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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九章 妞妞小词典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2日20:19:38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第九章 妞妞小词典
一
妞妞醒了。她侧着脸,睁着眼,一动不动。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个
小盲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但是,这无碍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谧的快乐。她静静躺着,
品味着复苏的愉悦,如同一朵花慢慢开放,情不自禁地哺哺自语起来。
孩子醒来的第一阵话语,恰似早晨的第一阵花香,多么清甜。我常常虔诚地守在她的
床边,唯恐错过这个珍贵的时刻。妞妞觉察到我在场,轻声唤:"爸爸。"然后甜甜地笑了
。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间,她感到高兴。
妞妞说话比较早。八个月,她会喊"爸爸"。九个月,会喊"妈妈"。一周岁,会自呼"妞
妞"。一岁一个月,会说二三十个词,包括若干双音节和三音节词。一岁二三个月,会说包
含二至四个词的完整句子,会说"不",因而能够相当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一岁四个
月,会准确地使用人称代词"你"、"我"、"他"和疑问代词"谁",几乎能自由地表达她想表
达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体现在语言中。"对妞妞来说,当代解释学的这个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
实的生存境况。她一无所有,只有语言。生活在一个没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
里,她从语言中听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鲜艳的色彩,最生动的形象,最丰富的表情。每
当她听到一个新词的时候,她是那样兴奋、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对语言
的这种不寻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几乎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平时大人不经意说的话,她往
往不知不觉地记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个被她掌握的词都和她息息相关,牵动
着她的情绪,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里,词不是概念,而是实体。她对词的
这种关切和敏感比她的语言能力更使我吃惊。
我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从妞妞呀呀学语开始,我就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能把她吐
出的每一个字都拣起来,藏进我的保险柜里。在追踪她的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
,所谓大人教孩子说话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对语言的感
觉。对孩子来说,每一个新学会的词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触摸得污迹斑班、
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词,一旦经孩子中呀学语的小嘴说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复活,重新
闪放出了生命洁净的光辉。
就在妞妞视力趋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语言能力觉醒了。这使她的终被封死的屋字透进
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个词,她的屋字就多了一扇窗户。许多词,许多窗户。当我看到她
越来越能够自由地表达她的意思时,我确实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于常常忘记
了她是一个盲人。也可以说,每一个词是她的一盏灯,当她自得其乐地哼唱着"灯灯亮了,
灯灯灭了"这支她喜欢的歌谣时,她确实是沉醉在她的万家灯火的美丽世界中呢。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子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
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欢声笑语的屋字,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
屋字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个月。一岁半的妞妞,永远闭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经没有妞妞,没有她的明亮的屋字。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灯灯亮了,灯灯灭了……
二
亲人们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词典里的第一个词,并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个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个最卖力地巴结她的人,一个从她出生开始便喋喋
不休向她自称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会说的词是爸爸,这并不稀奇。
妞妞八个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亲,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娇唤,迫不及待地朝我怀里
扑来。在她的娇唤中,"爸"这个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
也许是无意的吧。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声接一声,一连十来声
,她喊我应,其乐无穷。
若干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身子动了一下。雨儿问
:"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
"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
主"借孩子之口对你的父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清纯的时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
。我心里甜得发紧,明白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份。
"妞妞,花裤子是谁买的?"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欢快起来,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
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兴奋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
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欢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说
: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嫩的声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口喊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嫩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
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
,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
:"喜欢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胧中,她脸朝我,仿佛在凝视,然后突然连声喊道:"爸爸,
好爸爸……"
"妞妞喜欢不喜欢爸爸?"我问。
"喜欢,"她答,又断断续续说:"爸爸,喜欢爸爸。"
她稳稳地站在大床上,我对她说:"喂,妞妞真棒!"她一边笑喊:"不得了!"一边朝
我走来。我要去漱洗,说:"等一会儿。"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毕回来,学她:"
找爸爸!"她随即应道:"找到啦!"
她连连唱:"给爸爸吃,给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说:"真香,真香。"她从容答:"
给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
"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身上跳
。"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身上跳,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屁股,问:"疼不疼?"
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说:"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入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呵走,父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
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
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
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
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
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姐姐的声音,时而是欢快的,时而是
哀切的,由远及近,飘荡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
。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妈妈】
妞妞说话的兴致似乎有起有伏。在会说"爸爸"之后。她有一阵子不爱开口了。然后,
又一个词在她的混沌语言中清晰起来。
当然是"妈妈"这个词。
她在床上玩,拱着小屁股,竭力想爬,但还不会挪动手,一不小心,向一侧翻倒,变
成了仰卧。她真着急,嘴里直嚷嚷。一会儿,她又趴着,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最清晰的便
是"妈妈",还有谁也听不懂的非常复杂的音节。
深夜,妞妞醒来了,把脸侧向睡在她旁边的妈妈,伸出一双小手,一声声呼唤:"哦,
哦!"
