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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再见,启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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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溪穿过湾仔天桥上川流不息的人潮,走进办公大楼,她的脸颊绯红,汗水把丝
质上衣贴在皮肤上,等电梯的时候,过强的冷气使她打了个咚嗦,鸡皮疙瘩迅速从手
臂上站立起来。
她有预感,肯定要有一次规模不大不小的感冒了。她最怕香港的褥夏:最怕忽热
忽冷的试炼;
最怕工作繁重而又睡眠不足,这些全都一起来了,令人招架不住。
然而,一九九八年的七月,景气低迷不振的香港人仍沉浸在一股欢庆的气氛中,
因为回归一周年的庆祝活动渐次展开,因为新机场即将开放启用,旧机场就要关闭了
。春溪瞄到身旁一个等电梯的女人手中的周刊封面,红色的字体,醒目的印着:
“告别启德!告别旧时光。”她忽然感到胸口紧了紧,忙调开眼光。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又感冒了。
“Catherine!”同事Mary追着她用广东话说:
“Joseph刚刚打电话来,他说你的手提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接?”
“啊。我忘记带了,在家里。”她和同事都说广东话的。
“他明你打电话给他。或者,一会儿他再打给你啦。”
春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隔着一片玻璃,可以看见Joseph的空着的办公室。她开
门进入,嗅到姜花的气味,供养在瓶中的雪白姜花像展翅的粉蝶,全部绽放开来,明
天以后,就会渐渐枯黄凋萎了。
春溪的手按住了电话上,踌躇片刻,却还是放弃了。
一向都是Joseph找她的,他会找到她。
况且,这次Joseph回英国,是有使命在身的,他要说服父亲继续香港的公司,虽
然这一年来,公司已经赔了不少钱,而且未来一两年也没有什么复苏的可能。
“可是,这是我们的梦想。是不是?如果,父亲不答应,我就要回到亚马逊丛林
里去。Cathy你跟我一起去吗?”
“亚马逊?你知道不可能。”
“那么,Cathy!你去那里?回台湾吗?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春溪不说话
。
Joseph捉住它的双手,温柔地晃动着,施行他所谓的催眠:
“好的,好的,Cathy说,好的,Cathy说,好的……”春溪忍不住笑起来。
Joseph是她的英国老板Lawrence的儿子,比较贴近事实的说法,应该是私生子。
是Lawrence与一位印度女子的婚外情的混血儿,所以,Joseph有着深遂的眼睛,黑发
,线条分明约五官,又有着西方男人的天真与热情。
Lawrence把这个不演的儿子从南美洲丛林里召回,由他挑选自己想居住的城市,
Joseph挑选了香港,成为公司的管理人,春溪的上司。
一段很长的时间,春溪都把他当成咬着金汤匙出生的纨库子弟,对他没啥敬意,
只是保持着一份客气。
“为什么选择香港呢?”春溪问。
“香港很有丛林的感觉啊。建筑物的丛林,金钱与人性厮杀的丛林。Joseph对于
香港有自己的看法。
第一次见到春溪,他不唤她Catherine,而是亲昵的叫Cathy。
“Hi!Cathy和你一起很棒。”春溪的想法是,老板爱叫你猫猫狗狗都无所谓,
只要他按时付钱就行了。她是这样对前任老板Helen说的。
Helen听了大笑:
“我认识你十年,你总算开了窍!”
