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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珍珠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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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珍珠偎在脸畔,我的眼泪,在他的面颊上。
像是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意,他的明亮的眼,我的明亮的泪,天上明亮的星星。
倚靠在岩石旁的洞穴里,夕阳渐渐沉落,落进大海,然后,月亮会升起来,今夜
是圆月,是我上岸的日子。
我已经等了一整天,等着风把我的鳞片吹干,等着月光将我的尾化为人类的双腿
。在水晶球里,我看过人们用腿走、跑、跳,以及舞蹈;在宫殿里,我也听姊姊们描
述过一双腿的美妙,站立在地上并且行走的神奇。等待这时刻的到来,其实已经很久
了。
是的,我是鱼。但我不是普通的鱼,我是人鱼。
我们与人类本是同族,百万年前,生活在海洋的我们改变形貌,从海里走上陆地
。临上岸,我的祖先犹豫了,因为舍不得拋下碧蓝的水晶世界,这一迟疑,下半身无
法变化,只得与人类的祖先告别。
回到海里的人鱼族裔失意惆怅了许多年,因为,上岸以后的人类仍有下海的本领
,近来甚至还飞上了天,彷佛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化为人上岸游历一番,又回到海
乡的族人,最近总是说,陆地上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劣了,人类也不像我们这样优雅
和平,他们不断制造战争与屠杀,血和火和死亡。
“终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族里有智能的长者这样说:“我们祖先的选择没
有错。”
然而,对于陆上的大千世界,缤纷万状,我们仍是好奇的。不知从何时开始,男
鱼十八岁那年,女鱼十六岁那年,可以有三十天的地上岁月,从这个月圆之夜,到下
一个月圆之夜。
这样的时刻,总算让我等到了。
黎儿!黎儿……
我的姊姊们浮上水面,缓缓游到洞穴边。
月亮快出来了。大姊说。
你真的决定上岸去吗?二姊问。
去吧!去吧!我错过了这个机会,好后悔呢!四姊说。
得了!你那时忙着恋爱,那里希罕。三姊笑着调侃四姊。
她们说着笑着,但,我们并不靠声音和语言来表达。我们心意相通。这一点似乎
比人类进步,据说语言文字不易精确传达,加上人类善于隐藏、掩饰,言不由衷,许
多误会、冲突,甚至战争,便是这样引发的。
镜姨叫我带这个给你。二姊送来一粒橙色的丸药。
这是什么?
这是声音和语言。你需要的,假如真的找到了他,就要让他明白你的心意……
我们同时想到,许多年前族里最美丽的人鱼公主,为了爱人,甘愿变成泡沫的悲
惨故事,只因她缺少沟通能力。同样的错误,我们鱼族绝不再犯。
镜姨要什么条件作交换呢?我问。
镜姨是族里的巫师,从她的水晶球中,我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在那里。而她叫姊
姊送来声音和语言,一定是有条件的。
吃了这药,你就失去游泳的能力,在恢复原形以前,下海就会淹死。二姊看着我
。
怕什么!只有一个月。四姊嚷着。
你不知道。有时候会很想家的。三姊说。
我环顾她们,突然觉得舍不得了,突然觉得害怕,不想离开了。
黎儿!你只能有一次机会,一定要想清楚。大姊慎重地说。
我彷佛又见到他,那个健康俊朗的水手,在波涛中翻滚如游龙,他的朗朗笑声;
念诗时温厚沉稳的声音,棕色的微卷发丝,棕色的饱含情感的眼眸,嵌在颊上深深的
酒窝,撒网时矫健的身手。
我从二姊手中接过丸药,吞咽下去。
“我要上岸去。”我说。我听见自己这样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原来,原来我
的声音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的声音好听吗?”我兴奋地问。
月亮出来了。姊姊说。
你的声音很好听。说这话的是男鱼昆德,他不知何时来的,并且带来了我们的小
妹妹吉儿。
吉儿喊着:姊姊别走哇!
她迅速游过来抱住我,剧烈的疼痛使我弹起来,摔在岩石上。
别碰她!姊姊们拉开吉儿:她的尾巴和鳞片已经风干了,马上就要蜕下来了。
在银白的月光下,我看着下半身奇特地裂开分离,姊姊们帮着我揭开尾巴,罩上
人类衣裳的剎那间,我看见一双腿,真的是一双人类的腿。
我转侧身子,坐在岩石上,试着感觉有腿的感受。
昆德把我的尾巴浸在水中,跟随了我十六年,现在彷佛不属于我了。
我替你保管。昆德说:一个月以后你不回来,它就会僵硬,鳞片会脱离,再也不
能用了。
他取出一只琉璃小瓶给我。
带着这个。
“这是什么?”