这是四个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达和交流。轻声对她说话,她会静静望着你,时而
动动小嘴,似乎也想说什么,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应。她还经常"啊啊"独语,显然从自
个儿发声中获得了快乐。
雨儿搂着妞妞,彼此开始用没有字符的声调交谈,你来我往,谈得十分热烈。她是一
个和孩子说话的专家,擅长我所不懂的无字童语。她不像我,并不妈妈长妈妈短的。我相
信这是妞妞喊"妈妈"比喊"爸爸"晚一个月的一个合理解释。
妞妞在床上翻滚,忽然自己玩起了组词游戏。这时她的词典里暂时还只有"爸爸"和"妈
妈"两个词。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妈妈!"她一定觉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瘾。"p
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译:破爸爸,胖妈妈。
后来,妞妞真的特喜欢说"胖妈妈",一遍遍大声说,脸上往往还带着狡猾的笑容,露
出一种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儿对我说:"我真累,又瘦了好几斤。"
话音刚落,只听见妞妞大叫一声:"胖妈妈!"
她是否从妈妈的一串话中辨别出了"瘦"这个词,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义词呢?当
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这个词的含义。但我相信,她从我们常常
对这个词报以姨笑而领会了它所具有的嘲谑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过来,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妈妈。"以前她摸到过妈妈的胖乎
乎的肚子,所以以为凡肚子必是妈妈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对于妞妞来说,妈妈是更肉体的。她常常摸着妈妈的身体做语言练习:"头发,鼻鼻,
小嘴,丫丫……"她对我并不这样,我身上使她感兴趣的东西只是一副眼镜。
这是雨儿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时年一岁三个月。
雨儿:"从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
妞妞:"猫咪。"
雨儿:"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儿:"有一天她们去花园——"
妞妞:"玩。"
雨儿:"花园里有——"
妞妞:"树——草。"
雨儿:"猫咪玩得真高兴,它走丢了,妞妞——"
妞妞进入角色了,瞪着盲眼,用焦急的声调嚷道:"真着急!"
雨儿:"她喊——"
妞妞:"猫咪!猫咪!"
雨儿:"猫咪听见了,回答——"
妞妞:"哺呜,妞妞,哺呜。"
雨儿:"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儿:"她们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欢这个编故事的游戏,每次讲完,总是要求:"再讲,再讲!"于是重来一
遍,仍然兴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着雨儿的衣服说:"找妈妈,妈妈在这儿呢。"雨儿说:"宝贝。"
她问:"干吗呀?"雨儿坐起来,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兴,突然说:"妈妈好。"
后来,雨儿极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连连说:"妈妈坏!"
阿珍说:"让妈妈休息,妈妈太累了。"她说:"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妈
妈身边跳得欢。阿珍催她:"妞妞走。"她边跳边说:"不走,不走,说着突然停止跳跃,爽
快地大喊一声:"走吧!"让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儿拌嘴,对妞妞说:"爸爸不理妈妈了。"
她喊起来:"理妈妈!"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里,除我和雨儿外,阿珍便是最亲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总是有说
有笑,妞妞词典里的好些语汇来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气,有时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没有叫我啦。"阿珍对妞姐说。
妞妞正躺在床上,这时便转过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见她窃笑了一阵,然后,又转过
身来,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问:"妞妞,我叫什么呀?"她认真地盯着阿珍,说:"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
一下,她嚷起来:"叫珍珍干吗呀!"
阿珍在厨房做饭,让妞妞坐在卧室的地毯上,说:"妞妞,不要动。"她立即答应:"妞
妞坐好不动。"直到阿珍做完饭回屋,她果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阿珍准备喂饭,她自言自语:吃——吃干干——珍珍喂——撒娇——小心摔跤——坐
好不动——梨,苹果,谁爱吃呀,妞妞爱吃,珍珍爱吃……
阿珍用手绢替她擦嘴,她抓过去,含一小角在唇间,说:"手绢,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饭时,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边说:"给妞妞吃,珍珍疼……"阿珍问:"谁
干的?"答:"当然是妞妞干的罗。"语气惟妙惟肖是阿珍平时逗她的腔调。阿珍假装哭,她
劝:"不哭。"阿珍说:"偏哭。"她骂:"瞎说八道。"
"瞎说八道"是她常用来反击阿珍的一句话,多半是因为阿珍常用这话逗她,她只是给
以还报罢了。
阿珍要喂奶,妞妞说:"不喝奶奶。"阿珍说:"瞎说八道。"她反问:"谁瞎说八道?"
阿珍在厨房里干活,和我开玩笑说:"你们家一个老坏蛋,一个小坏蛋。"妞妞正站在
厨房门外的学步车里自个儿玩,这时插话说:"瞎说八道!"我问她:"珍珍坏不坏?"答:"
坏,不理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理——理妞妞——讲——听懂。"
她对阿珍可真有点唇枪舌剑的劲头呢。
洗澡时,她抓住毛巾不放。阿珍说:"妞妞,给我毛巾。"她答:"不给,不理你!"
