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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天使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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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祥在计算机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敲着,指甲滑过的声音轻脆,像是敲击着好听
的乐器,把夜晚演奏成和谐的乐曲。 
  初夏的风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够分辨,是从海上来的,有星子坠落,海豚跳跃
过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远处公园里的茉莉已经开了。你是鼻子太灵敏?还是人有
想象力?曾经有人这样问过,她没有回答。 
  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风,带她回到十年前的校园,夜晚的租赁公寓绵听得见音乐
系同学练琴的声音。共租一层公寓的室友常常抱怨这样的噪音是折磨,祥祥并不这么
想,她踮起脚尖在琴声里随意舞蹈;在琴声里给在另一个城市读书的冯凯写信: 
  “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你的来信了,如果你还不出现,我很脆弱的,你也知道,我
很难拒绝别人热情的追求,所以……”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咬着笔杆笑起来,这信一寄到,用不了一两天冯凯肯定飞奔
而来,她太了解他了。 
  在补习班的时候,他就是力战群雄,奋不顾身,才获得祥祥青睐的。联考一放榜
,他们一北一南,冯凯的脸色难看得一塌糊涂: 
  “天将亡我!天将亡我!” 
  他挣扎好久,不肯去注册,差点闹家庭革命,冯家找了祥祥谈话,叫她劝劝冯凯
,祥祥乖乖的点头答应,很识大体的模样。一见冯凯就翻了脸,把所有能掀的东西都
掀了: 
  “你故意害我是不是?我被你爸妈当成红颜祸水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我再
也、不、理、你、了──” 
  “祥祥!祥祥!不要啦,拜托,你不要生气──” 
  冯凯从逆来顺受的站立转变为恐惧,急急抓住祥祥手臂,不让她走开。 
  “你放手。” 
  “你不要走……” 
  “放手啊!疼──”祥祥大叫。 
  冯凯吓得松手。祥祥槌他、踢他、嘴里一连串约为着: 
  “野蛮人:你最野蛮──我痛死了!你这个野蛮人──” 
  冯凯不闭不躲也不求饶,由着祥祥发泄一顿。祥祥累了,停下来,喘吁吁地瞪着
冯凯,意犹未尽:“都是你,”她满肚子委屈的抱怨: 
  “害我变成这么泼辣……” 
  冯凯第二天便南下注了册,又马上搭夜车回来找祥祥: 
  “我办好手绩了,明天就赶回去上课。” 
  祥祥对他不理不睬,低着头翻钥匙,一阵乱搅,废然而止。 
  “忘了带钥匙?没关系,我跳进去帮你开哦。” 
  他提起一口气准备翻进墙去,忽然觉得衣角被牵住了,迟疑的回过头,看见祥祥
漾着柔光的眼眸,心在一瞬间融成晶晶亮亮一大片。 
  “我把你打疼了吧?” 
  “不疼。一点也不疼,真的。” 
  “你骗找。” 
  “我没有。我好禁打的,一点也不疼──” 
  “那,打了等于没打啰?”祥祥幽幽的抬起睫毛,脸上的表情忽然凶恶起来:“
我再打!反正你不疼──” 
  她追着打,冯凯抱头而逃。 
  她就是了解冯凯,知道他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在琴声中写完信,穿着睡衣,踞着脚尖从房间滑行到厨房,开了冰箱取出一罐
酸梅汤,又旋转着自己的舞步经过客厅。在旋转中,她彷佛看见一个人影在角落里,
放慢速度,于是她看见,是一个穿白色上衣的,男人。握紧酸梅汤,她站住,面对那
个微笑的男人: 
  “你是谁?” 
  穿着蕾丝边白色睡衣,赤着脚,舞动一罐酸梅汤,这是第一次见到阿尉时,祥祥
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说: 
  “我以为你是一个舞蹈家。” 
  祥祥每次一想到就觉得好糗。在校园里遇见,阿尉总笑笑的望着她,她忽然觉得
举步维艰起来,腿脚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边。 
  “祥祥。在做什么?”阿尉和她一样的姿势,靠着走廊栏杆。 
  “看海。” 
  “这里看得到海吗?” 
  “这里有海上吹来的风。”祥祥歪着头,很挑剔的看着阿尉: 
  “一定要看见海了,才知道海在那里吗?” 
  后来,阿尉每次见到她就问: 
  “祥祥,看见什么了?” 
  “流星。”大白天她这么说。 
  “飞鱼。”坐在教室里她这么说。 
  “祥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阿尉专注的看着祥祥的眼睛,祥祥眨了眨眼,好象被强光刺激到了,很不舒服的
样子。 
  她没有回答。 
  “你一定看得见的,告诉找,你看见什么?” 
