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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六、我看见花在盛开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26日14:18:0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六、我看见花在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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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总是在黑暗来临的时候才恐惧,可
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恐惧极了。在黑暗
中。如果我一直这么堕落下去,我就会永远都
看不到光,永远都在黑暗中,我知道那是很恐
惧的,还有无止境的痛苦,可我还是堕落下
去。
我在夜深的时候洗澡,我闭上眼睛,我马
上就感受到了恐惧,我开始尖叫,但尖叫也是
无意义的。我对自己解释说,你闭上眼睛,恶
会来,你不闭上眼睛,恶还是会来,所以,无
论我闭不闭眼,恶都会来,
小时候我认为恶是一个固体,长得很丑
陋,而且无所不能,到现在我才知道,恶其实
是从心里来的,它有很多碎片,分散在每个人
的身体里,很多时候人都被它控制住了。
我尖叫了,因为恶从心里出来了,包围了
我,它使我变得不快乐,邪恶,攻击性,伤害
别人,又伤害自己。即使水都进到我的眼睛
里,让我疼痛,我也要睁大眼睛,不知道为什
么,我一看到亮光,就会安静。
很多时候我无法选择,因为我听见两个女
人在争吵,一个很奴性,热爱利欲,另一个的
脸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见她,但她让我知
罪,却宽容我所做的,可是我很茫然,我等待
她们有个结果,可是她们争吵了二十年了,还
没有结束。
——《是谁使我在深夜里尖叫》
每个女人都一样,很多年前她们清水脸,后来她们晒伤妆,再到后来她们粉红兔子
妆,再到后来,她们裸妆,其实也就是清水脸。
我在最繁荣的步行街上找到了一辆没人管的三轮车,我坐了上去,开始看她们,我
的目光跟随着女人们的颜色游移,她们有些是宝蓝色的,有些是紫红色的。我经常会为
了看女人而上街,我喜欢看她们,她们有的很难看,有的很美。
对面的商场里挤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要挤进去,里面的人要挤出去,他们进进出出
,快乐极了。很突然地,我对面的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坐
在商场门口,一张大桌子的后面,她的桌子上摆放着凌乱的塑料杯,盛热八宝粥的罐缸
,她埋头清点粥的数量,然后仰起脸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
我向她招手,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端着一杯粥,横穿马路,缓慢地向我走来,她很
注意姿态。
五颜六色的八宝粥,杯子里有一把玲珑的小勺子,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粥,让自
己坐得更舒服些。我的手指开始暖和起来。
我看见一个可怜的孩子,天气多么冷,她却穿着短裙,长出膝盖一小段的薄袜子,
裙子和袜子中间露着一段真正的腿,天气太寒冷了,那段腿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色。她像
一只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她的小皮包遍布了劣质皮革黯淡的黑斑点。
我捡到过那样的一只小皮包,里面有一个穷女孩子的全部,劣质口红,断了的眉笔
,小圆镜,身份证,零碎钱,还有一张未婚证明,一切结婚要用的资料和介绍信,还有
她的男朋友寄给她的分手信,那个男人说了很多很多借口,他说他爱她,可是他不能娶
她。
我把那个小皮包交到派出所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冷冷地
收下了,往桌上一放。我说,你们可以从她的身份证找到她,你们一定要把这个包还给
她,这些东西对她很重要。可是他们冷冷地看我,连收条都不写一张。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年纪大小了,我二十岁,在C市工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念三年级
,现在我在放寒假,我马上就要念完书了,我会永远都放假。
我的青黄不接的二十岁,没有人会认真地对待我。
我也做不了青春活力了,我有一点儿老,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叫我阿姨一点也不过分
。
有一个男人很大声地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妞,冷不冷?