她进Helen公司时,只是十八岁工读生,Helen总是教训她:
“你就是吃亏在太死心眼,工作要认真,别的事千万则认真,特别是感情的事。
”
她一直学不会这一点,她恨羡慕Helen,Helen的罗曼史从来没有中断,而且,收
放自如,虽然也有挫伤的时候,但,夜以继日的工作一、两个礼拜,就又脱胎换骨了
。春溪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像她。
和Joseph渐渐热一点,发现他不是想象中的无所事事或者轻浮,事实上,他工作
认真用心,又充满乐观的态度。春溪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
Joseph常约了她进行两人的“午餐会报”或者“PUb会报”,有一夜,在兰桂坊
喝了一点酒,Joseph忽然说:
“原本,我以为你是我父亲的情人,原来不是的。”
Lawrence确实曾有一个情人,那个情人是Helen,他们合作在香港成立公司。后
来,Helen认识了台湾珠宝业小开要结婚,便把股份卖给了Lawrence,并且推荐了当
时很想离开台湾的春溪,到香港来工作。
春溪一直觉得Lawrence很了不起,风度绝佳,他和Helen三、四年的感情,也是
投入了真心的,春溪看过他对Helen的宠爱疼惜与体贴。然而,当Helen移情别恋,结
婚生子,他并没有撕破脸恶言相向,反而很理性温暖的处理了他们共同的投资,以百
价收买了Helen亟欲脱手的公司股份。
Lawrence是个很有格调的男人,他把爱情当成艺术欣赏,美感是最重要的,他有
能力让每一个分手的女人都想再和他恋爱。”Helen挺着大肚子说起Lawrence,她的
眼中亮着闪灿迷醉的光采。
爱情是一种艺术吗?艺术会令人飞升而起?也会令人沉撞到地狱吗?艺术会把人
切割得遍体鳞伤蚂?
春溪自己,为什么她的爱情不能成为艺术?为没有那样的鉴赏能力?还是没有那
样的好运气?
“这和运气有什么关系?我原本就不是喜欢打小报告的人。”
“Cathy!你有情人吗?”Joseph问。
你有情人吗?
春溪并没有回答Joseph的问题。
春溪不愿意去想关于情人这一类的问题,她总是告诉自己,不想就会忘记了。但
是,启德机场就要关闭了。
五年前,她和Helen来香港会展中心参加礼品展,在摊位上,遇见穿着休闲服的
章启德。
他是这一行的翘楚,传说中的人物,连Helen看见他都显得兴奋。他的意态很从
容,眼光则烁厉有神,与她们攀谈的时候,Helen问春溪:
“你一定听过章先生的大名了。”
春溪些微紧张:
“我觉得章先生的名字很熟悉。”
“那是一定的了。”章启德含笑地:“你们进出香港都得经过我啊。”
Helen大笑起来,春溪不知道什么事这样好笑,过了一阵子才想到,原来,他的
名字和启德机场一样。
回台湾以后,春溪照例跑工厂,一回,在花莲的工厂遇见了章启德。
工厂对启德的迎接宛如帝王莅临,将春溪冷落一旁,启德看见了春溪,并且坚持
春溪验完货,一切满意之后,他才谈订单的事。一下子,工厂里所有的眼光全聚集到
了春溪身上,令她非常不自在。但,她一直揣测,章启德这样做,大概是为了Helen
的缘故。Helen是这一行里有名的美丽女人,具备作生意的天赋,多年来春溪眼见多
少男人在她身边献殷勤,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验完货,她在工厂门口招出租车,准备搭飞机回台北,启德的奔驰车缓缓在她身
边停下来。
“我怕走苏花公路的时候睡着了,你愿不愿意陪我一程?”启德邀请她。
“这么快就谈完了?”春溪对于这样的效率觉得可疑。
“这些事让公司的人去谈就成了,我只想透透气,吹吹海。”原来如此。
春溪陪他走了一段秋日明丽的滨海公路;陪他吹了亚热带清凉宜人的海风。
陪他谈了一场纯粹浪漫的懋爱。
她一直在一种受宠若惊的情绪里,没想到他看见的不是Helen,竟是自己。
启德喜欢珍爱的捧着她年轻的脸蛋,轻轻的,呵气一般的亲吻。他悠惠她向
Helen请假,带着姑去香港旅行。以往,她去香港都是为了工作,整天杵在会展中心
,那里也不能去。启德带她去尖沙咀的弥敦道,看有名的重庆大厦。告诉她多年前他
来香港出差,就住在这龙蛇杂处的廉价宾馆里。春溪想进去参观,启德说:
“这里不适合我的小公主。”春溪坚持要去看,去追索年轻时的启德的身影。结
果,大厦里扑面而来的印度与巴基斯坦人的浓重气味,令她屏息欲呕。她终究未能赶
上,启德的青年时代。
启德带她去中环搭乘登山的户外手扶梯,两旁是陈旧却极具风味的“唐楼”建筑
。
“我喜欢这里的房子,以后在这里开一家店好了。”春溪兴奋地。
“F好呀,等我退休了,就来帮你打工。”启德说。
春溪震慑了。启德从未提过以后的事,更没提过他和她可能有怎样的以后。她被
感动了,即使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她仍想多听一些:
“那么,我们开什么店好呢?”
