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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若有落车,请早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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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落车,请早扬声。”
香港的小型巴士上,司机身旁常常放置这样的一块告示牌。
一个带着浓厚台湾腔的心男孩,用普通话在巴士上嚷着:
“清表姐,“扬声”是什么意思啊?”
小男孩像个毛猴子似的,清清简直抓不住他。
“乖,别这么大声,坐好了,不要扭来扭去啊。”
阿杰掌着方向盘,从后照镜里瞄了一眼,他很佩服清清的耐性。对于小孩子他不
仅是束手无策,简直就是恐惧,或许因为他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吧。或许是吧。
“那你跟我说嘛!“扬声”是要干什么?”
百“扬声”呢,就是开口说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你要下车,就开口请司机
叔叔停车……”
“那如果不开口呢?”
“如果你不开口,人家怎么知道你要下车呢?”
“我可以按铃啊,奇怪,怎么没有铃啊?香港人怪怪的……”
清清立即止住孩子的话,它的脸颊因为窘迫而绯红,真的是很容易脸红的女孩呀
。阿保对自己微笑起来,其实,这个时候社区小巴上除了一些菲佣买菜回家,根本不
会有什么香港人,但,阿杰常常可以在这个台湾女孩的身上,看见一种身居异乡,无
所依凭的惶惑神色。
因为她讲话的轻声细语,因为特别多的语尾助词,甜甜软软的腔调,阿杰已经认
定她是台湾人了。
“台湾人说话是不是特别温柔好转的?”他询问过其它的同事。
“没什么特别吧,反正听不懂。”
他开始注意聆听从内地来的女人说话,和其它来自台湾的女人说话,一段时日之
后,得出一个结论,再没有人像她说话那么好听了。而且有礼貌。每回下车,她一定
微笑点头向他说:“唔该!”
他听见她刻意用广东话向自己道谢,便也向她点头说:
“拜。”
他几乎不与乘客说话的,顶多点点头;有人喊着下车的时候,他使举起左手,表
示知道了,他不说话是因为,人们说话可以表达与沟通,他若说话往往令别人更加迷
惑。
因为它的唇颚裂。天生畸形的,修补许多年仍补不好的嘴。
在社区巴士的最后一站,阿保稔稳地把车停住,清清牵着男孩站起身。
“我们还没‘扬声’,司机叔叔怎么就停车啦?”
“叔叔知道我们要下车啊。”清清走过他身旁,同他点头微笑:“唔该。”
“拜拜。”他说。
虽然是含混不清的声音,但他一点也不介意。
看着他们下车,他心中被愉悦涨满,每一天,他都在等,等着这一段相会时光,
等着她靠窗而生,没啥表情的看着窗外景物,等着她从自己出神的游历中醒来,对他
微笑,对他说
“唔该”。他从来不曾这样喜欢这份工作,尤其是车上的人很少的时候,他觉得
自己像是它的专属司机,只为她一个人驾驶,随她要去天涯海角。
这样纯粹的快乐,是他的二十八年生命中,绝无仅有的。
有时他也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既?是怎么开始的呢?
记得是在夏天的时候,他驾驶社区小巴已经半年了,即使不开车也愿意留在开着
冷气的车上,因为香港的夏天炙热而闷湿,令戴着口罩的他难以忍受。当初应征的时
候,就和社区管理处说好了,他必须戴着口罩上班,免得添加“困扰”。主任是这么
说的,困扰。这已经是他一生摆脱不了的困扰了,他不想再给别人带来困扰。菊花很
好心的帮他找到一种质地轻薄,透气性特佳的口罩,但是,仍无法消除他在夏日里的
不舒适。
那天早晨,他微偏头,看见一双致细美丽的脚,被凉鞋的反绑缠绕着,士了车来
。他并没有去搜寻那双脚的主人的面孔,虽然他立即就有了这样冲动。
那双脚的主人是个长发女孩,穿着连身的白色棉布洋装,背了一个草编的袋子在
肩头。下车的时候,她对他微笑着说:
“唔该。”
他于是看见她拉不漂亮却有一股亲切惑的容颜,笑着的时候,她的眼里漾着流丽
的水光,灿灿亮亮的。他有些为慌,僵硬在驾驶座上,忘了响应她。等地下了车,他
才想到,她不是本地人,那一句广东话,说得生涩而不自然。
或许因为他多半都是沉默的,从小,他学会了聆听,记得念中学的时候,上英文
课,他轻易便能辨别所有的字音,但是,他不能读。有一回,一位刚毕业的女老师叫
他起来背书,他紧张又兴奋,努力的,缓慢的,尽量清晰的背完。课室里一阵死寂,
女老师的笑容很刻意:
“坐下吧。”她调转头再不看他一眼:“还有谁要背书?”