我猜测他从北面来,我们这儿从没有妞这个词。词汇很重要。
当我和雅雅都还是问题少女的时候,我们坐在酒吧里,和每一个看我们的男人说话
,有两个男人每说完一句话,就用牛逼这两个字做结束点缀。那时候我和雅雅刚刚去了
一次南京,我们就问他们是不是南京男人。
那两个男人很和蔼地告诉我们,他们不是,南京男人只会说傻逼。
很多年以后我和雅雅在广州,我总是听到他们优雅地说,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
、后来我问一个广州男人,我说,你们说的那么长的一个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个
男人说,哦,就是够牛逼的意思了啦。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职业写作了,我在深夜写作,在白天睡觉,我会为了看一个人去
看一部奇怪的电影,是这样,我为了能够看到窦唯而去看了《北京杂种》,我更喜欢年
轻时候的他,像我的朋友雅雅说的,他还年轻着,他还没有面对着一个女人猜疑他或者
被他猜疑。
其实我在二十岁就看到了《北京杂种》的剧本,是雅雅辛辛苦苦抄的本子,那时候
已经90年代了,我曾经劝她说,你应该去复印,手抄本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雅雅说她
在行为艺术,她幻想手抄一万部电影的剧本,然后展览它们。当然现在她早已经放弃了
。请原谅我们的年轻,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着。
我在四年以后看到了真正的电影,我看到一个名字叫做毛毛的女人,她怀孕了,孩
子的父亲卡子要求她做掉孩子,在雨中,他们争吵,然后毛毛失踪了,然后毛毛躺在手
术台上,可是堕胎是一种罪,然后卡子走来走去,卡子抽烟,最后卡子找到毛毛了,孩
子哭了。
其间崔健和窦唯不停地唱歌,崔健比窦唯唱得多,但是他没有窦唯帅。臧天朔爬在
窗台上,他还是那么胖。直到结束,我还没有听到何勇唱《钟鼓楼》,我爱那首歌胜过
一切。
电影有英文字幕,我看到他们把“牛逼”翻译成了“SO C00L”,我就笑起来了,我
在想如果它愿意更换片名那么它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当然我的这个念头很蠢。
但是每一部电影都是有时间的,如果它一直被拖延着,就会变得不重要,或者要等
到很久以后,它也许会被很久以后的孩子们喜欢;就像三十年前巴黎的5月,他们说:“
我们会回来的。”
牛逼=SO C00L。够牛逼=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
真是有趣极了。
好了好了,回到我的二十岁。
可怜的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有很多目光在我二十岁的身体上游离,从脸上到腿上
,又从腿上游离到脸上,我发现不再是我看她们了,而是她们看我,她们的目光像冬天
的太阳光,有一点儿暖洋洋地,照耀着我的身体,让我像一只猫那么快乐和慵懒。
我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她们是怎么过的?她们会抽烟。
她们可以睡到下午。她们也会读书的吧,她们会读席娟的小说还是张曼娟的小说呢
,据说那些都是言情精品。也许吧。总之我的时代已经不流行张爱玲和三毛了。张爱玲
不道德,据说她先同居,再结婚,道德的人们说,如果那个男人是汉奸,就更不叫同居
了,而叫姘居。三毛死了,道德的人们说,她欺骗所有的人。
我不读那些,我要么读《西游记》,要么就读《汉字dBASE皿原理与应用》。
我看见有两个巡警向我走过来,他们靠得很近,显得很要好的样子,他们好像在很
远的地方就注意到我了。
我想我没有妨碍市容吧,我只是坐在步行街一辆无主的三轮车上吃了一杯八宝粥,
我怎么了?