启德牵住她的手,把她的身子贴近他:
“都好。我相信这里以后一定很有发展。”
后来,春溪带Joseph来这里,果然,两旁林立着许多特色商店,成了一个新潮地
带,被称为香港的“苏活区”。
春溪知道启德的预言是准确的,所以,他从不预言他们的未来。
对于他们的未来,Helen的预言却是极精准的,她一向不看好这段婚外情,因为
启德从未有过出轨记录。
“章启德从没有不良纪录,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代
表他不会离婚,代表你们没有可能!你叫不明白?”她不愿意和Helen争辩,这是她
自己的爱情,她相信这爱情定怎样的,这爱情就是怎样的。
况且,没有人知道,从香港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了。
她在彻夜燃烧的香港灯海中,把自己交给启德。
事后,在启德的环抱中,她的泪不断滑落下来。启德经轻吻去它的泪,然而,他
自己也忍不住落泪。
“是我不好,我明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给你……我真想不到,我从来没有过婚外
情,可是,遇到你,一切都失控了,我就是情不自禁……”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婚外情
人,所以,她相信他所谓的“情不自禁”,她相信他不是一个轻忽感情的人,她相信
他舍不下妻子,也不会舍下她。
她并不贪心,这样也就够了。
他们回台北后,每个礼拜总要约会两次,启德不肯去她租赁的套房找她,怕管理
员会用有色眼光看她,令她难堪。他们便往郊区的宾馆去,有时在山里,有时在海边
。
启德从不在外过夜,不管多晚,他一定要回家去。春溪有一次在温泉旅馆拥着启
德小寐,她忽然从梦中哭着醒来。
“乖:春溪不怕,作恶梦了。乖,梦见什么了?”
“我,我梦见你不在我身边……”春溪在半醒半梦之间硬咽。
当她全然清醒,他们静静相拥,异常沉默。
因为,这并不是恶梦;这是春溪所拥有的真实的生活,启德总不在她身边,总是
不在。
“我亏欠你好多。”启德怜惜地说。
“我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我不贪心的。”她以为自己只要不贪不求,轨可以
一直拥有。然而,还是出了事。
他的女儿要大学联考,说好了他送女儿去考场。前一天,他和春溪流连在台中,
入了夜,春溪仍不想回去。
她不明白是否自己心中存着一股微妙的妒意,她看过启德和女儿亲密的合照,女
儿攀着启德的颈子,十八岁了,还坐在父亲膝头。启德自己也说,生了女儿以后,事
业扶摇直上,所以,对爱撒娇的女儿,的确多一点纵宠偏爱。
启德一心记挂着回台北,却地无法抗拒春溪的期盼眼神,他们租了汽车宾馆同宿
,决定第二天清晨再赶回台北去。那一夜的炽烈像一种宣告的仪式,他们不想停止,
也不能停止,直到黎明,相拥睡去。
从深沉的疲惫中苏醒,已是早上九点多了。
启德急着打电话找妻子,电话一直没能打通。春溪沐浴过后,坐在窗台上,看着
阳光照射下,庭园里结实累累的芒果树,觉得很兴味。想等等会儿叫启德一起看。
启德的手机响起来,说是它的妻女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急救。
春溪觉得整个宇宙蓦然漆黑,一片死寂。
她确真想独占启德一下下,可是,她没想到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她付不起。
她真的,真的付不起。
启德的女儿死了,妻子撞伤了脑部,手术之后抢了一条命回来,但是,受损的部
份使她爱得缓慢和迟钝。
一个圆满的家庭,就这样零落毁坏了。
春溪无法工作,活像一具行尸走肉,想尽一切办法要见启德一面,她等,她求,
启德不见她,一点消息也不给她。
Helen找她谈了几次话,她只是盯着地板,没啥反应。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好不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Helen差不多到了语无