人类缺不了空气,阳光和水。我们人鱼族缺不了海洋和生命之泉。这是生命之泉
。你每天喝一点,就不渴了。
“谢谢你。”
姊姊!你会回来的,是不是啊?吉儿高声嚷着。
“我当然会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们来接你。姊姊们挥手:别怕!走吧!再见了。
再见了。我的蓝色的海乡。
我的肌肤首先变换颜色,长年在海水中被映蓝了的肤色,在月光下,逐渐褪色,
成为皎洁莹白。我的行动因突然沉重的身体而迟缓,是因为不再有水中浮力的缘故吧
?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我向内陆走去,往心中那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听见潺潺流水声,啊,是小溪。
我又走,突然被眼前不能置信的景象惊慑,那该是一片草原,弥漫一整片,细细小小
,荧荧亮光。一大片闪闪发亮的大草原。仔细望去,发现那亮光移动着,草原彷佛也
飘荡着。是虫呢!是一种提着灯笼飞翔的虫子,陆地上竟有这么动人的景色。我征怔
地看了许久,不忍离去。
继续走,走过村庄时,闻到了浓郁的香气,是二姊说的七里香?还是三姊说的玉
兰花?
黑夜中不能辨识的一股幽香。
当我终于走进这座叫华郡的城镇时,天已经亮了。
华郡的人们大概是勤奋的,上工、上学、作生意,都早起并且出门了。我在路边
坐下,觉得疲倦了,又饥又渴。
而且,因为长途跋涉,我心中的方位已失去,我迷路了。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我的恐惧也浮升起来,现在,我真的置身在人类的世界
了。听着他们的喧哗,嗅着他们的气味,愈感到孤独。
“你们看!那女孩的头发好美。”
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善意的女孩,叫做珊珊。
“你从外地来的吧?只有一个人吗?需要帮助吗?”她俯身问我,黑色的短发,
戴着俏皮的小帽子。
其它的男孩女孩也围拢过来,我尝试着用他们的语言沟通:“我、来找、方若士
。他是一个、水手。”
“啊!”他们站起身子,一齐望向走在前方的年轻人。
“叫他!”珊珊简短下令。
立刻有个小男孩跑上前去,跟那年轻人说话,年轻人站住,转回头……是他吗?
我深深思念,不能忘怀的那个人。
转回头,拧起的眉,飞扬的眼,修长的身材,的确很像,但我知道不是他。
不是。我的如擂鼓一般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然后问:“你是谁啊?找方若士做什么?”
“喂!方思洋!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人家是客人耶!”珊珊在一旁打抱不平,我
开始喜欢她了。
“大小姐!这里没你的事了。她是我家的客人。”
“神气活现。”珊珊甩头就走,却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黎儿。”
“很高兴认识你,如果受了欺负,来找我。”
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我和方思洋。我有些紧张,显然他并不和善。人类为什么
那么容易生气呢?
我紧盯着他看,他却像有些腼腆,眼光望向另一边说:“跟我走吧。”
我默默地跟随他,穿过大街,转进幽暗阴湿的小巷,踩着石板地,他忽然问:“
你怎么认识他的?认识多久了?”
“我,偶然认识的,大概三年前。”
是的,三年前我在海面上看见他,听见他吹口琴,那时候就在等待十六岁的生日
了。
“三年前?”思洋停了停,而后继续走,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
他在一栋半倾的破旧房子前站住,对我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周围都是齐整洁净的楼房,有些阳台窗上还种着花,方若士为什么竟住在如此简
陋的地方?他不是个积极勤奋的青年吗?
看见我迟疑着,思洋大声叩门,并且扬起声音唤:“伯伯!伯伯……”
没有回答,门却开了,大概没锁上。思洋索性推开门,狭小的房子充满霉味,所
有家具堆在一起,高高的窗口投射进来一束光,光内的摇椅上,颓倒着一个男人。
“他怎么了?”我惊恐地。
“别拍!他只是又醉了。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
我跟着思洋走过去,才看清那是个须发不整的落魄老人,松弛的皮肉堆积着,灰
垢与皱纹堆积着。令人不舒服的凸腹和冲天酒气。
“醒一醒啊!伯伯!有客人来找你。”
“不是。我不找他,我找方若士。”
“他就是方若士呀!”
