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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iba (就等回国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4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3 17:35:06 200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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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
每次我观察蚁穴或者蜂房,都惊叹于它们的井井有条。是一种什么力量,从混
乱易变的大自然中生出了如此秩序井然的生命?它们似乎是上帝的选民,用它们的
存在和繁荣见证着一种生活方式的强大。一切都在变得有序,有序正在把这个世界
充满。面对这个有序的世界,衰老和解构就变得令人费解:有序这个宠儿,似乎是
特意为自己安排时日,主动为自己设定大限的。
据说,于生命而言,衰老是一个无奈。混沌里应外合,消磨着每一个生命。衰
老更是一个让步;生命似乎故意引狼入室,让 “自由” 更改着自己,因为这对它自
身并非全是坏事,在突变产生的众多废物中,或许能前所未有地卓立起一个什么出
来。
假如没有“自由,”一个生命将大大提高自己的寿命,天长地久。可是没有“自
由,” 生命会千人一面;而逆推之,甚至连这千人一面的生命也不会产生出来。看
来,“自由”也是宿命的一部分。这“自由,”就是那莫可名状的混沌,而不是人们
梦寐以求的自由。意志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更是不可求的,意识充其量能求得一个
“悠然。” 而混沌,这宿命的 “自由,” 却是不可避免。
这宿命的 “自由,”是一场场赌博,十有八九会输得精光,让一个有序全军覆没。
崔威,当他把文学踩在脚底下,开始胡折腾的时候,他就变成“自由”人了,那是他的
宿命,混沌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从酒瓶子里爬出来,在他纵横交错的神经系统扩散
,一直扩散到末梢,朝这个世界放射着混沌的光辉。崔威已经输得精光,恐怕还要继
续输得精光。他是我此生碰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变数,一个被“自由”不停地光顾的人。
而我所追求的悠然至今也还是不可得。的确,我已经活得很平凡,很简单,但
我毫不含糊地知道这不是悠然。悠然是与某种难以言表的“向往”紧紧相连的,或许 “
向往”与“悠然”是一回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没有南山,谁能仅仅
因为手中有菊就悠然了呢?
我的头脑驾驭不了“混沌”对“有序”这一宏大主体,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我只能
说出我所看到的或真或假的现象,它们就在我的身外和身内发生着。我看到了很
多的矛盾,它们的确是 “解决不了的。”如今在我眼中的“解决不了”说不定比崔威
的还要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着悲观,“悲”与“观”大概是两码事,你完全可
以观而不悲。看到那么多的“解决不了,”我甚至如释重负。
我看到老鼠骑在猫背上,狼变成狗,同族互憎,文字狱,螃蟹爪,坦克,五月
风暴,反纳粹的萨特支持文化大革命,嫁进城的乡下小媳妇转眼就学会折磨小保姆,
摆脱殖民统治的亚非拉人民立马落入专制政权的魔掌惨遭蹂躏,与恶魔搏斗的英雄
总是在搏斗过程中自己也演变成恶魔,“自由” 的时代催生出专制哲学;独立,不准
独立,越不准独立我越要独立,你越要独立我越不准你独立;只要你被压迫,马上
就拥有了正义,有了把别人踩在脚底下的理由……妈的,这个世界恐怕永远如此,
这二元对立转化比日升日落还要规律,比康德大圣人的餐后散步还要准时,比“最规
则的规则动词”还要规则。我不指望这二元对立能够消除;我时时用阿Q语录告诫自
己:“孙子才画得圆呢!”我希望这个世界尽量别落进那些自称能解决问题的人手里。
我真想躲在时光的厕所里,朝古往今来的每一位圣贤的屁股上抹一把硫酸。
1995年,在南方的 N城,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有些问题时常钻进我的脑袋。
我的档案在什么地方?我离开省城一走了之,他们注销我的户口了吗,他们有权注
销我的户口吗,或者扔回涂门哪个地方了?我是不是要为那两个不知在什么地方东
西奔波一下子,给它们找个落脚的地方?这一桩桩都是头痛。看来我自己并不是“一
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 档案、文凭、简历、证书……一张张纸你都要为
它们操心,要提高它们的含金量,增加它们的闪光点,在真实与杜撰之间走钢丝……
都是一个个“我,”比我还要我——我过着群居生活,我有一大群,我一片混沌。
那阵子我还收到一封崔威的来信,如他一贯的灰暗色调,但少了几分疯狂,或
许写信那会儿他并未喝酒:“……看眼前汪洋着的灰蒙蒙居民楼我心灰意冷,怀里
发抖。我趴在阳台上傻看。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即便是五光十色的大街,也都是
一张张从熟悉的城市寄来的明信片,那上头的风光骗不了我,蓝幽幽的镜头骗不了
我。我伸出手,用指甲去抠那一层薄薄的颜料,露出干巴巴的手纸。一切都是干巴
巴的……。”
我在N城打了一阵子零工,凭着早年修无线电的底子和在大专时学的一点知识,
在一个小公司里装电脑。公司的法人兼总经理兼所有可兼职务的那个人是个毕业五
年的大学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这个老板也是当得岌岌可危。他想抓住一张大订
单,赚它一笔,然后向一个女孩子求婚。真是如意算盘。他贩卖电脑,可他自己着
实需要一颗脑袋,而不是一团高烧四十度的富强粉。看来“创业”在这个时代,同
做个“好学生”在从前的那个时代一样,也不过是沸沸扬扬的俗事一桩。从前我一
度很佩服这些敢跟大鸟们对着干的小雀儿。他们要跟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搏斗,要
跟鹈鹕、信天翁、丹顶鹤、北美秃鹰周旋。在这个严丝合缝的世界上,做个小雀儿
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但是凑进一看,你发现这并不需要勇气,不需要智谋,甚至
不需要脑袋,只需要热血、肾上腺激素、荷尔蒙、酒精、画出来的饼、停在空中的
楼、井中的月亮。大家都急不可耐啦。
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已经给搞成肉麻,已经被操了不止一回。任何一件事,但
凡被众人推崇,很快就会变成乌烟瘴气。哪怕珍珠也会在人们的手中黯淡下去。创
业、考研、留学、婚姻、爱情、读书、艺术、忧国忧民,等等等等莫不如此,甚至
离群索居、独善高蹈也是如此。人们一路操下去,在每一根电线杆子周围留下热乎
乎的狗尿,在每条长椅上留下废纸;苍蝇以F-22的姿势飞翔,频频袭击粪堆,臭
虫匍匐着,等待夺取制高点,耗子们三五成群,酝酿着一场永远都不会发生的哗变。
有时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随着汹汹群情朝前去了。可是倘若你跟
众人对着干,自以为“道在尔”什么的,这也同样矫情得很。有人顺着干,有人对
着干,有人冷眼旁观,个个都以为自己站在上帝一边,个个都要把一种态度推到极
至,仿佛态度本身便是真理。如果你哪一边都不站,甚至对冷眼旁观都觉得肉麻,
你该怎么办?你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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