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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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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三月里憩息
聆听持续不断的雨声
沉沉睡去
你是来唤:嘿!还不醒吗
四月已经到了
牡丹花开了吗?
牡丹花开了吗?
醉酒的则天女皇斜睇着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轻轻地动了动唇。那老迈而威严的
声音,是如此低沉,却令侍立的婉儿和公主心中一凛。寒冬里被圣旨催逼,不得不拚
力一搏,纷纷开放的百花,在上林苑,倚着骤暖的温风,微微颤栗。
自盘古开天以来,中国只有独一无二的女主,则天大圣皇帝。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即使是在封云的隆冬,御宝题上金笺,张挂在上林苑: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其待晓风催!
圣旨已下,众花神莫不仓惶失措。
于是,黎明前,兰、菊、桂、莲,莫可奈何,展露花蕊;于是,芍药、海棠、水
仙、玉兰、紫薇、丁香、凤仙、罂粟,争奇斗艳,臣服女皇裙下。
枯败的园林,一夕之间,成一座锦簇缤纷的花城。所有的花,都领旨绽放。
顾盼自得的武则天,翩翩莅临,踌躇满志。日月山河,四季时序,都掌握在这样
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以红绫、金牌奖赏百花的太监,匍匐来报,称,长安城、上林苑,四千四百株牡
丹,一花不发。
则天勃然大怒:“朕爱牡丹,冬则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则遮凉篷以避烈日,钟情
不移,三十余年。”
牡丹呵,牡丹,不念深情厚意,寅负朕恩。
拂袖而去,装饰珠宝的裙裾,在回廊中迅速拖磨,成一片刺目碎金。
牡丹没有开花。
它看见红绫,金牌的荣耀;它知道即将面临炮烙烤炙的酷刑。
但,它的花期未届,它必须信守。
武则天因付出爱心未得回报,不能遏阻地愤怒,绝决地作出手势。
牡丹有罪,还谪洛阳。
牡丹远离了长安城,走了千年时光,那年,在台北城,仿宋的一座庭园中,展示
各式各色的丰姿。太多爱花人蜂拥而至,丰盈而娇弱的花朵,在浊重的人气熏赫下,
奄奄待毙了。主办单位在根茎的部份,放置冰块,希望清凉能令它们苟延一点气息。
牡丹在陌生的台北城,迅速凋萎了。
火炙不能催它开;冰镇不能阻它谢。
它有自己的性情,以及傲骨。
武则天其实不懂爱花,所以期望花如人意,等待回报。她不知道,爱的本身便是
一种完成。你说。
况且,牡丹本是一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名花。我说。
当牡丹花开时,历朝历代的金粉繁华,治乱盛衰,不过是衬托的景片,随着岁月
时时抽换。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女主则天,终也要成一页陈旧的景片。
牡丹年年四月,都绽放绝艳新鲜的花朵。
在洛阳,在长安,它们依千百年来的盟约,齐齐开放,不早也不迟,将两座古城
,妆点得迷离如梦。
穿一袭纨素衣裙,咱们上洛阳访牡丹。你说。
不行的。我惊奇地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洛阳,好远好远,而且,我的黑发还
没有蓄长,哎、哎,快停住吧。龙龙。也许,明年的四月……
我跟你说,不要等明年,你一定要去看看,为了春天的缘故。你说。
为了春天的缘故?彷佛在很久以前,有人这样说过: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当我们匆匆忙忙,从衣箧中翻拣合适的装束,我听见,洛阳城的牡丹花瓣,一片
又一片,徐徐地苏醒了。
那小孩不肯长大
龙龙。你知道,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月份,就是四月。
四月有许多放假的日子,清明节、春假,还有我一直忘不掉的四月四日。
儿童节。
这一天,仍要上课,可是,每个孩子可以领一包糖果。我们把五彩的水果糖倒出
来,摊在蓝布裙子上,彼此交换。我拣出椰子口味,换得一颗红得十分鲜亮的糖。因
为喜欢,便贴身收藏,直到它软了、化了,糖溃弄得到处都是。
儿童节也走远了。
放假时,最盼望的就是随母亲去百货公司。售货员为母亲们试穿衣裳,我们这些
小孩便四处乱逛,穿梭在衣架中捉迷藏,有时把摸特儿的假发摘下来戴在头上。
母亲被缠得烦不过,会掏出身上的零钱,教我们到顶楼游乐场去玩。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
彩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
上奖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
触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
小小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
又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
结束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
的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
终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
肯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
百合突然就开了
那天,我们在算,台北有多少个日子是在下雨。
秋雨和冬而是注定的了;春雨之后还得接一段可长可短的黄梅雨(通常是只长不
会短的)。夏天的午后,闷热到了极点,便要爆发一场雷阵雨。
都不下雨的时候,木栅仍要飘洒一些。你说。
养茶呵。我说着,这一盏茶漾漾地斟给你。
铁观音。怎么不叫玉观音?
没有回答。四面都是山,一方又一方茶圃,静静地在雨中湿润着。
整座城市也湿润着。
这种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年少时,教室外面尽是青山,假若我的手臂再长一些,
伸出窗去,应当可以抚触覆盖青苔的山右。
小松鼠伶俐地在树间奔窜,哎,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光和注意力收进来,放在讲台
或黑板上。
春天,一阵又一阵细雨,将整座山的绿,涂抹得更浓密深郁了。
偶尔起雾,便嗅着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整个人像浸在薄荷里。
那雨总也不停,触目所及都是阴暗的绿,初读了唐诗宋词和古典小说,整个心眼
脆弱不堪,再经这种气氛的烘托,益发无可救药的凄楚哀怨。不能收拾。
课余时凭窗而立,闲闲放置在窗台的手掌,也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浮起莹莹碧绿。
(哎呀!你说,变成水仙了。
不是水仙,是仙人掌。肥厚多汁,而且长满了刺。我急急声明。
你大笑起来。)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日那样站在窗前,竟,着实地震动了。
撕破这一片暗沉绿地的,是一株突然开放的山百合。
很难形容它雨中的姿容。
多年以后,我想到了“素靓”两个字,却已不是当日,被细雨封锁的天地中,初
遇纯净光亮山百合的心情。
好象将紧紧锁住的深刻忧郁,蓦然倾流泻尽。
悬崖撒手。空际转身。
又是一番清明境地。
三月里。你撑着伞,握一束玛格丽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风衣下襬微微飘摇。
路旁原本亮着的橱窗都昏暗了,你的黑伞黑衣,在这丛黄蕊白瓣的花朵里,愈来愈明
亮。
我看见你,龙龙。
恍然是与百合重逢的心情。
四月里,我们在花肆,没能寻到适情的花。老板叼着烟,将铺了满地的黄菊白菊
扎成花篮。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的伞留在车上;车泊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浮尘,使我们视线不清。
过马路时,我把手中的伞撑开。看!这支白底小黑点的雨伞,像不像雨中突然开
放的百合?
素靓。
你微仰头注视;我看着你舒散的眉心。
我想,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以柔软的心,记亿这个每年只能有一次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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