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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抉择3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2月02日15:48:26 星期六), 站内信件
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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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班上,李高成才知道省委常委会仍然没有结束。
坐在办公桌旁发愣,仍然沉浸在同女儿见面时的情绪里。
由于司机等着,他什么也没给女儿说,女儿也什么都没问;但看得出来,女儿的情
绪非常糟。她只问了一句,妈妈在家吗?
他如实说他不知道,说他刚刚出院,在家里呆了还没有两个小时。他让她好好休息
一会儿,然后给妈妈打个电话,请她赶紧回家,告她说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梅梅一声不吭,然后跟着帮她拿东西的保姆头也没回地走进家去。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嘱咐了一声,梅梅还是头也不回,一声不吭。倒是保姆小莲转过
身来看了他两眼,像是代替梅梅似地应了一句。
他本想转回家去跟女儿谈谈,想了想,还是走出了家门。
跟女儿说什么,又怎么说?
他还没有想好,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儿的脾气和性格他清楚,宠惯了的孩子,倔强而又任性,却又没有任何承受能力
。她还太小,刚刚19岁,真的还是个孩子。
下午想想再说吧。
但此时坐在椅子上,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妻子的电话。他想给妻子谈一谈,不管有什么分歧,多大的矛盾,但为了孩子,就
把这一切都暂时放下吧。尤其是梅梅,她还太小,在这样一个美好欢乐的节日里,就尽
量的多给孩子一些美好和欢乐吧。
只响了两下,电话就通了。
“请讲。”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愣了一愣,没听清楚是不是妻子的声音。
“反贪局吗?”他问。
“是,请讲。”这回听清楚了,没错,是妻子的声音。
“……我是李高成。”他犹豫了一下说。
“……”对方一阵沉默。
“……喂?”他觉得对方好像没听清楚。但紧接着便听到吧嗒一声,电话便被对方
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他的脑子里再度成了一片空白。
她不接电话。他本想在BP机上告她一下,但想了一阵子,还是没呼她。
随她去吧。
办公室里很静,这跟平时电话不断,门外总也是等着一大堆要见他的人的情形形成
了鲜明的对照。
只有几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会议安排,可能因为知道他病了,也就没人再来苦苦邀
请。
没人来找,没会参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可笑,
原来平时的忙都是被动的忙,一主动起来,反倒不知道该忙什么了。
这就是你这个堂堂的市长每天真实的工作写照?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办公室里便闯进来一个人。他不禁吃了一惊,没打招呼怎么就
径直进来了,不过紧接着也就明白了,原来秘书吴新刚还没来。
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郭涛。
郭涛也同样吃了一惊的样子,大概他没想到李高成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
“……李市长!你在那,我还以为办公室里没人那。”郭涛嗓门总是很亮。
“坐吧。”李高成指了指沙发。
“找你几天了,身体好啦?”郭副市长有点心事重重、语无伦次。
“我也正想找你呢。这些天,市里企业和工厂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昨天有皮革厂的几十个老工人在市委市政府门口坐了半天,希望年前能给
他们补齐今年的退休工资。”
“解决了?”
“解决了。不过李市长,我不知道那天我们从中纺慰问回来后,你是不是会有一些
新的想法。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对国有企业的改革我们是不是估计得太乐观了一些?李
市长,我担心的是,要是再这么一天一天地糊弄下去,迟早会闹出大乱子的呀。”郭副
市长话里有话地说。
“你是指整体,还是指个别的?”
“都一样,我觉得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将来要是一个大企业,比如像中纺那
样的大企业垮了,这几万工人在咱们这个市里,肯定就会是一场难民潮。冲到哪儿哪儿
就得跟着一块儿垮,而这一垮就会垮掉一大片。真要是到了那时候,我们还如何管理?
又怎么稳定这局势?”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李高成对郭涛的悲观感到不可思议。
“李市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觉得这真是一件小事?”
“……知道什么?”
“中纺申请破产的报告,严书记都已经批示同意了,而且马上就要上常委会研究,
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哦!”李高成怔住了。
申请破产!