阿珍问:"妞妞,要不要妈妈抱?"答:"要,雨儿抱她,她却说:"不要。"阿珍说:"
你骗人。"她说:"骗珍珍"我追问:"妞妞骗谁?"回答仍是毫不含糊:"骗珍珍。"
阿珍抱着她打电话,她不耐烦了,说:"不听——不打电话。"
阿珍不慎把水滴在她脸上了,她说:"下雨了"阿珍说:"不是雨,是水。"她责问:"谁
干的?"
【妞妞】
妞妞刚满一周岁。她躺在我的臂弯里,合着眼。"爸爸最喜欢谁呀?最喜欢——"她忽
然睁开眼,领会地一笑,笑得那样甜,然后娇娇他说:"妞妞。"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自呼"妞妞"。
自从她会自呼"妞妞"后,每次发病,她总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长串,仿
佛知道哀怜自己似的。
三楼人家养了一条狗,我抱她下楼,经过三楼时,她必说:"狗狗。"这些天她自我中
心大发展,"妞妞"不离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联在一起,老说"狗妞妞"。有一天,终于把"
狗妞妞"的含义阐明了,说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带妞
妞去看狗。
她喜欢自造词组:"鸡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宠爱的东西和自己的名字联在一
起,以此将之占为己有。
雨儿教了她许多歌谣,她都能填空说出每一句的尾词。当她自言自语时,常常带出歌
谣中的词句,还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眯眯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饭后,我带她外出。每回下楼梯,我们总要做数字填空游戏,我从1数到10,其中故意
空缺若干数字,让她填上。每当她填出最后一个数字10时,她总是那么快活地笑起来,大
声欢呼:"10妞妞!"我夸她:"真棒!"她立刻自豪地补上一句:"聪明。"
后来,她已能自己从1数到10,我夸她聪明,她表示赞同:"聪明妞妞。"我问:"谁聪
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满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说:"好,好,妞妞香
。"她满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饭时,她自己突然说:"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语起来:"臭妞妞,好妞妞,胖妈妈!"说完就朝躺在大床上
的妈妈爬去。
我抱着她,故意骂一声:"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满地哼哼。我说:"好好,妞
妞不臭,妞妞香。"她满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声调引起的呢?我试着用骂人的声调说:"好妞妞!"她没有反应。我又用平稳
的声调说:"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议了,然后自己说:"香。"好像是领会了词义的。
看她低着头专心玩的模样,我忍不住说:"小宝贝,爸爸真喜欢。"她说:"小心肝。"
我说:"小臭臭"她说:"瞎说八道。"
她一边拉屎,一边自言自语:"真臭,臭极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
和拉屎之间的联系。
不过,她大约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个点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
,就潇洒地举手轻轻一丢。"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盘不要了。"她说。给她一本书,
她又是一丢,"啊"地叫一声。我笑了,骂:"臭妞妞!"她接茬说:"臭妞妞臭死了!"
雨儿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话语不断。刮风了,下起了阵雨,我进屋关窗。妞妞觉察
到,便朝我爬来,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妞妞拿着那只带喇叭的摇铃,说:"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阵欢呼。
于是,握着这只摇铃,她做起定语练习来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铃铛,妞妞的房间。"
其时她确实站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她拿着我的眼镜,自个儿说:"给爸爸——谢谢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开响的玩具冲锋枪,说:"大枪。"问:"要不要开响?"她喊:"不开,
听妞妞的!"接着说:"谢谢你合作。"
三
妞妞的世界
【音乐】
"音乐"是妞妞学会的第一个非重叠双音节词,"听音乐"是她学会的第一个三音节词。
妞妞和音乐有一种缘份。早在开口言说之前很久,只要听到"音乐"这个词,她便会立
刻安静下来,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们打开音响。
她通常是不肯让生人抱的。有一回,一个女友来我们家,抱起她,她又是号叫又是挣
扎。"妞妞,听音乐。"雨儿说。她平静了,但仍然使劲向后挺身子,尽量拉开距离,瞪着
眼,像在审视抱她的这个人。音乐声起,女友随乐曲跳动,她的身体很快服帖了,越来越
亲呢地偎进了女友怀里。
还有一回,她在我怀里不安地躁动,身体不驯地朝后挺,脑袋和手一齐向地面伸。我
不明所以,就让她伸,看她究竟要什么。她忽拉又起身,扑在我怀里,不满地苦笑,哼叫
,皱眉。如是者再三。我以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
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开录音机!录音机位置较低,每回抱着她开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
身体朝地面使劲的动作来向我示意。
"嗅,妞妞,爸爸开录音机,听音乐。"我说。
她果然马上安静了。抱着她在乐声中跳舞,始终是她状态最佳的时刻。她全身放松,
脸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专注叉陶醉,时而满足地叹息,时而欢欣地大笑。她的小手