他们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我,一边窃窃私语,脚步开始快起来。我开始慌张,慌张极
了。他们很快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晦。巡警说。通常巡警是不会说这个词的,但他确实说了。
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桌高粱。
你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他穿着皮夹克,硬绷绷的皮鞋,他的肩上挂着一个难看的
很像手提电话的小东西,上面拦腰贴了一条白色的膏药胶布。我看他旁边的巡警,他的
肩上也是那么一个难看的小东西,却浑然一体的黑,于是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的同桌把他
的机器摔坏了,他一向是个潦草的人,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他的同事看着我的脸,皱着眉,很忧愁的样子。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长得与高
粱有几分相似。于是我就很放心,我继续坐在三轮车上,仰着头看他们。
我又想起了雅雅,雅雅说她在大街上看到她过去的男朋友,差一点吓死,雅雅看见
他穿着制服,腰间别着电警棍和手铐很威武地在街上走,他也是一个巡警。
他对雅雅说了很多话。
你知道吗?在和你分手的的第二个月,我在训练中受伤,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当
我醒来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寂寞包围了我,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对你的恨。
雅雅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抓我吧。
我的心里面就出现了雅雅的脸,雅雅慌乱地说,你不会抓我吧。然后我笑了一笑,
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人,他们都有一米九吧,太阳光从他们的肩膀中间逃了出来,我
闭上了眼睛。
事情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高粱,他们说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
坏孩子。但他却去做了警察。
电话联系,啊?他从口袋里拿纸和笔,一边左顾右盼,我猜测他在顾虑别人的目光
,他不想损坏人民警察的形象,我知道,可我还没有介意呢,我在和他们互相凝视,然
后我们说话,然后他拿出了纸和笔,别人一定以为是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
正被睿智的人民警察盘问。
他的同事神秘地笑了一笑,偏过了头,不再看我。
我没有和他联系,我病了。
大概是因为着了凉,我总是生病,我从一楼爬到四楼也会累,我累得喘不过气来,
并且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了格格格的声音。我在想我的将来。我会变成一个
妮娜多姿的淑女,我会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从年轻一直坐到年老,我不午睡,也不喝茶
,我不喜欢说话,我只会工作,工作就是运动。
我想起了我的初中,那时候我也同样厌恶运动,体育老师满怀激情地启发我们:“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刚刚跑完一千米后的休息!”我蹲在角落里,喘着气
,我看见高粱年轻的面孔上滚动着健康的汗珠,他黝黑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美
丽的光芒。
我想我爱上高粱了。
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们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小时候的小心思,而且它
再也不会自己逃出来了,虽然我们曾经羞答答地把它一字一句记录在日记本上,秘不示
人。有时候很偶尔地,它逃出来了,我们也只是淡然地看看它,心如止水,它便失望地
飘游一番,夺门而去。
我病了。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痛欲裂。下午雅雅来看过我,带来了一
个饭盒,她得意地打开那只饭盒,里面是一只油腻的煎蛋,蛋白焦了,蛋黄还是稀的,
上面重重地洒了一层盐粒。”
我亲手做的。雅雅说,我知道你生病以后亲手做的。我说我不吃。
雅雅看着手里的饭盒,脸色马上就变了。于是我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
拨弄那片金黄色的稀液。愉快地咬了一口。
好好吃。她温柔地俯下身,淡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满意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雅雅真是一个美女。我望着她的背影甜蜜地想道,如果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会使很
多男人撞电线杆,我们是珠联壁合的一对。
我认识雅雅已经十几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我们又同时考
砸了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和所有的破落生们一起,被扔进了C市工学院。可是雅雅不来上
课,她说与其念一个坏学校,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念,雅雅跑到电台去,做了一个DJ。
当我坐在电脑前研究分支程序设计的时候,她却在电台如鱼得水,风光极了。我们
都很忙,我们不见面,也不通电话,但我们知道对方还活着,很健康。当然在我生病的
时候她还是出现了,难能可贵地显露一下她的手艺,随后她又会离我而去。
然后我就去开会了。这是我的第一个笔会,我在我们省会城市的一家纯文学刊物上
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他们给我的小说起了一个好听极了的名字——本省中青年作家作
品小辑。年终的时候,他们又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得以看到他们的脸,同时也被他们
看一看我的脸,于是我必须要去,不仅要去,还要做出欣喜若狂的得宠模样。
我的头已经不太痛了,但我只想睡觉,我果真就在他们领导的讲话声中睡着了。
我开始知道,笔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笔会就是领导讲话,吃饭和娱乐活动,男