……原来如此!
卑鄙!难以想象的卑鄙!没想到他们真下得了手,也真做得出来!
没想到自己再一次错了,人家的运作和活动根本就没有停止过一分钟,几乎是马不
停蹄,人不歇足,一件接着一件,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这边的调查报告刚刚送上来
,那边的破产申请都已经批示了。等到你真正清醒了的时候,说不定一切的一切都已经
是既成事实。中纺都破产了,整个都不存在了,你还想查什么中纺的问题!
数以亿计的财产,数以万计的工人,在他们眼里似乎什么也不是,就这么轻轻的一
抹,便什么也没有了。只要能保住自己,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把这么一个近百年
的国有大型企业划掉,也许连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李市长,严书记就没有告诉你吗?”郭涛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看来郭涛也一样,把他同严阵划在一个圈子里了。
“严书记是怎么告诉你的?”李高成不动声色地问。
“是严书记让秘书把他批示了的破产申请送过来的,然后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想
听听我的意见。并且说他已经给万书记和魏省长做了汇报,马上就要在省委常委会上研
究。希望我尽快看完,最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写出来交给他。”
“你写了?”李高成一震。
“……李市长,我想了几天了,我真的写不下去呀!严书记的意思很清楚,他就是
希望我同他的意见一样。可我想不通,我下不了手!几万工人哪,要是我就这么随随便
便地同意了,让我将来怎么面对工人,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我自己……”郭涛嗓音
发颤,眼圈也分明地红了起来。
“……郭市长,谢谢你!”李高成的眼圈顿时也红了。
“……李市长!”郭涛有些吃惊地望着李高成,紧接着就像孩子一样地欢呼雀跃,
“李市长,这些天,你好让我担心!我真怕这也是你的主意!”
一时间,两个人都显得分外激动。
“郭涛,你顶得对。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我们永远也别想洗清自己。”李
高成在激动的同时,依旧沉浸在一种强烈的痛苦和震撼中。怎么可以这样!问题这么大
,工人又这么多,就算非破产不可了,我们也应该先把问题彻底查清楚,把问题彻底稿
明白,这样才能给政府一个可供参考的先例,给工人一个心眼口服的说法,给历史一个
悲壮的交待,同时也给我们一个沉痛的教训。而如今这样的做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
胆子!又是谁赋予了他这么大的权力!作为一个省里的高级领导,对党和国家却是如此
的不负责任,仅用腐化、堕落、蛀虫、败家子、害群之马形容得了吗?
“李市长……我们顶得住吗?”郭涛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实实在在的忧虑。
“顶不住我们也得顶。人少了顶不住,人多了就顶住了。”李高成有些发狠地说,
“如果严书记再问你,你就说是我不同意,他要是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让他直接给我讲
,你告他说我还要专门找他谈这件事。如果他要是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给他说我什
么也知道,什么也清清楚楚,等我找见他时,该说的都会给他说明白。”
郭涛有些吃惊地看着李高成,然后说:
“李市长,只要你是这种态度,就根本用不着这么说,我直接就对他说我不同意。
我一开始就不同意,确确实实的不同意。让这么大的一个企业破产,不是几个人在背后
捏巴捏巴就能说了算的事,这是拿国家开玩笑,拿工人开玩笑,拿我们党的信誉开玩笑
!”说到这儿,郭涛的担心好像已经没有了,把心里的话一骨脑地全都说了出来,“李
市长,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头。我甚至觉得它就像是个阴谋。李市长,我当时特别担心
的是,如果你要是同意了这个申请报告,可就真让别人给暗算了。这是市里的企业,你
同意了让它破产,那么这件事的责任就全成了你的。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比如上边
追究下来,如果工人闹了起来,如果最终成为一大恶性事件,那么所有的责任都会是你
的,所有的罪过也都只能由你承担。而像人家严书记那样的人,则会什么事情也没有。
他们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李市长,我顶得住顶不住都没什么关系,关键是
你,你没有退路,你得顶住,无论如何也得顶住。还有,李市长,让中纺这样的大企业
破产,让几万工人一下子流向社会,最可怕的就是它很可能会形成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
,要真成了那样,说不定会把那些好企业也一个个给彻底拖垮。李市长,不论从哪头说
,你都没有退路……”
是的,其实不用郭涛说,李高成也明白,他已经没了退路。而让他最为感动的是,
一个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能这样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替他担忧!