“不是的,他不是……”
“你究竟见过方若士没有?他是我伯伯,我是他侄儿,认识他十八年了,他就是
方若士!曾经是最风光的水手,现在,就是这样了。”
方若士,怎么变得这样苍老?这样丑陋?怎么会呢?
我想起镜姨在水晶球中找到方若士的踪迹,我急着要看,她却笼起水晶球,意味
深长地说:“陆上岁月与我们海中岁月,是不同的。”
我到此刻才恍然明白,海中三年,却是陆上三十年,我所牵系想念的人,已经是
个老人了。
我站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所有的气力都流失了,摇摇欲坠。所有的一切
,都是荒谬的。上天怎么忍心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思洋!你这个不上进的坏东西!又逃学了!你想把我活活气死。是不是!”
充满怒气的咆哮声在门口响起,那个妇人是思洋的母亲。我看见思洋跑过去和她
说话,而我只能坐在地上,反复地想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
思洋的母亲走过来,扶起我,温柔地说:“孩子!不要悲伤,他这个样子已经好
几年了。来!告诉我,你从那里来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跟他是……”我停住了,不知该怎么说。
方太太仔细打量我,突然眼中绽出光彩,捉住我的双手:“你是他的女儿,对不
对?啊,一定是了。没关系,我们不必告诉他,免得刺激他。我是婶婶!”她一把抓
住思洋:“他是你堂哥。”
思洋挣开母亲,不耐烦地:“黎儿也没说是伯伯的女儿,你干嘛说她是?”
“我看得出来,我有经验啊。”
“婶婶。”我呼唤,这一声令方太太喜;却令思洋恼。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因
我需要一个身分。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是被海洋害的!”方太太咬牙切齿地。
“妈!你又来了!”
“难道不是吗?你伯伯叫海上妖精给迷住了,穷困潦倒,还瞎了眼!你爸爸被大
海夺去了性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还天天要往海上跑……”
海上妖精?穷困潦倒?还瞎了眼?
后来,思洋告诉了我方若士的故事,说他年轻时风采迷人,每个码头都有等待的
女人。
然而,他却在海上看见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他为她念诗,吹口琴给她听……
…讲到这里,思洋忽然问:“你听过人鱼的传说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相信。而且有一天,我也要到海上去寻找。”
“方若士怎么瞎了?”
“他后来一直在海上寻找那个女孩,找了好久好久,做事心不在焉,没有老板肯
雇用他,他只好回到陆地上,在岸边痴痴地等着、望着,后来就瞎了。”
我想起,年轻的方若士在深夜的海上,从甲板探出半个身子,急切地说:“你听
得懂我说的话吗?我要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
想起他倚在岸边岩石念的那首诗:一定是因为你上天才让我看如果不能再相见我
又何需双眼他终于失去了双眼;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青春,一无所有,又病又老又残
。
医生说,方若士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大约只剩下一个月了。”
方太太说:“老天爷一定是可怜他,才让女儿找上门来。”
方思洋说:“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伯伯的女儿。我也不希望你是。”
珊珊说:“你的声音真好听,你的样子像个公主。”
方若士说:“你到底是谁呢?如果不是因为你会说话,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咳
,不可能,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人们只相信他们看见的事物。”
“告诉我,你在海上的故事吧。”
“是的,海上的故事。海上原本有很多故事。求生和挣扎和死亡的故事。可是,
自从我在月光下看见那个女孩,就只有那一个故事了。一个美与爱的故事。”
为什么不说折磨和痛苦的故事呢?
我在床边静静听着,静静地落下眼泪。
“什么声音?”方若士侧耳倾听。
“什么?”
“啊!”他点了点头:“你的珠炼断了。”
我低头,赫然发现我的眼泪,因为悲伤与感动而流出的泪,竟化成了大大小小的
珍珠,滚落在地上。
“是珍珠吗?”
“是的。”
是珍珠。是我的眼泪,珍珠眼泪。
“那很值钱。快收起来,别弄丢了。”
很值钱吗?