随音乐的节奏频频挥舞,小腿十分滞洒地摆动。她的小身体那么微妙地律动着,仿佛在指
挥我跳舞。
常给妞妞放一盘儿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从她会喊"爸"以来,每听到"我
要找我爸爸"这句歌词,她就不断喊"爸"。后来,只要序曲一响,她就开始喊"爸"了,显然
听懂了曲子。
她是否还保留着对亮光的记忆呢?一听"灯灯"、"亮亮"、"太阳"这些词,又使劲招手
。有一回,听着歌曲,她突然挥手,原来是从歌词中听出了"太阳"这个词。
妞妞发病了,双目紧闭,软绵绵地依在我肩头。
"妞妞,听不听音乐?"我试探地问。
她睁开了右眼,睁得大大的,说:"音乐。"
我打开录音机。乐声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脑袋,睁着右眼,专心地听,不住
地哺哺自语:"音乐。"而这时她的左眼部又肿又亮,像一颗熟透的杏子,渗着水。有时候
,她转过脸来,使劲"瞧"我,突然喊一声:"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气,轻轻地拍我、
挠我,仿佛在和我交流听音乐的快乐。她真的笑了几声,很用力,但脸上没有笑容。她实
在喜欢音乐,音乐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给妞妞做放疗。开始几天,她眼睛发红,眼泪鼻涕不断,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睁不开
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泪糊了一脸。可是,只要响起音乐,她便会欢快
起来,硬是睁开被肿瘤和放疗毁坏的眼睛,咧嘴笑出声来。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经
不是眼睛,里面充塞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呵,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么纯那么甜
!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乐,喊叫着:"音乐!"迫不及待地扑向我,仿佛一分钟也不能耽
搁。于是,我抱起她,打开录音机,合着乐曲起舞,进入一个令她最为惬意的天地。她频
频挥手,喃喃自语,时而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时而满足地轻声叹息:"音乐。"
深夜,她睡意朦胧,似将入睡。我悄悄关掉音量本来开得很小的录音,她还是觉察了
,立即怒喊:"音乐!"我只好再打开。她受睡意折磨,颇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脑袋快伸
出床外了。我关掉录音,以示惩罚。她又抗议:"音乐!"阿珍说:"妞妞回来,给开音乐。
"她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邻居,尽量把音量开得小。她听不见,便喊:"音乐!"我问:"来了没有?"
她有时听见,就答"来了",有时听不见,就答"没来"。音量毕竟大小,听不见的时候多。
她突然又找到了表达:"大点儿!"示意我把音量开大。
她自个儿玩着,突然说:"奶!喝奶!快点!"果然饿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时,她说
:"好听极了。"我问:"什么好听?"答:"音乐。"接着命令:"下!音乐!"意思是把她放
下,带她开录音机。听着音乐,她轻轻叹息:"好听。听听音乐,喜欢音乐,好听极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没了,没了!"这时她正从篮子里往外拿玩
具,篮子里还有玩具。阿珍说:"妞妞骗人,还有!"她仍喊:"没了!"我们还没有明白过
来,音乐声停止了。我这才悟到,她是指录音带快放完了,示意我们准备翻面。果然,她
接着说:"音乐没了,找音乐"我问:"怎么办?"她答:"办!爸爸办!"
电视在播放广告,乐曲和语白交替。她也交替着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欢呼:"有音乐!"
一会儿惋惜地叹道:"音乐没了。"
广告播放完毕,接下来是新闻节目。她懊恼他说:"听听音乐——音乐没了——就是没
了——就是没了嘛。"
妞妞在我怀里,录音机播放着儿童歌曲。她点节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
我不大有把握地换一盘磁带,刚放序曲,她高兴地喊道:"是《找爸爸》!"当然是的,她
对音乐几乎过耳不忘,新买回的磁带,听一、两遍就能记住。每曲未完,她便预报下一曲
的歌名,提示歌词,还常常加以发挥:"调皮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弟弟。
""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对于她喜爱的歌,她会要求:"倒回来!"让我倒带重
播,有的甚至连听十几遍才肯罢休。
一会儿,她说:"换音乐。"我给换了一盘西洋进行曲。问她:"是不是这个?"她说:"
要拍小手。"我又换《小手拍拍》,问:"是不是这个?"答:"是这个。"边听边说:"真好
听,好听极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觉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劲儿,她渴望说出她脑子
里的这句话。"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个儿又连贯地重复一遍:"妞妞也拍
拍小手。"
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日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
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
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日便被
确诊为癌症扩散。
【外外】
晚饭后,妞妞向我发出指令:去——门(出门)——走走——下(下楼梯)——外外
。她要我带她去户外。
出楼门,我问:"妞妞,去哪里?"她答:"河。"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运河,我带她
去过一次。我问:"我们去花园,行吗?"她说:"行。"我抱她向宅际花园走去,一路上她
不断地说"园"。
"园里有什么?"