李高成已经约好了司机,准备去看望夏玉莲的时候,杨诚的电话打了进来。
杨诚的话简单而又笼统:下午的常委会刚刚开完,晚上还要接着开。常委会上关于
中纺和李高成本人的问题有过好几次很激烈的争论。万书记和魏省长此时可能没什么别
的安排。是否给他们去个电话。最好尽快见见他们。别的什么也不要谈,就谈自己的问
题和中纺的问题。关键是中纺的问题。最好也能见见纪检委书记柏卫华。要争取说服他
们必须进一步查清中纺的问题。想尽快召开市委常委会,看他有什么想法。市委那边有
个会,他得参加一下。随时同他联系,争取晚上能见面谈谈。
李高成问了一句,是不是会上讨论中纺的破产申请了?杨诚说,这个别管它,要是
再陷进这场争论里边去,可就什么也完了。要给万书记、魏省长和纪检柏书记谈中纺的
问题!什么也不谈,就谈问题!还有,要有应付各种事情和压力的准备,懂吗?你一定
得挺住。然后一下子便把电话挂了。
形势看来很不妙,否则杨诚不会这么着急。但杨诚的观点是对的,他非常清醒。杨
诚真的比自己强,看来你确实不是当书记的料。一遇到什么事情,自个先乱了阵脚。要
没有杨诚,真难说这会儿会是个什么局面。
先给万书记挂了个电话,占线。
给魏省长挂电话,没人接。
纪检书记柏卫华的秘书接了电话,他说柏书记正在接见客人,请他20分钟后再来电
话。
他又给万书记挂电话,秘书让他稍等,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万永年的声音:
“高成吗?嗨!怎么回事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找了你好多次了,你怎么一
直不来找我?你架子好大呀,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对你有什么看法了?我先告诉你,没看
法!什么看法也没有!省委还是信任你的,我和魏省长都还是信任你的!你首先不要有
什么想法,更不要有什么压力和包袱。杨诚已经给我谈过好几次了,严阵也给我多次谈
过,他们对你的看法都很好,也都非常信任你……”
李高成一下子懵了,严阵在省委书记面前居然对自己的看法很好!而且仍然像过去
一样非常信任自己!这不明摆着在省委书记面前堵自己的嘴吗,干得真高明!
“高成呀,你听我说,我想跟你细细地谈一次,但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这两天
安排得都很满,后天吧,具体时间我提前给你打电话,行不行?不过有一点我得先给你
通通气,中纺的问题我不放心,一点儿也不放心。中纺的问题不要管别人怎么吵吵,你
我心里都要有数,你一点儿不要给我放松。那个调查报告我已经细细地看过了,我不知
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就把我的看法端给你,我觉得中纺的事情肯定没有这
么简单!要真是这么简单,那中纺的几万工人还闹什么事?就仅仅只是因为发不了工资
?就仅仅因为停工停产?前些日子工人代表们送来的万人书,这两天我对照着调查报告
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纯粹就是头疼医脚、离题万里么?工人们要是知道了你们送上来的
就是这样的一份调查报告,想想那会是什么反应?所以你听着,电话上我就不给你多讲
了,中纺的调查我看还得搞,得认真的搞,问题查不清楚,其余所有的问题都是瞎扯淡
,也都是极不负责任的……”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能挨上说,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万书记会这么说。一直等到万书记把电话挂了,一直等到电话铃声再
次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电话是纪检委柏书记的秘书打来的,说如果他有时间,柏书记请他马上过去,柏书
记有急事要跟他谈。
柏卫华是一位多年来一直被人称为强人的女书记。
她曾经在团委干了将近十年,干过团地委书记、团省委副书记、团省委书记。而后
调到地区任行署副专员、地委副书记,然后调至省纪检委任副书记,在纪检委副书记的
位置上一直干了将近六年,直到前年51岁的时候才被任命为纪检委书记,并进了省常委
。如果不是因为五大班子的一把手可以超龄再干五年,她实际上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
所以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很让人怕,也很让人担心的领导。因为一般像这种年龄
的领导干部,可能会变得很贪,也可能会变得很强。有些人到了这种年龄,觉得没几年
了,一旦把握不住,晚节不保,便会很快堕落下去,反正干不下几年了,趁机赶紧捞一