第二天我交给思洋几颗珍珠,叫他拿去卖。
“我不能。没错,我们很穷,但是,我们不能接受你的救济。”
“方若士看病要钱,你母亲维持生活也要钱!”
思洋的脸胀红了,像是在跟自己生气:“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方太太冲过来,接过珍珠,并且抱住我,泪流满面:“好孩子!谢谢你!谢谢…
…”
有一天,方若士在对我说故事的时候,突然停住。
“黎儿。我希望回到海边,虽然看不见,但还可以听,可以嗅,我想在海边死去
,感觉离她近一点。”
我转开脸,看见几颗珍珠落进裙褶里。
思洋陪我们一同去,他可以照顾方若士和我,方太太竟然同意了。临行前把我拉
到一旁叮嘱:“你一定不能让他上船出海,在这世界上,我只剩下他了。”
出门前,思洋拥抱母亲,匆匆在她颊上一吻。我在他们俩的脸上看见难舍,这对
时常争吵的母子,其实是很相爱的。
于是,我们陪伴方若士上路了,为了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去寻找那个其实就在身
边的女孩。
我们扶持着方若士向海边走,因为他太虚弱的缘故,走得特别缓慢。中午时分,
我们在热闹的市集停下,坐在路边,思洋买了几张煎饼,一边吃一边休息。
“黎儿!你总吃得这么少,怎么撑得下去呀?”
事实上,我并不需要吃这些油腻的食物,只需要喝一点生命之泉,就够了。
近处几个衣杉褴褛的孩子扭打在一起,两、三个大孩子骑在一个小孩子身上,捶
打他。
“思洋!你看……”
“喂!你们干什么?”思洋跳起来,奔上前去把几个孩子拉起来:“以大欺小啊
!你们人多欺负他一个!”
几个大孩子迅速跑开了,思洋把小男孩扶起来,他的脸上都是尘泥,淌着鼻血,
嘴唇也肿了。很害怕地缩着身子,发抖。
“别怕!没事了,疼不疼?”
小男孩并不理会我,挣开身子跑掉了。
“真可怜,他被吓坏了,他们为什么要打他?”
思洋突然站住,变了脸色,他的手放在腰间:“完了!黎儿!他们偷了我的钱!
”
我还没来得及问,思洋已转身跑进人群,他在水果摊前抓住那个小男孩。
“把我的钱还给我!你们串通好的对不对?年纪这么小就不学好……”
市集的人围拢了,许多人都认得那孩子,说他是贼,应该好好教训。
“大哥哥!原谅我吧!钱在我哥哥身上。我下次不敢了!求求你……”
“你哥哥在那里?你不说我就揍你……”
思洋的拳头抡起来了,我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算了!思洋,他已经受伤了放过他吧!”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的钱全被他偷走了耶!我们是富翁啊?算了?怎么算啊?
”
“你的父母呢?”我俯身问。
“爸爸死了,妈妈又生病了。”小男孩恐惧的眼里充满泪水。
我看着思洋,他掉过头去,抓着小孩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了。
“快走吧!大哥哥放你走了,带妈妈去看病,别再偷钱了。”
小男孩走后,思洋很不快乐,默默无语,我把带在身上的几颗珍珠眼泪交给他。
“别担心。我们卖了珍珠,可以换点钱的。”
“我不应该相信他。”
“谁啊?”
“那个小孩,他是小偷,我怎么能相信他说的话呢?”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也许是假的呢!”
“就当是真的吧。”方若士知道这件事以后说:“人世间真与假原本就很难分辨
,但,我们不能为了这个失去了可贵的同情心。”
方若士现在不喝酒了,有时候还背诗或吹口琴给我们听,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或
丑了。
思洋决定天黑以后在夜市卖珍珠,听说夜市常有些有钱人来闲逛,各式杂耍、魔
术、古董都摆起了摊子。我们和卖古董的老板商量,在他的灯光下卖我的眼泪。
我在摊子间转来转去,总觉得有一双晶亮的眼眸盯着我看,到底是谁呢?我找到
那双锐利的眼睛,是被囚在铁笼里的,一只苍鹰。
为什么把它关在笼里?
“卖给有钱人解闷啊!”卖鹰的人说,他们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
“怎么解闷呢?”