答:花——草——树——狗狗。她在花园里曾经抚摸过一只小巴儿狗。
我给她摘一片树叶,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这陌生的触感。我说:"这是树叶。"她重
复:"叶。"不怕了,紧紧攥在手里,一直带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儿,我坐在床沿,她一点点蹭到我身边,伸手摘去我的眼镜,命令道:"
走!"
"妞妞呀,爸爸没有眼镜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镜还给我,勾住我的脖子,继续发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里转悠,她不满地哼哼,仍然说着"走"。
"去哪里?"我问。
"去!"
"去什么地方?"
"方!"
终于,他说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说:"车。"可是,夜晚,当我抱着她在户外散步,附近有一
辆车启动时,我问她:
"妞妞,什么响?"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响"听作"香"了。她没有看见过花,也未必闻过花香,一定是从大人的话
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说得对,花是香的。"我夸奖她。
每回带她去户外,一出楼门,她就不住地自语:"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么?"我问。
"人。"
"还有什么?"
"人。"
几乎总这样重复。我们没有教过这个词,仅仅给她讲过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可
她对"人"却有这么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脑瓜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猜想,那一定
是陌生人的说话声,是除爸爸妈妈和家里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还有什么?"我坚持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河。"
"对了,有河。还有什么y
她想不出来了。我提示:"树。"她低声重复,立即欣喜地大声补充:"草!"
妞妞说话越来越连贯了。她要求:"去外外。"一会儿又说:"听音乐。"我问:"听音乐
还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说:"不听音乐了,快点去。"
我笑着骂她:"小捣乱!"她问:"为什么?"
阿珍在一旁说:"天黑了,下雨了。"她说:"想办法。"
户外有风。"凉快吗?"我问。她答:"凉快——舒服,舒服极了。"
院子里在演节目许多人围观。我说:"他们干吗呀。"她应道:"干吗呀,讨厌!"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问。"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
"对应起来,并表达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来时,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树枝碰了一下。转悠了半天,返回时,经过这个
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树枝。
到了家门口,她说:"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进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说:"
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惊奇她把副词用得这么准确。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里散步。蝈蝈在叫,我问她:"什么叫?"她迟疑了一下,答:"
狗。"显然她不熟悉这种声音,或者说,不知道相关词,于是作了一个自己明知没有把握的
判断。她是熟悉狗的叫声的,想必也知道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因
为她总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不是狗,是虫。"我说。
"虫。"她说,像往常一样重复着这个新词。
白天,在公园里,树林里响起一片蝉声。我又问她什么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虫。"
来到另一处树林,树上挂着鸟笼,鸟语婉啭。我再问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虫叫。"
妞妞,这是鸟。"我告诉她。此后,她一听鸟叫就连连说"鸟",一听蝉鸣就连连说"虫",自
豪地向我表明她会辨别。
"妞妞,摸摸,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树。"
几步外,芍药盛开。我抱她走去,边说:"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么。"
她转身趴在我肩头,说:"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愿摸。她对花瓣的那种湿润
柔软的质地始终抱有戒心。
一个普通的秋夜。
深夜两点,宅院里树影憧憧,凉气袭人。四周静极了,只听见一片虫鸣声。妞妞在我
的怀里,微皱着眉,目光闪烁,久久不作声,似乎在沉思什么。我也不作声,低头凝视着
她。这真是我的女儿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从她的神态,我感到一种无言的沟通。
她终于开口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听,听……"
远处依稀传来急救车悠长尖锐的笛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
,虫。"
"虫叫好听吗?"我问。
"好听,好听妞妞。"
她确实回来了,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虫,虫。"四周不同调子的虫鸣声此起
彼伏。
在一个夏未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们沉浸在清凉的夜色中。我们醒着,而周围的高
楼都在沉睡。 四词与物
【水——雨】
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都从水中来。
"水"是妞妞会说的第一个普通名词。那时她刚满一周岁,她的词典上还只有"爸爸"、"
妈妈"、"妞妞"这三个词。
我到厨房开水龙头。"妞妞,这是水。"她学:"水。"一会儿,我又抱她去,开水龙头
。她听见水声,立即说:"水。"她学会了一个新词,那样入迷,自个儿不断地重复:"水,
水……"
有了相应的词,她对水更感兴趣了,洗脸时总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体会水是怎么回
事。可是,她怕水管里流下的水,抱她去够,她必定怯生生缩回小手。
我带她下楼,外面下着雨,我在楼门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着了几滴雨,赶紧缩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说,想了一想,补充说:"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种东西。
水从天上来,那水是妞妞控制不了的。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它何时来,来自何
方,所以对它满怀疑虑。但她喜欢亲近摸得着的水,置身于其中。洗澡时,她不停地用小
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极了,连连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从澡盆里出来可是一件难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绝。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击,然后,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骂道"讨厌!他妈——的!"口气是
怒冲冲的,完全领会了这两个词的感情色彩。
"爸爸带你去外外。"我劝诱她。
"不去!"