把,再不捞可就没机会捞了,因此这种人往往更让人感到憎恶和忧虑。与此相反,有些
干部到了这种年龄,恰恰会什么也看开了,什么顾虑也没了。反正就这一届了,再不干
可就干不上了,以后想给老百姓办点事也办不上了。于是反倒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就
只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给自己的卸任划一个完整的句号。这种人也一样会让
一些人感到可怕和难以对付。
在李高成眼里,柏卫华似乎更多地应属于后者。再加上也一样是个没背景,没后台
,全靠自己的才能干上来的一位女领导。所以一般的领导干部,甚至也包括省一级的领
导干部,都感到她有些难以对付。一个无法套近乎的女同志,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请
,不纳礼,说话从不跟你讲客套,却又是一个专门办案的纪检委书记,你说你能不对她
敬畏三分,为之肃然?或者是能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柏卫华果然在等他。见他进了门,并不站起来,坐在椅子上跟他握了握手,然后不
苟言笑指了指座位让他坐下。几乎还没等他坐稳,便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30万元的案子,我们同万书记和魏省长已经交换过意见,决定立案,你谈谈
你的想法。”
李高成感到茫然,他本不想谈这个问题,或是尽量避开这个问题,应集中力量谈中
纺的问题,这是关键。却没想到一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
“我没什么想法,我只想知道在立案期间会不会有什么限制?”
“你指的是什么?”柏卫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比如我的工作,比如我的行动,比如我的家庭,会不会受到影响?”
“有可能。”
“那能不能再靠后一些时间再立案?”
“为什么?”
“我想先把中纺的问题查清楚。柏书记,我希望你在这个问题上能支持我。这对我
很重要,我只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行。”李高成显得非常真诚和急切。
“这两件事并不矛盾。”柏卫华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中纺的问题省纪检委也同
样已经立案,纪检委常委会也研究过了,省委也同意,决定由纪检委配合你们市委市政
府,力求尽快查清中纺的问题。这件事我已同杨诚交换过意见,主要还是由你负责。”
“这就是说,一方面查我的问题,一方面查中纺的问题,一块儿立案,一块儿调查
?”
“是。”
“柏书记,这件事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是。”柏卫华再次点点头。
“……柏书记,”李高成不禁有些纳闷和不理解,“你让我来就是只告诉我这件事
?”
“不。”柏卫华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直丁丁地看着李高成说道,“还有你妻子的
问题,我们也已经决定立案。”
就像听到一声惊雷,李高成呆在了那里,好久好久都没动了一动。他早就想到过可
能会有这一天,但等这一天真正来到了的时候,还是让他感到这样的震惊和难以接受。
“老李,我希望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妻子的问题非常严重,根据一些检举揭发的材
料,经我们初步了解,有些问题证据确凿,相当严重。老李,我给你说实话,这对你非
常不利。我个人以及万书记和魏省长,现在惟一希望的就是你没问题……”
柏卫华继续严肃地说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显示着一种痛心和关切。
李高成则好像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话:
“柏书记……能不能再推迟一些时间?”
“不能。”柏卫华书记声音很轻,但却是没有任何余地而又非常坚决地说,“这是
省纪检委常委会的决定,我们也已经通知了杨诚和市纪检委。”
原来杨诚已经知道了,但他并没有给自己说,只是说让自己挺住,要有各方面的思
想准备。
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李高成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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