他那时就死了心。
即便自己能精准的辨识出标准与不标准,那又如何?他知道自己是被拘禁的,不
能自由,被残缺拘禁在自己的身体里,永远不得释放。
后来,阿保常常在车上见到清清,它的访客很多,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在车上唤
她的名字,清清,清清。他于是知道她叫做清清。他曾经猜测,她究竟在香港做什么
?难道是旅行社的导游?又或者,她是某个男人暗藏的女人?阿杰于是留了心,观察
了一段日子,从没见过年龄相当或态度亲密的男人,与她共同出现。
秋天到的时候,他去唱片行买了几卷国语流行歌曲的卡带。看见她上车,便关起
收音机,换上卡带。
“嘿!你也喜欢张学友啊?”下车的时候她问。
“是啊。”他点头。
原来她喜欢,真好。
以往,他常不明白,十来个同事,都是男人,凑在一块儿就品评谁家的太太,谁
家的小姐,都是乘客,有什么好谈的?他总是到一边去吹风喝冰柠檬水,打打盹。近
来,同事们一开话匣子,他就不由自主的凑过去听,他很希望听见别人谈起清清,甚
至有好几次他几乎忍不住要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台湾女孩?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
阿杰回到旺角,这里据说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转到靠近庙街的小巷子
。,登上旧式建筑的狭窄楼梯,进入六、七坪大的家。他推开窗,让晚风进来,一边
扭开收音机,频道固定在普通话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清清听见国语歌曲笑起来
之后,他就决定要学好普通话,如果有一天清清忽然和他聊天,起码,他能听懂她说
的话。
“喂!阿保!开门啊!”菊花在门外嚷嚷。
阿杰打开门,黑暗里看不清楚,他不耐地:
“又饮酒了?”
“没呀!”阿菊一把扯下他的口罩,凑上来:“你闻闻!”
“懒得理你。”阿杰轻巧的避开了。
“干什么老是听这个?你真的想去厦门吗?”
阿菊伸手想扭频道,阿保挡住她:
“别动!”
“你是不是要去厦门?”
阿杰的母亲过世好些年,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搬去了厦门住。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香
港,留日以前的家里,因为和母亲是最亲的,这里还留存着母亲的气味,还留存着母
亲的声音。
“阿杰!阿杰起身啦,不要觉觉猪啦。”
母亲温柔的呼唤他起床。
“蠢鸟?这么多年什么也学不会。”菊花走近那只八哥鸟。
黑羽黄喙的八哥鸟,母亲饲养的宠物,学会了母亲呼唤的声音。刚开始的时候,
阿杰被唤醒,总希望睁开就能看见母亲,所以,他不敢睁眼,害怕绝望感觉。
“菊花,你好靓啊!你好靓啊!”菊花对着八哥嚷。
“不要乱救它。”
“蠢啊!什么也不懂。”菊花喃喃地,眼睛却望着阿保。
“我要硬了,你还不回家?”
“走啦。”菊花出门前指一指放在桌上的塑料袋:“鸟的饲料,还有,这个是台
浅的珍珠奶茶,你试一试吧。”
“啊,把我吃的和鸟吃的放在一起。”或许因为“台湾”两个字,阿保的心灵被
什么说不清的东西撞了一下,恍惚地喜悦着,语调也轻松了。
“差不多呀,你们!”菊花笑着出门了,很开心的样子。
阿杰把饲料钢进鸟食罐子里,如果不是菊花,这鸟又要断粮了。
他大约明白菊花的心意,他们从小就是邻居,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小时候他
只有菊花一个朋友,每当其它的同学嘲笑阿保,菊花便泼辣的骂人家,连他自己的哥
哥也懒得理。
小学时,母亲送他去一所教会医院,那医院愿意免费为阿保动手术,当初父亲很
反对,说这是别人拿穷人做实验;又说生意那么忙,没时间去医院照顾;况且医生也
说了,不是一次手术就能好的……母亲说什么也坚持要作手术:
“我没能给他一个好嘴,我死也不能瞑目。”
多亏母亲的坚持,否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手术的复杂与漫长,确实
超出他们的想象。好长的一段日子,他记得自己都在麻醉药中昏迷着,不能进食,插
满了管子,有时候听见母亲的哭声。
醒来的时候,常常忘记了许多事,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
着。曾经,忍不住痛的时候就哭,后来,连哭也忘了。
每次睁开眼,看见母亲就安了心,知道自己活着,还没失去记忆。
莒生终于宣布,阿杰这样的情况已是最好的了,他们不能再做什么,可以办理出
院了。
母亲大哭起来,把阿杰往医生的怀里塞,悲愤地:
“你说他会好的!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这个怪样子——”
旁人都来劝,说医生已经尽力了,说阿杰已经修复了许多。
“不是啊!你们说他会好的啊!你们怎么可以骗我们?骗我们穷?骗我们蠢?”