“有钱人把它拴起来,用剑格斗,一剑一剑,劈到它飞不动了。”
我想到它的血,散落的羽毛,这不公平,这太残忍。而它的眼光仍是犀利的,丝
毫不肯示弱乞怜。
“你们把它放了吧!”
“放了它?我们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功夫才逮到,你说放就放?可以!你买了它,
我们就听你的。”
思洋不肯把珍珠拿出来,他说我滥用同情心,这样下去,我们又要没钱了。
我又回到鸟笼畔,与那鹰目光相对,如此桀骜不驯的眼神,彷佛不向命运屈服般
,我决心救它,再度向卖鹰的人交涉。他们看上了我的凉鞋上的金丝鞋带,没有考虑
,我便解下来交给他们。
鹰被放出来了,一飞冲天,盘旋片刻,远逸夜空中。
鞋子不能穿了,而我赤足走在地上,因不能适应,几乎摔倒。思洋扶住我,什么
话也不说,脱下自己的鞋扔给我,我趿上他的大鞋,虽不合适,却舒服多了。他只得
赤着脚走路,我觉得愧疚:“对不起,你没鞋穿了。”
“没关系,小时候最不爱穿鞋了,成天光着脚跑来跑去……”
我们靠得很近,说着话,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刻意分得
远一些。
在摊子上卖珍珠时,我们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显得特别安静。我发现思洋有些不
一样了,他常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当我看他时,他的眼光立即瞥向别的地方。
古董摊老板招呼客人看珍珠,格外殷勤,思洋答应给他三分之一的钱。有位声势
浩大的贵夫人对我们的珍珠感到兴趣,然而却以轻蔑的神情、挑剔的口吻说:“这两
个脏兮兮的孩子,怎么可能有什么好货色!说不定是偷的。”
思洋几乎要发作了,我悄悄按住他的手背。事实上,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我们的
确非常狼狈了。
老板连忙上前说服她,而她愈显出不屑的神情,眼看这场生意作不成了。忽然,
在她身后的车窗被掀起来,露出一张男孩子的脸,苍白的、好看的一张容颜。
“母亲!”那男孩子说:“我要这些珍珠。”
“你要它们做什么呢?”贵夫人对儿子说话的样子充满了耐心。
“我就要死了,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喜欢,我要。”
那男孩子说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我。他如此年轻,为什么就要死了?他会恐惧
吗?不甘心吗?所以,他说起话来如此任性。
“好吧!好吧!”贵夫人扔下一只钱袋,取走了珍珠,交给男孩子。
车子激活了,思洋轻声说:“他有病,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活不了多久了。”
那男孩的脸仍在窗上,我看着他,一个美丽的,即将夭折的生命。忍不住抬起手
,向他挥了挥,他把珍珠偎在脸畔,我的眼泪,在他的面颊上。像是一种依依不舍的
情意,他的明亮的眼,我的明亮的泪,天上明亮的星星。
再见了。可能永远不能再见。
“早啊!伯伯。”
我在晨光中向旅舍老板招呼,他正在浇花,看见我,笑着折下一枝粉红色的茶花
给我。
“到那儿去?”他问“买牛奶。”我把空瓶子举给他看,一面把茶花插在发际。
早晨的市集与夜晚全然不同,没有缤纷绮丽的景象,却有朴实勤勉的气味。
我深深地嗅闻,早晨的空气,混着新鲜牛奶的暖香。一阵黑暗忽然兜头罩下,牛
奶瓶摔在地上,有人攫住我,拖抱着我跑,我挣扎着却叫不出声。像是有绳子捆住我
,勒得我不能呼吸,浑身发疼。
我被扔在地上,罩着我的布套子拿开来,我看见两张邪恶狰狞的脸孔,那是,在
市集卖鹰的人。
“小姑娘!”他们布满横肉瘤疣的脸凑近:“咱们又碰面啦!”
“你们要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别紧张呀!只是,想问问你,你的珍珠从那儿来的?”
我不说话,心里想着,他们怎么发现的?可能昨夜看见我们卖珍珠,又看见我在
听方若士说说时,落泪成珍珠。
“也许,你就是传说中的人鱼族!是不是啊?我们要发财了!一百只老鹰也比不
上。是不是啊。”
他们离去,把我留在破旧充满霉味的屋子里,我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双脚也被绑
着,脚底被碎玻璃刺破了,鲜血细细地淌流。我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离开?谁能来
帮助我?