"带你听听音乐跳跳舞。"
"不听!"
简直一筹莫展。最后,阿珍说带她去找小妹妹,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因为不明白小妹
妹是什么。乘她犹豫,终于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对水的各种声响有极精细的分辨能力。
抱她经过厨房门口,她忽然喊:"水开了!"一看,果然。听见灌开水的声音,又说:"
水,是水开了。"
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她说:"水,冲尿,臊极了。"一会儿,雨儿在厕所洗手,
又传来水声,问她什么响,答:"水,妈妈洗小手。"能区分不同的水声尚可思议,不可思
议的是她怎么知道妈妈正在洗手,比亲眼看见还真切。
【窗——门——风】
我抱着妞妞去开阳台的窗,一边说:"爸爸开窗。"她重复:"窗。"一会儿,我抱她到
走廊里,她大约感觉到了开着的窗户,不停他说"窗"。
后来,她自己对"窗"和"窗口"作了区分。我忘了什么时候对她说过"窗口"了。有一回
,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开着的玻璃窗,说:"口,口,窗,窗——口。"但是
,只要摸到关闭着的窗户,她仍然说"窗",几乎不会发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门旁,她说:"门。"我把着她的手打开门,她说:"开门。"我把
门关上,说:"妞妞开。"她立即把门拉开。开走廊门,迎面一股风,她说:"风。"
传来狗叫声。"小狗饿了,怎么办?"她想了想,答:"饿——饭。"
起风了,走廊的门嘭的一声。"妞妞,是什么?""风。"
抱她到户外,风真大。"风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说罢就把脸埋在我肩上
,表示她真怕。
家里有许多房间,有许多门。她看不见任何一扇门,却知道每一扇门的位置。抱她在
各个房间转,她能分别说出"客厅"、"厨房"、"厕所"、"妞妞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爷
爷的房间"等,方位感极好,从不出差错。
【雷】
雷声隆隆。我怕吓着妞妞,忙告诉她:"妞妞,这是雷。"
"雷。"她跟着说,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不下十遍。果然,凭借这个她掌握了的词,雷声
已经属于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声,反倒要我带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现在没有,等一等。"
后来,又响了一串雷,她立刻说:"雷。"
"妞妞,告诉妈妈,刚才打什么了?"
"雷。"她很骄做地回答。
【信——书——纸——本——报纸】
"信"也是妞妞最早学会的词之一。有一天,我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信。"她
不断重复:"信。"以后,只要给她信封或折叠的纸片,她就说:"信。"
在我居住的小区,信件是由值班的电梯工负责分发的。抱妞妞出入电梯多了,她便知
道了,只要一进电梯,就朝电梯工喊:"信,信。"可是,总有不来信的时候呀。好心的电
梯工便准备了一些废信封,免得让她失望。
后来,她的头脑里有了与"信"相关的成组的概念,能够准确地区分"信"(信封)、"纸
"(单张的纸片)、"书"(有一定厚度的书本)和"本"(杂志一类较大较薄的本子)了,很
少发生混淆。
接着又知道了"报纸"。她以亲自从电梯取回报纸为荣,她总是举着报纸,自豪地告诉
人们:"妞妞拿报纸回来了。
【玩具之类】
这些词无法归类。对于妞妞来说,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边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
把它们统称为玩具。
这里所举的例子表明,妞妞对于语词是多么认真。
很早的时候,妞妞玩一只装胶卷的圆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诉她这是"盒",她记住了。
以后,不论摸到什么形状、什么质料的盒或盒形的东西,她都名之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门锁,我教她:"锁。"她跟着说了几遍,然后,因为门锁是盒形的
,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后,摸到门锁她必喊:"锁——盒!锁——盒!"