人和女人由不相识到相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在一种完全新鲜的状态下,他们眉来眼
去,演绎出无数动人的故事。总之谁也不是在自己的城市里,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在别
人的天空下做一做自己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拖家带口消磨了人的激情,可是开会让人
海阔天空,活力四射,只有回到自己的城市,他们才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他们很平
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向来如此。
我遇到了一个从我们城市走出去的男人,他总是给我们的城市丢脸。整个会议上我
只看见他跑来跑去,献殷勤,讨好漂亮小姐。
最后他坐在了我的旁边。你说话的风格很像Fd国女作家萨同,他说。他就是那么念
那个法字的,在此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法字是可以读成降调的,我想我要多看看港产片
。
你经常看她的书吧。他把脸凑了过来,但是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想睡觉,我
一心一意地想要睡觉。然后他放弃萨冈。开始叙述卡夫卡,他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卡
夫卡是什么?什么是卡夫卡?那三个字迷惑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他怎么不去勾引别人?大概是因为我最小吧,或者我看上去最容易被勾引,他想用
卡夫卡打动我?可是我不读他的书,我只读《西游记》,卡夫卡很难打动我这样的问题
少女。
我茫然地看着他,做出一副很弱智的表情。
我看见美丽的徐娘在宴会上频频举杯,她们老气横秋。
卡夫卡倾过身子,口齿清楚地告诉我们一句名言:女人并不一定要守身如玉,但是
一定要守口如瓶。这是名言,他又重申了一遍。
女人们捂着小嘴儿吃吃地笑,但我不是一个徐娘,我还是一个学生,我的表情就很
弱智,我睁着大眼睛,我很茫然。然后我喝醉了。
我在酒精中回家,我摇摇晃晃地走过车站广场,我爬上了一辆奇怪的车,我发觉它
实在是太高了,我的窄裙子束缚着我的腿,在我抬腿的时候,裙的开叉滑开,露出了我
的腿。司机看着我,我不看他,我裹紧了长大衣,衣服的下摆终于严密地掩住了我的腿
。
夜深人静的晚上高粱打来了电话,我正在吃地瓜干,现在它是天然食品,包装精美
,有益健康。
你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
高粱,你有枪吗?我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一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但
是我说了。我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有。他说。
你有没有受过伤?我歪着头,川我美丽的牙咀嚼天然食品。
你不能说这种话。高粱在电话的那头抽烟,虽然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我听得见
他抽烟时的喘气声,那是一种很煽情的声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连小偷歹徒什么的都没有碰上过吗?你只是扶老太太过马路,送迷路的小女孩回
家?
高粱又抽了一口烟,烟草味道已经通过电话线通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你今天晚上怎么不用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啊?
我今天在机房值班。高粱说,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电台的声音,有一个大嗓门的男
人在说着什么,然后电话被打断了,我听到高粱也在用大嗓门说话,很快地,他又回到
电话前面来了。
喂。他温柔地说。
你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我说,你们警长知道了会给你处分。
沉默。我想也许高粱正在屏息观察着门。
高粱你怕死吗?我说。
我不怕,高粱说,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他小心地说完了这些话。
他的话使我心情坏透了。我的确怕死,怕得要命,我比谁都要怕死,我想起了我的
学校,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高粱知道,我开始害怕,因为他了解我的过去,提起
往事,我才意识到,其实在他的面前,我一直都是赤裸裸的,我做过的和我想要做的,
他都知道。我有些沮丧。
我的小学,那时候有许多飞鸟和虫子,它们讨人喜欢地到处乱爬,发出各种各样的
声音。我坐在太阳下面,语文老师正在用难听的方言讲课文,他的眼珠灵活地在我们的
脸上转动。我两只脚闲得发慌。书包带子垂在课桌下面,软塌塌的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
觉,我就把脚伸出去踏在带子上,绷直了,马上就有了一种荡秋千的快乐。同桌的高粱
全神贯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铅笔盒里摸出一只纸管子,罩住了一只飞来飞去的绿
头苍蝇。
然后就下课了。
一只麻雀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翅膀扑扑地响。坐在窗子旁边的男生一把就捉住了那
个小东西。他挤眉弄眼地冲着大伙儿笑,紧紧握住那只恐慌的鸟,它正在拼命地挣扎。
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它的两只小脚爪,然后很动情地冲着满教室正在欢腾的男生女生笑
了笑,慢吞吞地把麻雀举过了头,一下子就把它撕成了两片。他手里举着还在蠕动的鸟
的大腿,血肉模糊。我的笑僵滞在脸上,我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
我的头像书包带子一样软塌塌了,周围都是呕吐物发出的气味,高粱面孔阴沉地下
座位,不情愿地去拿苕帚,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扫完以后他就从我的铅笔盒里抢我的橡
皮,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头歪在了课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把我的橡皮
切碎成了小块,然后又放回到我的铅笔盒里去。我恨死了他。
有医生要来给我们打针,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呢。他们说,男生要打在脑门上,以后