  祥祥蹙了蹙眉,下定决心的说: 
  “冯凯。我看冯凯。” 
  “还有呢?”阿尉不肯放弃。 
  “冯凯。”祥祥坚定的:“就是冯凯。” 
  阿尉叹息地: 
  “除了冯凯,你真的看不见别人了?” 
  祥祥眠紧嘴唇,显得崛强。 
  阿尉深吸一口气:“你应该看见一个守护你的天使,你应该看见……” 
  大三那年,冯凯北上的次数愈来愈少,他在学校参加的活动很多,有消息传来,
说冯凯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会上是他们俩开的舞。祥祥忽然吃坏了东西,半夜里
胃绞痛,她挣扎着叫醒室友,室友叫来了阿尉。阿尉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始缩成一团
的痛楚,眼眶红起来: 
  “我们去医院,来,我们去医院……” 
  祥祥勉强在搀扶下迈几步,一次狂暴的痛席卷割裂她的身躯,她俯倒,地板伸展
手臂要拥抱她,无助绝望的呻吟,止不住的呕吐,地想,这很接近死亡了,就要死了
,耍死了……她看见一张发亮的天使的脸孔靠近,彷佛还有搧动的羽翼,眉目眼神很
像阿尉。是了,他说过要成为她的守护天使的。 
  出院以后,她变得有些厌食,食量跟麻雀差不多,而且忧郁。冯凯听说了传言,
又听说地病了,要北上看她,她说要准备报告没时间见面,于是连电话也不接了。冯
凯忙着系学会的选举,实在不可能立即抽身北上,祥祥渐渐不上课,很迅速的消瘦了
。 
  “祥祥,陪我吃点东西好吗?” 
  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那里。 
  “我吃不下。”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吃了。” 
  “你今天吃过什么?” 
  “天使不管人家吃什么的。” 
  “那,天使管什么?” 
  “阿尉。带我去海边好不好?” 
  他们赶到海边去看落日。 
  阿尉问:“你不快乐,是不是?” 
  “好象是。我现在要靠海这么近,才能看见海哪。” 
  “是因为冯凯?” 
  “阿尉。”祥祥转头看他: 
  “我觉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状态,不是奇形怪状,就是半死不
活……” 
  “可能是我们不常见面的缘故。如果我们更常见面,你想,会不会好一些?” 

  祥祥不说话,缩起身子。 
  “怎么了?” 
  “胃痛。” 
  “我们再回医院检查一次,好不好?” 
  祥祥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笑起来: 
  “有天使看着找,我不会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凉,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载她回去,在公寓门口,
看见冯凯背着背包坐在那儿。阿尉身后的祥祥明显的震动了,但,她仍坐着,并不打
算下车,好象阿尉调转车头离开,她也不会有异议的样子。这念头确实在阿尉心头萌
生,十分强烈,他用力握住车把,深吸一口气,侧头对祥祥说: 
  “去吧。” 
  祥祥离开摩托车后座,缓缓走向冯凯,挺直脊背,很优雅的,仍穿着阿尉的外套
,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于夜色之中。 
  按着,天蝎座的祥祥过二十一岁生日,由冯凯主办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参加
。 
  “我得想想,有什么特别的礼物送给你。”阿尉说。 
  “你来就好,我介绍冯凯给你认识,他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叩谢你的大恩
呢。” 
  那一天,阿尉没有来。祥祥觉得也好,让他做守护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地: 
  “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没赶上。” 
  他把手掌打开,一张火车票躺在掌心: 
  “送给你。生日快乐。” 
  “谢谢。”祥祥接过来,车票上写着站名: 
      永康站 
       至 
      保安站 
  看她端详着车票,阿尉问: 
  “祥祥,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宁愿大老远去搭火车,也不愿意暗我过生日──祥祥觉着一种惆怅的失
落,但,这是应该的,她对自己说,阿尉是个好人,他若决定放手,我应该高兴,于
是她笑起来: 
  “我看见火车,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 
  “你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里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为止了。祥祥将车票放进收藏纪念品的盒子里,用一种告别的心情。 

  然而,大三刚结束,冯凯就确定要结婚了,一个学妹怀了他的孩子。 
  “你怎么能结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 
  祥祥教训的口吻,听起来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师长或者家长,她把自己的情绪抽
离得好远好远才不会太痛楚。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不该结婚的理由,可是,冯凯似
乎并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这么做了,对不对?”她气得发抖。 
  冯凯忽然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抓住祥祥的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打我!你踢我好不好?祥祥!你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你!你打我吧!” 