她自己会给事物命名。在汽车里,她站在座垫上四处摸索。摸着车窗的玻璃,她说:"
玻——门。"摸着座后窗台上的一个盖状物池说:"盖。"摸着一个泡沫纸质的盒状物,她说
:"盒。"
雨儿递给她一只塑料小瓶,说:"盒。"她纠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却极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让她自己玩。她坐着,腰板
挺得直直的,面前是一篮子玩具。"篮,"她说。从篮里往外拿玩具,一边自语:"车,嘀嘀
嘟嘟——牙咬器,不咬,玩——电话,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着玩
具,报着名儿。那面带小镲的手鼓,她说"镲",我一时不明白,教她说"鼓",她自个儿重
复了好一会儿。玩第二轮时,她拿到手鼓便说:"镲——鼓"。我忽然明白了,"镲"一定是
雨儿或阿珍教她的,她不愿放弃,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结合起来了。在她心目中,曾有
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财富,是不容丢弃的。
篮里有许多积木,她最不喜欢那两块三角形的,每次摸着就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
。"她高兴地重复:"角角。"知道了名称,她兴趣陡增,竟然爱不释手了。我不止一次发现
,一样东西有了名称,她便多半会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
每当篮子空后,她就等我放进玩具,然后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这样,她坐得
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个儿玩了很久。她略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篮子,从侧面看
去,几乎要忘记她是个小盲人了。最后,终于玩厌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进篮子后,她拎
翻篮子,把玩具统统倒出来,说:"倒了。"以此宣告游戏结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只会走会叫的电动狗,还有一只不会走不会叫的绒毛猫。这是她
喜欢的两样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后者是猫。电动狗坏了,我们买了一只机制和形状相
似的电动猫,放在她手里。
"妞妞,这是什么?"
"狗。"她答。
打开开关,电动猫动了,叫了。告诉她,这也是猫。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
,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猫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绝它为猫。
她喜欢吃糖,可是,当我把一根棒糖塞进她手里,告诉她这是糖时,她也缩回手拒绝
吃了,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糖的概念。
阿珍在厨房里做饭,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等阿珍回来。我趴在她面
前,她觉察了,伸手摸我的脸,摘走了我的眼镜。
"爸爸戴眼镜。"她说。
"对了,爸爸戴眼镜。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镜给爸爸,好吗?"
"不给!"
"爸爸给妞妞拿妞妞的眼镜,好吗?"
"不镜!"
她爱玩我的眼镜,就是不喜欢特意给她买的玩具小眼镜。
前些天答应给她买手表,她老记着,常常突然提起:"走,买表去!"有位朋友便给她
买了块玩具电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说:"买手表。"我说:"叔叔不是给你买了吗?"她
说:"瞎说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认那块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风铃由许多玻璃片组成,妞妞拿在手里,玻璃片叮叮当当,发出悦耳的声音。
"铃。"她说。
我暗暗惊奇,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只玩过手摇塑料铃,形状和声音完全不
同,真不知她是怎样由此及彼地推理出来的。
她坐在那里,低着头,表情专注,小手极其急切又灵巧地把摸风铃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着她,发现她一只脚光着。"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里。"一看,果
真是。
雨儿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她坐在床上,抚摸其中一只。雨儿问:"妞妞,什么?"没
有回答。一再问,她始终沉默,只是专心地抚摸。雨儿忍不住了,告诉她:"是鞋呀。"可
是她依然沉默和抚摸。她无法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么小的鞋统一起来。我把
另一只鞋穿到脚上,伸给她,让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脚踝和穿着的大鞋,终于承认了,说
道:"鞋。"
屋里响着音乐。雨儿问:"音乐好听吗?"答:"告诉妈妈,好听极了。"《生日快乐》
过门有叫唤声,她说:"哦哦,虫叫。虫虫多极了,讨厌极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礼物"
,她便向雨儿要"小小礼物"。雨儿把玩具一件件递给她,她都不要,不承认是"小小礼物"
。最后,雨儿拿一只她从未玩过的麻编茶杯垫给她,她接受了,同时也就接受下一个命名
。我悲哀地想,她对命名如此认真,而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和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命名了
。
【否定词】
刚刚学话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远是"渴",哪怕并不渴。她不会说否定词,永远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问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学话时,她喜欢摹仿大人问话的尾词。仍是这样吗?好像不是。因为打这以后,她
表示同意就说"行",不同意则不吱声,或者背过脸去。
半夜,妞妞醒来,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儿小声说:"不要给她拿,又该睡不着
了。"她立即叫起来:"拿!拿!"
她显然是知道自己的意愿的。
妞妞一岁三个月。
去医院途中,在汽车里,她突然心烦,要我带她下车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
儿哄她:"车在走呀。"她喊:"没,没!"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使用否定词。
十天后,她在澡盆里。问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这大约是
她第一次使用"不"这个否定词。
雨儿喂她吃酸奶和饼干,她更爱吃饼干,酸奶送到她嘴边,她叫:"吃干!"吃饱了,
说:"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儿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
递给她一只玩具喇叭,对她说:"妞妞,吹一个。"她答:"不吹妞妞。"几次要她吹,
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只是拿在手里玩。
准备喂药,阿珍让她躺在怀里,她不干,连说:"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药,她
是皱着眉头乖乖地咽下了,我们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她等候了一会儿,便嚷起来:"糖!
