里你只要兢

兢业业,就会有前途有发展;而在家庭里吃苦耐劳,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也不过是
换来一个稳定的婚姻而已。”没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怜香惜玉英雄救美雄飞雌伏夫唱妇随牛郎织女情意缱绻小楼东风枪林弹雨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所有这些早就属于过去的时代啦,只剩了退避三舍首鼠两端浅尝辄止黔
驴技穷天苍苍野茫茫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雅文对男人充满不信任,而我对公司充满不信任。在N城,如果你在一九九五
年左右在该城的火车站附近逗留过,你一定对车站广场正南位置的一幅巨大的广告
牌记忆犹新。那玩意儿大得出奇,大得傲慢,遮住了半边天空,活像一个流传了好
几万年已经无人再敢质疑的弥天大谎。广告牌上头有五个男人气宇轩昂地站着,一
个模子的笔挺的黑色西服,一样的领带,统一的精明强干的表情,像五张复制出来
的照片。倘我进了个什么公司,我一定是站在那第五个人身后的第六个,一样的西
装革履,还要做出一副精干的鬼样子。每次看到这玩意儿总让你肉麻。
    我已经说过,肉麻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来自最深层的狡猾老道的自我,他通
过这个状态告诉你:小心啦,我嗅出弄虚作假的味道了!
    再回到我读大专的时候,记得毕业前,上铺的钟海生成天穿着件紧绷绷的西服,
声称是要练出笔挺的腰板。这种毕业前的操练当时司空见惯。如果那时像现在这样
有这么多的女老板,说不定他也会找个地方拉个双眼皮什么的。钟海生说,找工作,
就是把自己卖出去,包装尤其重要;外国的公司面试的时候,邀你去大饭店吃通心
粉,如果吃相不佳,你就没戏了。我并不相信这是真事儿,但是你可以从这种传说
里咂摸出一种滋味来。在毕业分配期间,学校里弥漫着一种低三下四又自视甚高的
气氛。
    每次我从一些大公司门前经过,我就想起一盘粘乎乎的通心粉——那时我并不
知道通心粉是什么样的,在我的想象中,它一定是粘乎乎的,像一堆大粪。
    说实话,如果你没有肉麻的本能,或者这种本能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
也是一种幸运。如此一来,你就很容易跟这个世界打得火热,割双眼皮,跳健美操,
吃通心粉,练笔直腰板,把自己包装得如花似玉,还,笑笑笑笑。倘若这个世界还
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你也一定能让他好好地满足一下子。

    后来我还是决定进几家公司看看,去摇摇尾巴。我手里是一张要命的师范学院
的大专文凭,专业又是数学,我的档案也去向不明;更要命的是我的工作经历,当
了两年多的教师,这在他们看来跟没经历一样。你不灵,你不是优良种猪。
    最要命的是:我没有N城户口。那时纵然是外资、合资公司,也很在乎户口。
有时去应聘,他们劈头便问:“你是N城人吗?你有N城户口吗?”娘的,都是一
路货色。
    几年后的现在,户口这鬼东西眼看着就要被扔进垃圾堆了,像个被用旧了的避
孕套。但是旧的限制一旦报废,说明新的限制早就准备妥当了。一张网已经织好,
黑蛾子白蛾子花蛾子你们尽管扑上来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生活这根骨头我早就
啃出滋味来了:任何一扇门,只要它客客气气地朝你打开,一定是不怀好意,你得
防着点儿。我决计用脚走我的路,用脚踹门,用脚投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
我足。”南方的N城,一只巨大的蓝色避孕套,晴朗的天空白云朵朵,晚霞张开血
盆大口,黑夜准时到来,蝙蝠涌进楼道,自行车被神秘地偷走,蚊子在窗纱上折断
翅膀。一天又一天,时间在我耳朵眼里咝咝燃烧。你越是无所事事,时间越是对你
慷慨大度,你用都用不完,仿佛脚下踩着整个华北油田,同时一艘艘油船正从海湾
破浪驶来。你度日如年。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清楚记得,当年父亲教我这首儿歌
时的表情,以及周围的情景。我们都想像着:一只尴尬的小老鼠,油乎乎地伏在灯
台上,绞尽脑汁也解不开一个迷,这个迷事关身家性命和一日三餐。
    有两个父亲,一个纯真开朗幽默风趣爱子如命,另一个急躁易怒电闪雷鸣视我
如寇仇。我在N城一边走街串巷找着工作,一边琢磨着我的两个父亲——他们活在
同一个身体里,共享着同一个儿子和同一块胆结石。
    那阵子是我第一次明白我有两个父亲,我对他们俩开始慢慢熟悉起来,甚至感
到他们那块胆结石也在我腹中隐隐作痛。
    父亲,他所有的盛怒,所有的怀脾气我都能原谅了。我决计永远从那个家里走
开。在N城,我往这个决定上又加了一块砖,一座永不倒塌的长城就此完成。父亲
正在变成一种神话,一个消失了的玛雅文明。他的失败的婚姻,彻底失败的婚姻,
他的恶梦,在变成我的神话。假如我能沿着时间走回去,回到三十年前,我一定拼
命拦住他,拦在他和母亲之间,哪怕这意味着我将不会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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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11.7.15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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