就变成白痴,女生打在肚皮上,以后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件事情,
模样很诡秘,当然也有好心的女生告诉我,她们准备下午逃到隔壁横街小学去。
当然生不生孩子是无所谓的,那不是太重要的,只是打针会很痛,我打过针,我知
道那种痛。
那个下午我还是去了。整个学校都空荡荡的,校长正不知所措地在楼梯口徘徊,他
好像并不想管我,我就一个人往教室去了。
教室里也空荡荡的,只有高粱坐在那里,我昂着头走过去,坐了下来,我们先是装
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语文书,教室里很寂静,除了他隐约的喘气声,只有鸟清亮的呜叫声
回旋在树丛中。
好像除了我和高粱,这地方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然后我们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去
了,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有人来上课,也没有人拿着针筒走近学校,我们都有点坐
不住了。
我问高粱,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不怕。高粱说,又转过头看我,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又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撑着头看窗子外面的天,天空很晴朗。
他们要来给我们打针了。高粱说。
你怕死吗?我说。
高粱笑了笑,我不怕。他用力跳上了课桌,显得很威武。
我怕。我说,我怕得都在发抖呢。
那,我们走吧。高粱迟疑地说。于是我很快地就从教室的后门跑出去了,高粱紧紧
地跟着我。我们来到了学校花园的一堵墙下面,墙上爬满了小蔷蔽花,只有红色和白色
两种,墙的后面密密麻麻地成长着浦公英金黄色的花。
他们肯定是找不到我们了。我吐了一口气,开始放松。
整个下午我都在玩一种名字叫做《向前进》的橡皮筋游戏,我一个人,兴致勃勃地
跳,累了,就在花丛中寻觅夜来香花籽,塞到裤袋里去,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种。
高粱已经翻到墙那面去了,那儿有一条河,里面的河泥黑油油的,散发出一种成熟
了的臭味道,还有探头探脑的泥鳅,我看见高粱捡来了两根树枝,他趴在那儿捞啊捞啊
,但他什么都没有捞到,只有河泥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
然后我就升初中了。但是报到的第一天我就迟到了,我站在那张粉红色的纸前面,
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的新班主任有着很慈祥的面孔,她的脸很滑,没有皱纹,她把我带进教室,我看
见我的新同学们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很客套地鼓了一会儿掌。
我坐了下来,发现高粱坐在我的旁边,他文静地抿着嘴笑,现在他是我们班的体育
委员。
我在操场上闲逛,上课铃响了,我在潮水般涌向教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撞上
了一棵梧桐树,我有一种花在盛开的感觉。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立即地感觉到痛
,我只是在看见自己流出来的血以后才哭了出来,鲜血像花一样绽放,铺天盖地。我模
模糊糊地寻找我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躺在那里,觉得周围的声音越来
越小,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想我要死了。
高粱发现了地上的我,那个时候我正紧闭着双眼,头上很奇怪地开了一朵红花。高
粱抓住我的头发,扛着我的肩,把我从地上弄了起来,然后他从体育室里推来了一辆旧
自行车,让我坐到上面去。我上车,低着头,把红纱巾拉下来盖住了脸。
高粱用力地蹬车,我的眼泪和血都蹭到了他的后背上。
医疗室里有张旧桌子,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陈血和不断新鲜的血给了这张
桌子非常瑰丽的色彩。那个清闲的年轻医生用粗长的针缝补我的额头,尖利的针尖穿透
着我的皮肉,我还没有任何的痛觉,我只是怕,怕血再这样流下去,我就会死掉。我发
着抖,嘴唇惨白。
没事了。医生灵巧地穿针引线,安慰旁边显得十分着急的高粱。只是,剪刀放在哪
儿了?他一手提着线头,一手到处翻东西找剪刀,高粱也到处翻东西,帮忙找。
哦,在这里呢。年轻医生看到了剪刀,他一挥手把剪刀上面的苍蝇赶走,然后细致
地用剪刀剪下线。那根线始终长在我的额头上让我烦恼,当它被快速地抽走后,我知道
我光洁的额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上面有了一条隐约的疤痕。
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低着头,我根本就不知
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命令所有的同学念课文,他走到我的旁边,脸凑得很近。我不敢
抬头,我只闻到一种强烈的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我的手无措地放在课桌上,那是一双白皙的小巧玲拢的手,现在它正在散发着热气
,惊慌失措地动。一只粗壮的大手忽然抓住了那两只小手,粗糙的皮茧开始在柔嫩的手
指上滑动。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挣扎,因为我很懦弱,我没有
把手抽出来,我站在课桌的后面,倾斜着身体。我无助地看着他的脸,惊恐万分,我的
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但我拼命地忍住,让滚烫的眼泪再变冷再回到身体中去。
我已经站不住了,头在晕,眼前有金色的花在旋转,天旋地转,我想只要我死去了
,一切也都会结束掉了。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很怕死。
他在笑,眼白闪着光,那样的眼睛让我寒冷。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在上课,他是
语文老师,但是现在他却抓着我的手。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动作开始粗暴起来,他盯着我的脸,反反复复地说,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
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
高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埋头念课文,他看语文老师,看我,最后一直凝视着我的手
,那双手已经没有了血色,像死去了一样僵硬。
老师,他突然说,你在干什么?