伦次的地步。
“我要请假。”春溪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我要请假。”
她把自己关在小套房里,启德的大哥大电话总是不通。她想过去它的公司找,但
,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启德不想令她为难,甚至不肯来这里找她,她不能不为他
想。
她一定要为他想,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见他。就算要一起走进炼狱的人里,她
也愿意。
但,他不见她,那人已熊熊烧上它的身,令她浑身粉碎一般的灼痛。
她在痛楚中不能吃,不能喝,陷入昏迷。直到Helen冲进套房,把绝食脱水的她
送医急救。
她在昏迷之中,彷佛听见主Helen在电话里吼叫:
“你这样算什么?你以为你负责任了吗P你会害死她!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
对不会放过你!你来!你马上给我来把话说清楚!”
春溪醒来的时候,看见启德坐在它的床边,低垂着颈子,松垮着肩膀,它的头发
几乎全自了。彷佛,他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才能把自己的魂魄与肉体拼凑起来的
。
春溪伸手触碰到他的发端,启德受惊似的抬头,看见他的衰弱、憔悴,与惊惧的
眼神的时候,春溪知道,假若说了一句不妥当的话,就会杀死他了,杀死这个被罪恶
感与内疚凌迟的男人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就好了。”春溪说。
“对不起……”
“不要说……是我,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启德像被雷电劈打,浑身头栗,
他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住春溪的眼睛。
“这绝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事!”启德说:“你要忘了这一切,好好过生活
。”
他是不可能忘记的,所以祈求她能忘记;他再不能好好过生活,所以盼望她能好
好走下去。
这是他唯一的救绩了,救边他不至于毁灭。
她懂得,她明白。
“你放心,我会的。”春溪慎重的承诺。
一个月以后,她飞来了香港,展开新的生活。
春溪并没有回答Joseph,是否有情人这样的问题。Joseph已开始追求的攻势,他
比中国人还要关心回归后的香港,关心香港新机场的落成。
青马大桥通车约三天以后,Joseph便租了一辆敞篷车带春溪去飚车了,对于一切
新鲜的事物与变动,他都兴味盎然。
它的租屋在浅仔街市的入口处,每天在哗然的叫卖声中醒来,他说,市场是一个
美丽的所在,充满活力,接近天堂。
他从街市买来姜花,插在办公室里。
“你喜欢这种花吗?”他问春溪。
春溪无可无不可。
“或者”你喜欢玫瑰蚂?可是,你不像喜欢玫瑰的女人。d他总是不住的揣测着
眷溪,想象着春溪。
新的一季来临,春溪希望可以设计更多更新的礼品,她看过Joseph推荐的一位设
计师的图样,觉得很不错,可是,工厂表示式样太复杂,开模的价钱可能很高,要定
改的简单一些。
“设计师坚持他的品味,我们要求工厂吧。”Joseph说。
“我相信好的商品都是妥协之后的产物,让我说服他。”春溪坚持。
“据我所知,这个人很难应付……”
“让我试一试,如果你觉得尴尬,你可以不出席,帮我们约见面就可以了。”
Joseph约了半岛酒店楼顶的酒吧,非常新潮的地方,从踏进电梯的一刻,轨充满
惊喜。
特殊的室内装潢与设计,令人目不暇给。香港真的很不一样了,通往二十一世纪
的青马大桥,新机场,二十一世纪的酒吧。一切都是新的,如此迅速,时时在转变之
中。春溪忽然想起,启德曾带她来半岛,吃传统的英式下午茶。只记得侍者优雅地斟
茶的手势,记得阳光从窗外柔和的透进来,轻轻洒在她的水蓝色洋装上,其他的竟然
都想不起来了,记忆,原来是这么不可靠的东西。
看见Joseph在座位上等待的时候,春溪的心沉了沉:
“他不肯来?”