思洋和方若士找不到我,会不会着急?
他们到底要什么?要我的珍珠眼泪?还是要把我卖给有钱人“解闷”呢?我真的
、真的好害怕呀!
我的脚很疼,玻璃碎片大概还留在皮肉里,我虚弱地躺在潮湿阴凉的地板上,幻
想着自己回到了海乡,那广袤的、宁静的海洋深处。
在干渴与痛楚中醒来,我悲伤地想,是不是永远回不去了?好渴、好渴,我今天
没有喝生命之泉。
天彷佛黑了,屋里更黑。
门被推开了,那两个卖鹰的人醉醺醺地回来了,点亮了房里的灯。
“啊哈!”
他们把我拉起来,粗暴地:“哭几颗珍珠给我们受用吧!今天手气不好,明天再
翻本!”
“是啊!小姑娘!你心里好难过,是不是啊?那就哭啊!你一哭,大家都高兴了
。是不是啊?”
我的确觉得很难过,可是我哭不出来。
“哎哟!”他们其中一个嚷叫起来:“你受伤了!流这么多血,会死的。你怕不
怕?”
我当然害怕,可是仍然哭不出来。
“再不哭,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一条鞭子“叭”地一声,响在半空中。我不敢相信,无冤无仇,他们会这样对待
我。可是热辣辣的疼痛已烙上我的肌肤,那是一种被撕裂的感觉,痛得令我咬住下唇
,不能呼吸。
“哭啊!”他们的鞭子挥动着,大声咆哮。
我受不了了。谁,谁来救我?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嘴里都是血腥的咸味,我真的
要死了。救我!救我!谁来救、救、我?
剧烈的震动如闪电,破门而入,有道长长的身影站在门内,那身影移动迅速,张
开翅膀似的披风,扑向正在逞凶的人,我听见他们嚎叫,然后倒下。一双似曾相识的
冷冽眼睛,注视着我,这是我最后看见的景象。
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被抱着飞翔,听见风刮过的呼号声。
醒来时,我躺在高高的悬崖顶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我身边,他侧身看我,说:
“你醒了。”
一面把生命之泉的琉璃瓶交给我。难怪我觉得舒服多了,他大概喂我喝了泉水。
“谢谢你救我。”
“不必谢!我们算扯平了。”
“我们认识吗?”
他那孤傲的眼神,好熟悉,那眼瞳中此刻却有些温柔。看着我,摇了摇头:“我
们不算认识。我叫黑翼格。”
“我叫黎儿。”
“黎儿。”缓缓地,他把我的名字念一遍。
他已经替我的伤口敷了草药,甚至金丝鞋带也找了回来,凉鞋好端端穿在我的脚
上。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你不应该……”
“你知道他们杀死多少我的族人吗?”那凌厉的眼神和语气,使我不敢再说。
黑翼格迎风挺立,披风飘扬,像一袭闪亮的羽衣。他转身拉起我:“我得送你回
去了。”
他的强壮的手臂圈住我的腰,站在悬崖边缘:“闭上眼睛。”他轻声说。
我们腾空了,我确定我们在飞,多么新奇的经验。我忍不住睁开眼睛,往下看,
田地、街道、房舍,市集,都缩小了,模型似的。
“啊!”我欢呼起来:“黑翼格!我们在飞。”
“你不是人类。黑翼格!”
“你是人类吗?黎儿。”
我们在旅舍楼顶降落了,面面相对。我想,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就像他知道我
是谁一样。然而,我们却要道别了。他的天,我的海,原本没有交会的可能,竟然能
在人间相遇。
“再见了。”我转身,向他告别。
他牵住我的衣袖,像还有话要说。我停住,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留恋不舍。终
于,他松开手,说:“多保重。黎儿。”
我点点头,跑下楼梯,同时,听见翅膀鼓动飞翔的声音。他走了。飞鹰黑翼格。
我走过旅舍花园,首先遇见旅舍老板。
“黎儿!你回来了?你没事!太好了!”
“伯伯!”我有一种重见亲人的感受。
冲进来的是思洋,他喘息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他们并没有离开,他们在等我或
找我。
“嗨!思洋!”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起码,你会把我的鞋子还给我,不会丢在路上。”
“是啊。”我说,心头暖暖的,鼻头酸酸的。
他慢慢走过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走到面前时,忽然把我拥进怀里。
“哦,你没事,还好你没事。我快疯了,怕你就消失了,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你到那里去了?”