语文老师的手迅速地离开了,他恶狠狠地瞪高粱,眼睛里有火。高粱开始埋头看书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女人都会因为这种童年经历而有了障碍,她们一遍又一遍地洗涤自己的手、身
体,洗得皮肤都要腐烂了,她们仍然以为自己不干净,也许在她们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再
有健康的爱情了,很难。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警觉地逃开爱抚的手.但这不是
她们的错。
我没有障碍,也许吧。我只是有一点儿恐惧。
我换了一只手拿话筒,展开另一只手仔细地看,手还是很漂亮的,温热细腻,在灯
光下有淡淡的晕。
高粱你还记得你曾经拿小刀切碎我的橡皮吗?
有这样的事?我不记得了。他说。
那么高粱你还记得别的什么事情吗?
沉默。我的记性不太好,过了很久他才说,我都忘记了。
睡吧。他挂上了电话。
我睡了,甜蜜地睡着了,我想明天就和高粱约会。
我被雅雅的砸门声惊醒,她像一个泼妇那么砸门,她问我想不想玩新花样。
她站在我的对面,化着新鲜的妆,暗香浮动。虽然我很累,但我也是一个喜欢新花
样的孩子,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年所有该结束的都结束了,新生事物开始频繁地出现,我
们心安理得地享受,应接不暇。
我看见雅雅的背后,有一群男男女女正在探头探脑。
古怪的游戏,与战争有关。
我分到了一把枪,很像真的,我还穿上了防弹衣,非常不美。然后就开始了,他们
飞快地进入了丛林,水泥和荧光粉做的热带雨林,在灯光下,也很像真的。我听见有人
中弹,他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
我站在原地发呆,茫然极了。我亲眼看着雅雅向我走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停
下,向我开枪,我的身体很重地震动了一下,她消失了。
周围都是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我看见很多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灯光发暗,每个
人的脸都是绿色的,他们的牙齿闪着银色的光芒。我很茫然,我到处乱走,最后我找到
一个角落,蹲了下来,我想我很安全,我不杀别人,别人也就不会杀我了。
可是他们找到了我,他们仍然向我开枪,他们射中了我肩上的小机器,它开始声嘶
力竭地喊叫。
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雅雅帮我从电脑里抽成绩单,可是她嘲笑我,她说你
穿那么窄的裙子,怎么跑得动?
如果真打起来,你早就死了。
我头痛,我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我适应不了,如果真打起来的话,我不要自已被
淘汰掉,尽管我跑起来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也许果真是因为我的裙子太窄了。
我想起了高粱,我想起来他有一把真枪,但是他的枪不可以用来玩乐。
雅雅拉我去看电影,雅雅说那是一个由Fà;国女人写的东方故事,自从我开过笔会
,我就一直那么读法字。雅雅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杜拉斯,她的故事叫《情人》。我说
我不认识她,我不看萨冈,当然也不看杜拉斯,我已经看了几百遍《西游记》了。
我们没有脸红,我们二十岁,我们还是处女,可是我们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做爱,一
点儿也不脸红,类似的东西在我们的周围跳来跳去,我们熟视无睹。
我和雅雅一边吃非油炸类健康食品,一边讨论他们为什么做。雅雅说,那会很疼,
因为她不爱,她只是为了钱,只为了钱,所以很肮脏,很疼。
可是他给她洗澡,他们会洗掉一切,血,钱,欲望,一切肮脏的东西。我说。
不对。雅雅说,有些东西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我点头,我发现这比《西游记》深奥,我一直想从孙悟空那里找到爱的痕迹,他怎
么不爱女人,美女他也不爱,他谁都不爱,是有人限制了他的爱?还是他的理想限制了
他的爱?