“先点东西吃吧。”Joseph把菜单递给她。
接过菜单时,她多看了Joseph一眼,他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同。一直以来,他都
是嘻嘻笑地,虽然它是老板,每件事决定前还是要问过春溪的意见,并且称春溪为“
老板的老板”。
“发生什么事了?他为什么不肯来?”
“他已经来了。”
“什么?在那里?”春溪四下张望。
Joseph从身边取出一旦活页夹,打开来,里面全是草图和半成品,还有已经完成
的彩图,这些都是春溪反复看过许多次,非常熟悉的。
春溪征征地看着,她仍不能相信:
“你就是……天啊:我不知道,竟然是,你!”
“是的。是我。你觉得很意外吗?”
“我没有想到你会设计,会绘图。我以为……”
“你一直以为我是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你从不关心我在亚马逊丛林里做什么?
”
“好吧。你以前做什么呢?”
Joseph告诉她,自己是受邀于一个学术基金会,去考察当地土着的陶制品与图腾
。他很喜欢这个工作,直到工作伙伴被毒蛇咬伤致死。
“我就在他身边,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
Joseph的声音喑哑。
“嘿!”春溪把手覆盖在它的手背上:“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意外……谁也不能
控制的。”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四面聚拢,将她包围。
她像置身在一个幽谷中,孤绝地被囚禁了许多年,往事像峭壁包围着她。有一些
回声常在谷中客起:
“那不是你的错。”Joseph说。
“你没有做错事。”启德说。
她听见这样的话语,却一直没有把这句话搁进心里,就像她在谷底找不到出口。
而在九龙半岛的建筑物顶楼,当她重复对Joseph说出类似的话,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意外。
她忽然得到一种被释放的解脱。
她终于把这句话听明白了。意外就是意外,意外只是意外,根本就是这样的。原
来,是这样的。
那一夜,春溪才开始用心听Joseph说话。他知道春溪对先前的设计图样都不满意
,于是兴起自己创作的念头,没想到春溪一看就喜欢。
“那么,能不能修改一点呢?”
“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让我喜欢你!你不需要负责任的,我只是喜欢你,你根本不必理会我。除非有
一天,你也有一点喜欢我了……”
“你把我当成蝴蝶夫人?还是苏丝黄?”
“不是。你是春溪,春天里的小河流,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春溪把脸转向
窗外,没有说话。隔着维多利亚港湾,九龙半岛的灯光璀璨温柔的亮着。同样的半岛
灯海,她要把自己再度交托吗?这一次会有怎样的创伤?
“当你有一点喜欢我的时候,我一定会负责任的。我会负责让你幸福,一生都幸
福快乐二Joseph仍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开始激请春溪去他的住处看图,有时两人一六去街市买菜.那些菜贩都和他很
熟似的,Joseph!Joseph一路着与他打招呼。有些菜贩也嘲谑他,或者要敲他竹杠,
他也不介意,孩子气的笑着,笑容里有一种憨厚。春溪看不过去,忍不住替他出头,
不肯让人欺负他。
“喂!这是十元一斤,不是十元一个吧?你是不是人夸张?”她用流利的广东话
质问果贩。
“哇!”小贩起粪地:
“Joseph的老婆好凶悍哇!”