“没事了。我不是回来了吗?”我拍了拍他的背。
他的眼睛湿湿地,牵着我的手,笑着说:“我们去见伯伯。好吗?”
我们在海边没人的空房子住下,这是我上岸的地方,波涛的气味,漩涡的声音,
都强烈吸引着我。
方若士整天坐在海岸吹风晒太阳,他愈来愈虚弱,可是却很快乐。
“我感觉离她好近好近。”他微笑地说。
思洋多半泅在海中,像一尾快乐的鱼。看见船的时候特别兴奋,和水手热络的交
谈。
“你想跟他们去航海吗?”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现在只想多陪陪妈妈。”他说着转头看我:“也想多看
看你。”
他说得小声,我却听得清楚,有一些奇妙的情绪,渐渐在我们之间成形了,欢喜
而忧愁,甜蜜又酸楚。而天上的月亮渐渐圆起来了,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你到底是从那里来的?黎儿!”方若士有一次拉住我的手:“你又神秘又神奇
,连思洋这小子都让你收服了,我真希望看看你。”
我也希望他能看见我,其实,我到岸上来,不就是为了与他相见吗?
月圆的前一夜,我因为焦虑,整夜不能成眠,上岸以来的人和事和情感,紧紧纠
缠,我真能割舍一切,返回海乡吗?不能割舍又如何?
“黎儿!”思洋在睡梦中呼喊:“不要走!你不要走……”
我在月光下静静注视着他的脸孔、方若士的脸孔,明夜此时,就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分离,我的心痛如刀割,也许,根本就不该上岸来的。
最后一天,我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才好,看着在屋边晒太阳的方若士,在岩石边
烤肉的思洋,看着太阳一吋吋的沉入海底,我感觉到姊姊们拿着我的尾巴在海中等候
;我感觉到鳞片的僵硬;感觉到双腿的软弱,今夜月圆,我必须回到海里去。
“思洋。”我终于鼓起勇气:“我要走了。”
“你去那里?为什么要走?”他的脸色变了。
“我,我必须要走,但我不想偷偷的走,所以才来向你道别的。”
“我绝不能放你走,不管你要去那里,我跟你去。”
“你不能去的。”
“黎儿!你不能丢下我。你要让我像伯伯一样,找不到心爱的女孩,瞎了眼,一
辈子活在痛苦思念里吗?”
“你不要这样说,思洋。”我的心被他的悲哀捣碎了,我的双眼迷蒙,泪水滚落
。
思洋突然松开手,伸出手掌接住我的泪,不能置信地:“你的泪,是珍珠?天哪
!这是怎么回事?”
我该说什么呢?
“再见了,思洋!好好照顾方若士。”我往海岸洞穴跑,姊姊们掀起层层浪花,
等着我跳下去。
“黎儿!”思洋的呼唤混着方若士的吶喊,他们追过来了。
我的耳中充满风声涛声呼喊声,还有鹰的盘旋鸣叫。
而我是属于海的,这是命定的,不容更改。
我跳下去,跳进白色泡沫的浪涛里。姊姊们为我除下衣杉,替我套上鱼尾,我在
海中翻滚,浮上海面,看见扑在岩石上的方若士与思洋。
“黎儿!”他们唤。
思洋!我也唤,却没有声音,我失去声音了,再也不能沟通了。
方若士!
“黎儿!是你,对不对?我一直想念的,就是你。你终于来找我了,可惜我到死
都见不到你!可是,你真的来找我了。”
“伯伯!是她,她就是传说的人鱼族,你看不见,让我形容给你听,她有最温柔
的心肠,最善良的灵魂,最美丽的笑容……”月光把海岸照得宛如白昼,我清晰地看
见思洋脸上的泪水,他的声音哽咽:“她的眼泪是光华的珍珠……”
方若士揽住思洋,紧紧地揽住他。
浪涛翻涌,狂风怒号,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姊姊们挽着我潜入海底,我却听见
思洋的喊叫:“黎儿!总有一天,我要去找你的。”
我闭上眼,感觉到泪珠流离,如一条珍珠项链,散落在海中。
静寂无声,晶莹美丽。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泣,则能出珠。
──《搜神记》
〈创作完成于一九九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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