“妈!”阿杰抱住母亲:“我们回家,我要回家……”
“阿杰。”母亲浑身颤抖,紧紧拥住他:“对不起你。对不起……”
母亲再也没有快乐边,直到心脏痛发死去。-
如果母亲不是骤然死去,那么阿杰就有机会对她说,他一点也不怪怨母亲,他感
谢母亲生他来到这世界,他感谢母亲为他修补缺陷,使他仍能与这个世界沟通,只是
比较多阻碍。
他以为总有机会可以说的,想不到再也没有了。
母亲过世之后,在女人街摆摊子卖仿冒舶来品的菊花,就开始古道热肠的来照顾
他的生活。可是,她来的时候,他依然觉得寂寞;她走的时候,他从不觉得孤单。所
以,他知道没有办法爱恋她。
他有时候也会想,生活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
也许,有一个女人不嫌弃他,愿意陪伴着他,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幸福了。
可是他又想,母亲不会同意的。母亲一生都希望弥补,给他一个更接近圆满的生
命状态。母亲不肯屈服,他又怎么可以放弃?
爱情,就是他残缺的生命里,最珍贵的救赎了。
他就着吸管辍饮珍珠奶茶,最近街上一家接一家的台湾珍珠奶茶店开张了,每个
店铺都挤满了人,他却是第一次尝试。香浓甜润的奶茶,柔软又有弹性的珍珠,口感
很好。
他在凉爽的晚风里,有一种欲睡的适意,电台正播放着国语歌曲,他在半醒半梦
之际,看见了清清温暖的笑盛。
菊花邀请阿杰一起去泰国旅行:
“好多人都去的,价钱又便宜,吃得好,玩得好,很值得的……
“没有钱。”
“我帮你出钱啦,你可以帮我带点货回来,反正你这么身强体壮!”
“没有假。”
“什么呀?圣诞节没得休假?有没有搞错啊?是不是欺负你?我用你去说!”
“不用。我特别加班,大伙儿都请假,谁开车啊?”
“我真的想你去呀,那个卖大哥大的兴哥,你是知道的,缠着我不放,他也要去
啊,我希望他能死了心,一起去啦?陪我去啦?”
“真的不行。”
“那,我们俩自己去,你挑时间,如果你不喜欢去泰国,不如我们去日本吧?或
者去夏威夷也可以,你拿主意呀……”
“菊花。”阿保开了闭眼睛,下定决心的:
“兴哥人不错的,他对你好诚意的,给人家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你说什么啊?”菊花的眉头全拧在一起,很不耐烦的:
“不去就算了,你说一大堆我听不清楚啊!烦死人!”
她扭过头就走,阿杰知道,她全听清楚了。
他只是免得再拖下去对不起菊花;况且,圣诞节那天,他决定要加班,或许能载
到清清。他一直有梦想,圣诞节那天能够跟自己喜欢的女孩一起共度,就算只有十几
分钟的共处,也就够了。
他们已经开始一些简单的谈话了。
最初是因为一位男乘客在禁止吸烟的车上吸烟,阿杰请他熄烟,他却表示听不懂
,阿保费力再说一次,他仍耸耸肩。阿杰觉出了那人的恶意,他在路肩停下,被愤怒
充满,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处理。
清清忽然站起来,走到男乘客面前,伸手指了指车内禁止吸烟的标帜,对那人说
:“唔该你。”
阿杰浑身紧绷,他密切注意那人的反应,如果稍有不妥,他一定会教训那个人,
那怕因此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也在所不惜。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熄了烟。
清清回到座位,阿保重新发动引擎,他从后照镜里看见清清对着他微笑。
他不明白这女孩为何如此大胆?她甚至语言不通,却毫不吝惜的拔刀相助。
清清下车时,他抢先对她说:
“谢谢你。”
停了一会儿,清清笑起来:
“啊:你会说国语?”