春溪气得不想理会,她觉得Joseph明白小贩们的谐谑,但他笑得很开心,好象很
欢迎被误解的样子。
他喜欢吃香溪做的海鲜粥和炒米粉,吃完饭便自动自发洗碗盘,刷厨房。春溪倚
在门框看地出力的背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一个家,就这么天长地久的过下去
。
可是,她仍不受他。
因为它的心里隐藏着一个秘密。每次,到机场去接客人的时候,她一定亲自出马
,在接机处等候。看着旅客从陡坡推着行李车下来,她的眼光热切搜索,也许有一天
,她会在机场忽然与启德重逢。重逢之后又如何呢?她没想过,只是不愿放弃这样的
想望。如果他们偶然重逢,也算是一种天意,也许,会有一些不同,也许会有这样的
偶然,就像一场美丽的意外。
意外果然发生了,却是在春溪与Joseph去美国参观礼品展的时候。
隆冬,他们租来的车子被困在风雪中,为了想尽快脱困,Joseph扭转方向盘抄小
路,想不到道路被雪对了,进退不得。春溪原本就有些伤风,入夜以后急遽恶化,喉
痛欲裂,并且发起烧来。她把所有的厚衣棠都里上身,仍止不住的侈陈。Joseph的大
哥大电话也没了电,求援无门,只好紧紧楼住她,她开始说国语:
“好冷,好冷……我好冷!”“你说什么?Cathy我听不懂。”Joseph非常焦虑
。
他为它的身体做按摩,想让她暖和起来。脱去她的靴子,他按摩她已经冻僵了、
失去知觉的脚。春溪感觉到他解开衣扣,把她的冰雪一般的脚,贴在他温热的前胸。
春溪努力挣动,Joseph握住她的脚:
“你的脚暖和了,身体就会暖和的,一会儿就好了。”春溪烧得高了,昏睡过去
,觉得身子变得很轻,好象随时可以飞走了。
她想,死亡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呢?但,她被紧紧环抱挽留住。一股坚决
的力量,不肯松手。
昏睡之后醒来,春溪开始迷乱的叫,Joseph惊恐的对她说话,但,她已经不认识
Joseph了,Joseph用毛毯把她里紧,他下决心下车步行到高速公路去求救,虽然非常
危险。
Joseph离去以后,天渐渐亮了。春溪挣扎着将车窗摇下,细小的雪花纷飞,她并
不觉得冷,只是绝对的安静。她把下巴放在窗沿,看雪,看着蒙蒙亮的琉璃世界,自
己彷佛是世界末日最后活着的一个人。好寂寞好寂寞啊。
寂寞比死亡更令人悲哀。
她真希望能有一个人在身边陪伴着她,假如她就要死去了的话。
安静的,一点一点流失的生命,她觉得愈来愈虚弱。在虚弱中,她知道自己其实
在等待,等待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有着深遂双眼,温暖笑颜的男人。
“Joseph!”她喃喃唤着它的名字。
如果,他一去不再回来呢?
不要,不要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死去。
她在恍惚中,看见穿着红色毛衣的Joseph,攀越雪堆奔爬向她,它的身后还跟着
几个人,好了,她告诉自己,他回来了就好了。
他们搬运春溪的时候,她稍稍清醒了片刻,看见Joseph脸上的泪水。
“不要哭,我没事的……”她费力的说。
Cathy一Cathy一你要撑下去,我不能失去你!
在春溪再度昏迷前,听见Joseph急切的,带泪的呼喊。
这一生春溪住过两次医院,醒来都有一个男人在床畔守候。看见Joseph的时候,
她有一瞬的惊惶,又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灾厄了吗?她整个人因此而收缩。
“Cathy”Joseph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醒啦?谢谢!谢谢天!你觉得怎么样?痛苦吗?”
春溪摇摇头:“我觉得很好。”
除了全身无力的松弛以外,她觉得真的很好,一切都平安,什么可怕的事也没发
生。她微微笑起来:
“我把你吓坏了,真抱歉。”
“Cathy”Joseph款款深情的看着她:
“我如果失去你,就一无所有了。我真的怕极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你一直抱着我,让我暖和,你不会失去找的。”
说完这句话,春溪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阖上眼睛:
“我想休息一下。”
Joseph替她把被子拉好,附在她耳际,轻声讯:
“我听见了。”然后,他温柔的亲吻它的鬓角。
返港的飞机上,春溪每次转头,都遇上Joseph的眼光。
“什么事啊?”她终于忍不住问。
“你病的时候,一直说国语,我一句都转不懂。后来我就想,如果你好了以后,
不会说英文了怎么办?”