二十岁的雅雅和我严肃地讨论了钱与性的关系,在我们的问题少女的时代,我们讨
论得很隐晦。最后雅雅说,总之,那是一件很肮脏的事情。
我们对视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我在很多年以后才发现,所有年长的男人都喜欢给他的小女人情人洗澡,他们想要
洗去什么?时间?或者罪?
然后就是夏天了,我仍然没有找过高粱,我想是因为我太忙了,我总是有很多书要
念,我就像一只勤奋的虫子,不断地把东西搬来搬去。
我也不知道雅雅在干什么,我听说她有了新的男朋友。
她梳了两条麻花辫,戴着有黑色边的男式帽,她把帽檐压得很低,她穿着亚麻布的
直简短裙,她纤细的腰际松松地系了透明的带子。她把脚架到栅栏上,然后我们城市里
一辆漂亮的涂着彩色马匹的城市猎人靠近了她,就像神话一样。
我想一定是雅雅主动地吻了玻璃窗后面的年轻男人,虽然她是一个风光的电台DJ,
她被所有听电台的男人性幻想,可她终究是一个小女孩。
我猜测雅雅坐在那样的车子里被安全带捆绑着,就像一只五花大绑还手舞足蹈的猫
,必然地,雅雅和她的情人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会酿造车祸,她的情人的三根手指必然会
被压缩成为两个?一个?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雅雅在一个小时之内爱上了她的情人,
他们的爱情在高速公路上开始,超过140码了吧,车子盲目地向着前面飞,急切、没有目
标地,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上了这路,慢也是慢不下来的。
出了这城市,你没有约束了,你的情人轻松地驾驭着你就像轻松地驾驭着车一样。
你忘了你要的爱情了?你忘了你要的婚姻了?我们都知道从古到今钱权终是重要的,只
是,雅雅你怎么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件多么肮脏的事情啊,原来你一直都是口
是心非的。
直到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我才知道事情发生了。
我再也不会上街去看女人了,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我爸把我弄到宣传部去做了一个
真正的机关公务员。我所学的计算机专业,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所学的一切,除了
五笔字型,它们全部都过时了。我越来越忙,我每天都穿着黑色的制服出人电梯口,我
脚步匆忙,文件夹里装满了公文。
一直没有高粱的消息,他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我的传呼,我很担心他,我知道他
一直都是很潦草的,所以我担心。
我爱上了高粱么?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了?只是因为我在大街上见了他一面,我就爱
上他了?还是因为那种爱陪伴着我的成长,所以我珍惜它。我不知道。
下雨了,天气潮湿,我给高粱打电话,这一次他消失得太久了,我想他又会在机房
值夜班吧,他的运气一直都是很好的,他从没有碰上过不法之徒,也没有执行过特殊任
务,他只是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过几年他就会平安地调去派出所,管理一些鸡毛蒜皮的
小事情。
他们告诉我高粱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他调到管理高速公路的路警队去了。那天天空
很晴朗,阳光明媚,但是他和他的车冲出了高速公路,他们撞坏了护栏,栏杆很昂贵,
他们撞坏了很多,他们滑行得极快,停也停不下来……
我放下电话,我开始颤抖,我又重新体会到那种要死去了的恐惧,但是再也不会有
男孩子的眼睛沉默地看我,让我安静下来了。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都没有逃脱过那种被遗弃被伤害的梦魔。我深深地怨恨
自己,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知道他已经走了,从那一刻
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有的支柱都是他,原来我一直都是爱着他的,然而现在所有的一
切都没有了。
我疼痛,疼痛极了,我哭都哭不出来,喊都喊不出来。
他是我的初恋情人。
窗子外面的空地里,有我当年种下的夜来香,她们挤在钢筋水泥的中间,散发着淡
淡的清香。夜晚的大空中,我看见星星向我眨眼睛,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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