糖!"原来是带着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药的。于是安慰她:"吃了药吃糖。"她答:"不吃
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药,她忙说:"抱抱妞妞,走!"阿珍终于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怀里
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药。然后,给她吃糖,她当真不想吃,说:"不吃糖。"
咱从学会说"不",她能够越来越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难怪哲学家们说,人的自
由是从会说"不"的那一天开始的。
她的双脚并跳真是一绝,跳得那么轻松、灵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钟,好
几百下,而且不喘一口气。
"妞妞,停一会儿吧。"阿珍看她出汗,劝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继续跳下去。
三
1 寻找表达
妞妞七个月。我把她举起来,骑到我的脖子上,带她到处转悠,名日"看世界"。这是
她喜欢的一种游戏。可是这回,当我像往常那样举起她,说:"妞妞,举高高。"她却乱蹬
着两条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只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来尿湿了,她是怕弄湿
我的脖子。换了尿布再举,她就高兴地骑上了。
妞妞一岁两个月。雨儿困极了,一边拍她,一边自己睡着了。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
会儿,她连声喊:"妈妈,妈妈。"雨儿闻声醒来,看她,还在身边安安静静地躺着。雨儿
抱起妞妞,准备把尿,发现尿布里兜着一包屎,这才恍然大悟妞妞为何喊她,喊完为何又
躺着不动。
妞妞一岁四个月。她躺在小床上,阿珍在厨房里听见她喊:"抱抱妞妞!"便赶紧过来
,对她说:"来,珍珍抱。"她说:"不抱,拉臭!"阿珍说:"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
说:"不把,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经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岁四个月。我把她抱到沙发上,她俯躺着,脚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说:"
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着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会儿
,她终于找到了表达:"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岁五个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柜子抽屉,雨儿坐在她身边。"起!"她要求。雨儿
把她扶起来。"妈妈起!"她明确她的要求。雨儿把她抱起来。我们夸她聪明。她听见我的
声音,要我抱,然后下令:"走!"我问:"去哪里?"答:"去找抽屉。"我抱她到抽屉边,
刚坐下,她立即说:"起!爸爸起!"原来是故意要重演刚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聪明。
2 词趣
一个朋友和我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争论起来,我谈自己的看法,刚说完,妞妞发表意
见了,拖长音调说:"是——呀!"说毕自个儿大笑起来。
我抱妞妞站在楼前空地上。有人从三楼窗口探头朝下面喊道:"小梅,别拿了,我们自
己去。"
妞妞哼起来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对一切都有反应,世上没有不和她相关的事情。每一个她掌握了的
词都属于她,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
"好吧,拿,我们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欢快地双脚并跳,嘴里咿呀说个不停。我搀着她,一边和客人们聊天。正
说到妞妞和一个小洋人会面时羞羞答答的模样,她突然叫起来:"羞羞答答!羞羞答答!"
边叫边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时双脚仍跳跃着。她一定觉得这话逗人。她的
笑极爽朗,极嘹亮,极痛快,完全放开,连续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很像她妈妈。客人们都
笑了。
若干天后,我逗她:"妈妈是屁。"她笑了。我再说:"妈妈是——"她窃笑一小会儿,
然后接上:"屁!"马上加重语气说:"妈妈是屁答答!"又一个生造的词。她把"屁"和前几
天听到的"羞羞答答"组合起来,想必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个词都具有可笑的性质。
"是写文章好,还是和妞妞玩好?"雨儿问我
妞妞立即抢着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没羞!"
她抗议:"哼——羞!羞!"
"妞妞,我是谁?"
答:"不是谁。"
她喊:"小弟弟!"我说:"给你生一个。"她说:"快点!"我说:"快不了,得九个月。
"她说:"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儿问我:"你还不去睡,在这儿闭着眼睛干吗?"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说。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问。
"知道。"妞妞答。
"想什么?"
"想小许。"
小许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姑娘。我说,妞妞真会开玩笑。我们一齐大笑,妞妞也大笑,
边笑边跳边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说:"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说:"不抱拉倒!"她反击:"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坏蛋。"
"不是小坏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窃笑不语。
我说:"妞妞叫——"她报我的名字。"爸爸叫——"她报她自己的名字。我纠正:"周灵
子妞妞。"她说:"知道!"
她举起玩具小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拣给她,她一边笑着说:"谢谢合作——谢谢
妞妞合作。"一边又举起扔掉。我说:"真调皮!"她听了转头四顾,脸上有一种含蓄的得意
表情,接着放声哈哈一笑。
她边说:"不吃手!"边把两只手的食指一齐塞进嘴里,对着我极为得意地笑了。
"开大点!"她命令。我把音量拧大了点儿。"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电梯工给她报纸,她大声说:"谢谢!"电梯工正高兴,她接着喊:"谢谢妞妞!"电梯
工一怔,随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湿了裤子,懊恼地说:"他妈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来,她不乐意,在阿珍怀里挣扎。阿珍训她:"你淘气,
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进停在屋门口的学步车里。刚放下,只听见她气愤地骂道:"他妈
——的!"
她午睡醒来,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
抓躺在旁边的阿珍,说:"拍拍妞妞睡觉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爱!"
她骂:"他妈的!"玩着那只袜子,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
--
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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