“怎么办呢?”春溪也觉得有趣。
“那有什么问题?我很快就能学会国语了。”Joseph对自己很有信心。
春溪滑靠进他的胸膛,手臂圈抱住他。正是那夜,她赤裸的双足摆放的位置。正
是这个人,她在孤绝的世界里唯一的凭借。两地现在好好的,拥抱着他,他也好好的
。
Joseph的心跳变得剧烈了,他接住她:
“我最爱的Cathy!我会照顾你的,让我永远照顾你。”
Joseph担心春溪的身体,为了要好好照顾她,所以,他们合住了一个比较大的单
位,真的愈来愈像是一个家了。
Joseph!仍然很爱姜花,他后来告诉春溪,因为这是一种开放在溪畔的野生花,
又像是美丽的蝴蝶,很像春溪。他喜欢被要花清冽的气味包围着的感觉,就像春溪在
身旁。
他们的相处像情人;像朋友;也像亲人,当他们并躺在松软舒适的双人床上,
Joseph就会问她:
“三个,好不好?”
“不行!太多。”
“那么,两个吧?总要有两个吧?”Joseph讨价还价地。
“一个。”春溪摆出铁面无私的态度。
“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说什么啊?”
“生孩子啊!你说什么呢?”
“说你最爱吃的波萝包啊!你愈来愈胖了。”
他翻身搔她,纹她,不让她睡。等到闹够了,他们一起入眠,明天早上,他会在
她身边醒来,仍是它的男人,是她一个人的。
他的衬衫是她挑的,他的内衣是她买的,她不喜欢的领带他都丢掉了。假若早晨
他醒来没看见她,就会像猫咪一样,不断叫它的名字,直到她到床边,腻进他怀里。
假若早晨他醒来她还在睡,他会像猫咪一样轻悄地,深怕惊动了她。
她爱这种生活。
Joseph返回英国去之后,春溪认真想过,如果Lawrence执意结束香港公司,她该
怎么办?Helen邀请她回台湾的公司,一场宾主和患难姐妹,彼此都很惜情,可是,
春溪发现自己更愿意跟Joseph在一起,那怕是去亚马逊丛林。她愿意去。
电话铃蓦地响起,春溪听见Joseph精神饱满的声音:
“亲爱的Cathy,”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父亲同意我们再做两年,我们一
定可以赚钱的。对不对?”
“哇!”春溪欢喜的嚷起来:
“Joseph你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么,我要奖助。我这次一定要一个大大的奖助。”
“贪心鬼!你要什么?一百个波萝包?”
“不是的,我想要跟春天的小河流住在一起,我要你的一生。”Joseph缓缓的说
。
“嗯,”春溪听见自己的浓重鼻音:
“我想,我可以考虑考虑……”我会从新机场回来,你要不要来接我?”
春溪充满喜悦的情绪,他就要回来了,那么,就算是生病地无所谓的,他会照顾
我的。
离开办公室,走进周末的拥挤的街道,春溪忽然想起,今天是七月四号了,还有
两天,启德机场就要关闭了。她招一辆出租车住机场去,还没下车,轨看见扶老携少
的人群,不断闪亮的镁光灯。香港人怀抱着难舍的心情,到此做最后的巡礼,摄影留
念。每一个角落,每一面墙壁,都有了可资纪念的价值。
春溪被人群推挤着,接近了楼梯口,她很熟悉的知道,从楼梯下去,就是接机处
了,她曾经徘徊等待过无数次的地方。但转个身走开了。
那里没有她要接的人了,她所等待的,将从新机场降落。
〈创作完成于一九九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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