“说不好……”
他的意思是自己什么也说不好。
“不会呀,你说的很好,真的。”
清清说得很真诚。
清清下车之后,他察觉到自己眼驮有些润潮。
从那那次后,他们常常聊天,都是一些简单的话:
“买菜啊?”
“是呀。”
“好美的花。”
“而且很便宜的。”
“圣诞节去旅行吗?”
“不去。”
“回台湾吗?”
“不回。”
所以他知道,清清圣诞节会在香港过,因此,他多跑几趟车,就有机会遇见她。
圣诞节的时候,阿保跑了许多趟车,都没能遇到清清。最后一班车在十一点半收
班,阿杰终于看见排列在候车队伍中的清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狠狠擂击。
是的,是她,她今晚特别美丽,看得出经过细心妆扮,原本长而直的头发,卷曲
柔和的披在肩膀上,增添了更多抚媚。
可是,她有些不对劲。
她垂着头,无精打采,脸上有一股悲伤的神色。阿杰一直打量清清,愈觉她整个
人都笼罩在深深的忧毯里。当地无意间抬起头,阿杰发现她哭过了,那是一双流过泪
的眼睛。
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为什么她竟黯然神伤?
她遭遇了什么事?她受委屈了吗?地想家吗?她也觉得孤单码?
他觅得自己完全被搅乱了,它的不快活,令他方寸大乱,六神无主。
最后一站到了,所有人都下了车,清清仍倚着窗,一动也不动。阿杰等候着,不
愿惊扰,反正是最末一班车,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他等着,等着,等出了清清的眼泪。清清无声的在座位上流泪。
他被撼动了。
不能再等下去,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
碰──地一声,车门重重的关上了。
阿杰踩下油门,调转车头驶离社区。车上只剩下他们俩,阿杰被一种奇异陌生的
情绪鼓动着,山种带她去天涯海角的梦想彷佛就要成真。
清清仍流着泪,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将去哪里。
阿杰将车子开到了护城河,河畔被各式各样的彩灯装饰得非常美丽,因为人迹绝
少,平安夜里有一种奇幻之美。他缓缓把车停妥,清清终于抬头,她被窗外璀璨的景
象惊慑,停住泪水,征征地望着。
忽然,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捧着脸痛哭起来,哭得痛彻心肺。
阿杰真的慌了手脚,他蹲坐在清清身边,反复安慰:
“不要,不要,不要……”
他恨自己没学会“哭”字该怎么说。
清清总算止了哭,她要求下车去走一走。
“我好笨呀。”她说:“原来这里就有这么美丽的夜景,我还跑到大老远的尖沙
咀去,看夜景……你说,我是不是好笨啊?”
“尖沙咀,更好一点。”
“我也以为是这样的,结果,我在那里看见……我的男朋友,扼,其实是我以前
的男朋友,分手好几年了。他和女朋友一起来香港过圣诞节,以前,我要求好多次,
请他带我来香港看夜景,他都说没空。”
阿杰没说话,地想起此刻正在泰国的菊花。
“真的好好笑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笑不出来,一点也不想笑。”她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早知道这里有这么美的夜景,就不去尖沙咀了。”
阿杰一直想不透,怎么能跟她聊那么久。她专注倾听他说的每句话,他便是说不
清,也不觉得沮丧。他知道了她原来是为那些台湾泡沫红茶店作训练的,她教导每一
位店员如何调配各式各样的茶,并且开发适合香港人的新口味。
清清也知道了他为什么总是戴着口罩,知道了他的苦难的童年故事。
“好不舒服吧?要不要拿下来吹吹风?”
