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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八、心破碎的声音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26日14:26:3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十八、心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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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
                 我们听到你在千里之外哭
                     ——2000年1月28日
  我妈打电话来。我接电话,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会回来过我的生日的,我
没忘,我正在写我的网络爱情小说,最后一小段了,我要给它一个最完满的大结局。昨
天我妈也打过一个电话来,让我别忘了,要回家过生日,还有,过完生日,我们全家就
去澳门过春节,机票都订好了。
  我说我怕,我不敢回家,我害怕极了。
  我妈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很恐惧,我又矛盾又恐惧,我怕我回了家,吃饭的时候表现不好,我爸又
赶我出去,我不敢再经历一次了,我害怕得很。
  我妈说,不会的,你爸对你多好,你爸又给你买了一只手机。
  我说,你们从来就只知道买东西给我,从小到大,你们只管我吃饱穿暖,你们看到
我吃得下睡得着,你们就快乐了。可是你们从来都不想一想我的感受,你们永远都不知
道,我到底要什么?总之,我就是怕,我就怕我爸又一次赶我出家门,再来一次,我会
死的。
  我妈说,回来吧,不会的,一切都过去了,回家来吧。
  我挂完电话,有点激动,我想我得连夜写完我的小说,我希望我能够飞快地写完它
,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和我爸,我们会不会再吵一次
,他会不会再提知识分子和流氓无产阶级,他会不会再让我滚,滚了就永远别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
  我的心动荡极了,我朝思暮想,希望自己能够回家,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我又
害怕,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写完我的小说,
  我已经写了十个小时了,我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合上过一次眼睛,我不能停下
来,一停下来,我就会睡过去,我就再也完成不了了,我的小说。
  所以我很不耐烦地接电话,我说我马上就来,就快好了,我换件衣服就来,放心,
妈,我不会穿旗袍的,不然爸见了我又生气。
  可是我妈在电话那边哭,我妈说,你爸出事了。
  我扔下了电话,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披头散发,开了门就跑出去了。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然后我又重新爬上楼,我穿上了鞋,然后上街拦出租车。
  我和很多人抢出租车,我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我管他们叫傻逼,都给我滚!我像
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抢到了一辆出租车。
  我来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这个着过火的第一人民医院,在它着火的同时,念儿抱着她的狗站在外面看,她看
到了烟雾,大火,很多人在砸玻璃,很多人在尖叫,还有很多人跑来跑去,那些坐在窗
台上犹豫的人,他们全部被烧死了,而那些从楼上跳下来的人,他们全部都摔死了。还
有个漂亮的怀了孕的护士小姐,她也跳下来,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念儿说,我
永远都不要怀孕,我想一想,就会想到那个跳楼死的孕妇,我看到了她的腿骨,碎裂了
,惨白。
  他们试图遮掩一切,他们不说话,可是他们没能遮掩得住,一切都发生了,火烧过
的地方,在几百年以后,一定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可是他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
若无其事。
  我很恨这个医院,可是现在我又要来了。我多么恨它。
  两年前,我递过一份辞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等待着与领导的又一轮战事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答辩的资料,我深呼吸,然后微笑。
  可是有人打电话来,他们说,你不要急。我说什么?他们又说,你不要急。我说你
们再说不要急我就真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是这样,你不要急啊,你妈现在
在我们医院里,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爸那个时候在南京,而我妈在昨夜告诉过我,她有点不舒服,她需要去挂一瓶盐
水,尽快好起来。我冷冷地说,哦,我知道了。我正在和我的领导进行着最艰巨的战争
,我要辞职,他们不许我辞,他们每天每天都找我谈话,他们说,如果你辞,你就会是
我们机关里第一个辞职的公务员,你会使我们很难看。
  早晨,我妈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医院里有很多很多人,医生护士们都忙疯了,
于是我妈做了皮试两分钟以后,他们就给她挂水,我妈很多时候就像我这么笨,她没有
告诉他们,她的严重的心脏病史,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让那根针刺进了自己的身体,她
什么都没有说。
  我妈那个时候惟一思考的问题就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所有的座位都坐满
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我妈举着她自己的盐水瓶,站在了走廊里。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嘴唇开始发紫,她的心跳也开始减弱,我妈很轻微地喊,护士
小姐,护士小姐,没有人理她。我妈就从包里掏手机给我打电话,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