  “放手啊!疼──”从肺腑发出的尖锐喊叫。 
  祥祥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不肯碰触冯凯,一点也不肯。 
  她觉得是因为阿尉离开,并且入伍当兵去了,再没有天使看守,才会发生这些事
。那么,她绝望的想,噩运是不是会接踵而来? 
  她也知道冯凯的离开,终结了她在情爱中的任性和蛮横。她是任性的,因为觉得
自己爱得那么诚挚,撒娇或者撒赖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原来不是这样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连络,她用仅剩的任性抵御他。 
  反正都是一样的,所有的夜情都是不稳靠的,阿尉把火车票交给她的那一刻,就
已经够清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祥祥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质素都深深埋藏起来,在看得到而且看
得很清楚的世界里过生活。她在一家计算机公司担任公关部门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
电话,与很多人纠络交谈,其它时候,她几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后,她喜欢推开
窗,在窗迸站一会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公司有一场开发新软件的发表会,她企划活动,监督连系事宜,忙得团团转,在
应付媒体访问的时候,觉得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已经伫立许久,她偷空转过头去寻找
,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人,对她微笑,是阿尉。 
  她楞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着他的脸看: 
  “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 
  两个人都笑起来。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们公司极力争取的客户: 
  “天啊!我得对你阿谀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终于有机会了。” 
  “但我准备离职了。”她故意说。 
  “真的“怎么没听说?” 
  “你打听我?”祥祥忽然变得蛮横: 
  “太过分了。” 
  “你看起来真的很好。现在身体好吗?” 
  “强壮如牛。” 
  “好极了。”阿尉笑着。 
  祥祥现在知道当年为什么喜欢看见阿尉,因为他有很真诚好看的笑容。 
  “可见,当年的咒语果然有效。” 
  “什么咒语?” 
  “那张车票啊,那张火车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张火车票,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张票是一个咒语吗?有什么玄机是她一直
没有看见的吗? 
  同部门的小青来找祥祥,看他们聊天,显得很奋: 
  “啊!尉经理跟祥姐真的认识呀?怪不得尉经理总打听祥姐呢。” 
  发表会结束时,阿尉找到祥祥: 
  “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顿了顿: 
  “守护天使嘛。” 
  “是啊。” 
  阿尉还没进电梯,小青挤到祥祥身边,一面应酬的笑着,一面咬耳朵: 
  “他是今天出现的,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祥祥飞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柜,把大学时代收藏保留的东西找出来,一张火车票
,那样一张小纸片,很容易遗失吧,很可能不见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车票落在
眼前的时候,她还有些迟疑。 
  就是它了。 
  祥祥仔细看着上面每一个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岁生日,永康
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见一种新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地无声的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
,像看见守护天使的一剎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语。 
  原来有着这样执着的深情,她却一直没有看见。因为阿尉相信她能看见,结果,
她被自己蒙蔽这样久。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些,曾经不明白的事。 
  天使的咒语,令她孤单许多年,却也指引她找到真爱。 
  阿尉并没有邀约她,甚至也不连络,但祥祥始终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喜悦感觉中,
连敲打计算机键盘,也像演奏乐器的心情。阿尉曾经以为它是舞蹈家呢,想起过去的
事便忍不住想笑。 
  祥祥觉得过去的自己一点一点回来了,她又可以看见、听见或者感觉一些别人无
法感觉到的事。比方说,从海上吹来的风,有潮湿的气味,虽然海在看不见的远方。
 
  听说阿尉他们下了单子,公司在垦丁举行庆功宴。祥祥和同事游过泳,喝过下午
茶,又吃了丰盛的晚餐,听阿尉的同事说他去了新加坡,没活来参加。祥祥并不觉得
橱怅或失落,她觉得这样的重逢已经带给她一些很珍贵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认知了一
些事。 
  晚餐后是舞会,热烈而疯狂,祥祥不想跳舞,一个人溜到阳台上,坐进藤椅,把
脚抬高,交叉着放在栏杆上,看着远远近近阒暗的森林,她确定知道,穿过森林有一
片海。 
  “祥祥,在看什么?” 
  她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回答,并不转头。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又有令她难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听说你去新加坡了。” 
  “我赶回来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好笨,那张火车票,那个咒语,你知道,我竟然花
了八年的时间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点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凶恶起来: 
  “谁能相信天使会下咒语的?” 
  “幸福的咒语,天使也得准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你准备了很多吗?” 
  “那得看你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脚,格格笑出声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他一直很想抚触的,祥
祥细软的发丝,祥祥一动也不动,任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肩膀和手臂,来到她的手腕
。 
  “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在这儿?” 
  “就在这儿。” 
  祥祥站起来的时候,阿尉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想和你跳舞了。” 
  祥祥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贴近他,他们在无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听见一大群飞鱼跃出海面的声音。 
                    〈创作完成于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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