阿杰没有能力拒绝它的邀请,他取下口罩时微微颤抖着。
清清像往常一样看着他,微笑,然后说:
“现在是很舒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真的很舒服。”
她没有对他的样貌表示任何意见,令他很觉安心。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河边等待黎明。
清清不见了。他在第五天都没见到清清之后,惊愕的,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再也忍不住去问每一个同事,有没有见到一个台湾女孩?好几位同事都有印象
,却也说好几天没见到人了,可能搬走了吧,也或许回合湾去了,来来往往,很常见
的。当然,也有人嘲笑他,闷声不响的,倒起了色心,等等。
他根本没心情理会,失魂落魄地。
那天黎明时,他送清清回家,清清下车前,忽然问: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没料到,从来也没有,因此格外惊惶:
“不是的,我没有做什么。”
“我一上车,你就换国语歌曲,我看见的。”
他哑口无言,原来,她早就知道的。但,他真的不敢怀抱这样的期望,他只是希
望看见她开开心心的,他不愿奢求,这样就足够了。
“为什么带我去看夜景?”她再问。
“没什么。”他硬生生挤出一句:
“真的没什么。”
“那,好吧。”清清垂下眼捡:“唔该你。”
她现在已经说得很标准了,可是,这句话割裂了阿杰,引起尖锐的痛楚。
他差不多是开着车子,逃离现场的。
回到家里,他就后悔了。听着八哥叫他起床,他在想,如果可能的话他很希望清
清来教它说一些话,如果可能的话,他很希望一辈子都能听清清说话。
为了盼望清清出现,他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变长了。
也许,她还在香港,只是搬家了,阿杰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只是等待,是没有
什么用的。他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了,上天不会再给他,那么,现在得靠他自己了。
下班以后,上班之前,他去每一家泡沫红茶店寻访。先点一会珍珠奶茶,然后问
:
“认不认识清清?”
有一天,他喝了六杯珍珠奶茶,有些反胃,食欲尽失。
回到小楼,看见菊花在等待。自从菊花去了泰国旅行,好象许久没见到她了。
“喂!鸟饲料,还有珍珠奶茶。”
听见珍珠奶茶,阿杰忍不住作呕。
“不会吧?看见我想吐?你太过分啦。”
“不好意思,我的胃不太舒服。”
“算啦。你自己照顾自己了。我要告诉你,以后记得买饲料,我不能再管你了。
”
“怎么?你要去那里?”
“就是那个衰人兴哥啰,他说过年以前我不嫁他,他就去投河!”菊花说着,满
脸春风,眼里全是笑意。
“兴哥?”阿杰加梦初醒:“是啊,兴哥,好啊,菊花!恭喜你……
“喂!不要怪我,我给过你机会的了。”
“是啊,你给过我好多机会的。”
“你自己要主动点,要不然一辈子就是这样,明不明白?”
他明白的。
所以,他继缤去泡沫红茶店,寻访,以及等待。
春天的温暖渐渐充满在空气中,常使人忘了冬天还末远离。阿杰把车停靠站牌,
从驾驶座一跃而下,去值班同事那里签名,他看见同事古怪的笑容。回转头,便看见
了排列在人群中准备上车的清清。
“清清。你回来了。”他不暇思索的跑过去。
“台湾有点事,我处理完了。”
他点头,一边笑着,发自内心的庞大快乐。
“听说,有人四处找清清?”清清随着人往前移:“清清是我的小名,这里没人
知道的。”
说着,清清上了车。他在一种飘飘然的晕眩中,晃到同事面前签名。
“哎呀!你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啊?”同事取笑他。
他在同事肩上搥了一记,登上驾驶座,关好车门。坐满了人的车,阵阵窃笑声此
起彼落,他有些犯疑,难道他的窘态这么可笑吗?稍稍在镜中检视一番,并没有什么
异样啊?
有个孩子指点驾驶座旁的告示牌给另一个孩子看,他偏转头,发现告示牌经过了
窜改。原来写着“落车”的两个字,被“爱我”两个字取代了。
“若要爱我,请早扬声”。
这是清清给阿杰的告示。
他彷佛又听见清清对小男孩说的话:
“如果你不开口,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不开口,他有方法让清清知道。
他扭转方向盘,车子偏离了惯常的路线,同着护城河的方向驶去,也是一样通往
社区,只是要绕远一点的路,看见美丽一点的风景。
车上的孩子都很雀跃:
“好啊,游车河啊!”
阳光照耀下,河川清澈明媚,杨柳依依轻拂,车子缓缓沿着河岸前行。
阿杰从后照镜里,看见清清额头轻抵车窗,望着掠过的景物,浅浅地微笑着,那
笑意如此神秘,和此深邃。
〈创作完成于一九九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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