按号码了,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摔在地上,盐水瓶也碎了,那些使她过敏的液体流了
一地。
  后来我坐在我妈的病床旁边流眼泪的时候,邻床的病人对我说,你不要哭,小姑娘
,你妈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抢救她,很多时候他们在抢救前都会问一问病人的家属
,你们有没有支付医疗费用的能力?可是当时只有你妈,一个人,躺在地上,已经完全
昏迷了,可是他们抢救了。所以,你和你妈多么幸运啊。
  我妈坐在病床上,在我哭的时候,她安慰我,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是我再也不提辞职的事情了,因为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对说,你是病
人的女儿吧,你要听话,不要惹你妈生气,不然,病人的心脏病就会发作,你懂吗?这
次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如果不是我们抢救及时,你妈就……
  我瞪着他,我说,这是一起明明白白的医疗事故,我要告你们。
  于是那个医生非常迅速地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陪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没有人管我们,给我们药,也没有人赶我们走,没有
一个人,能够告诉我和我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到处找那个医生,找不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他在哪儿?于是我妈就出
院了,也没有人来问我们收取病床费,就像是一个故事。
  可是它真实地发生了,在第一人民医院。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辞职那两个字,我妈的心脏病在一年以后又发作了一次
,又过了一年,她没有再犯病,我就果断地辞了职,用最快的速度。
  可是我被这个医院拖延了整整两年,于是我仇恨它,我发誓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可是我现在,又得来。我比以前更恨它。
  我冲进医院,电梯怎么按也按不下来,我找楼梯,我想立即就找到楼梯,跑上去,
我不管,我要找楼梯,我到处找。
  电梯门终于开了,我冲了进去。他们问我要两角钱,电梯费。
  我强装冷静地看着他们,可是我一直在发抖。
  两角钱。他们又说,还不给?马上就要到啦。
  我开始哭。他们被我吓坏了,可是他们绝不放弃,他们又说,二角钱。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给,我也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电梯门开了,我跑出电梯。走廊里有很多人,他们都看着我,我推开他们,从他们
的身边跑过。我跑到走廊尽头,推开门,我看到我爸躺在床上,还在昏迷中。房间里有
更多人,他们都是我爸的朋友和下属,他们每一个人都捧着硕大的鲜花和水果篮,他们
把我爸的病房弄得滑稽极了,我不愿意看到这幅场面。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从那些人中间走出来,红肿着眼睛说,今天早晨的事情。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到晚上才告诉我,为什么?
  我妈一边哭,一边说,我都乱了我都乱了。
  我爸的现任的副职,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挤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小茹,是这样
的,今天早晨,你爸和你妈一下楼,就有三个人从一辆车里跑出来,摁住你爸就打……
他们还捅了你爸一刀,幸好你爸的手机,挡住了那一刀……他们坐上车,飞快地逃离了
现场……早晨,太早了,没有人看清楚凶手的脸,也没有人看到那辆车的车牌号……我
站着,连连地摇头,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又说,我们现在都在排查,你爸有什么仇家……
  我冲上去踢我面前的这个胖子,我踢他,我说你这个傻逼,你会不会说话?我爸这
么好的人会有什么仇家?
  我妈拼命拉住我,她又开始哭,她说,小茹小茹,别这样。
  深夜,我和我妈,我们一起回家,我们谁也不说话,冰冷的夜,我的生日,我的二
十四岁的生日,就发生了这一切。
  我妈不睡,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着,突然说,给你订了生日蛋糕,也忘了去取了
。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生日蛋糕了。
  我妈又开始哭,我妈说,这和你的生日没有关系,小茹,这和你没关系。
  我说,是我的错,我做了坏事,都是我的错,这是给我的惩罚,却发生在我最爱的
人身上。
  我妈无力地看着我,小茹,你是一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和你没关系,这是一
场报复,是你爸以前的副职,他干的,这一切。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也应该告诉你
一切,半年前,你爸因为他的一些经济问题把他调离了原岗位,从此他就怀恨在心,这
大半年来,他一直在外面放风,要对付你爸,绝不让你爸过好这个年,还有你,小茹,
谁都知道,你是你爸惟一的孩子,你爸爱你甚于一切,他甚至也扬言要对你下手,他的
风声放得有多紧!知道吗?小茹,那几天里,你爸爸的朋友们都跑过来,他们坐在小客
厅里,关着门,窃窃私语,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紧张,他们谈的,就是这事儿。我说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苦笑,就是怕你知道,我们就是怕你知道,我们惟一瞒的人,就是你了。所有
的人都听到了他放出来的话,谁都知道,是他。
  我说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知道是他,还要装模做样地排查呢?
  我妈说,因为没有证据,扬言的话是不能做为证据的。
  我说,可是我们有很多线索,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
  我妈说,确实,这是一起最典型的雇佣伤人案件,可是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他们
计划得太好了。他们的车就停在正对面的建设银行门口,当他们下了车以后,那辆车缓
慢地开到西市路口,当他们动完手,就抄小区花园的近路跑到了西市路口,然后上车,
逃掉了。这一切都是精心筹划了大半年才能完成的,时间,地点,一切都掐算得刚刚好
。我说,妈,你没事吧。
  我妈说,我没事,他们一上来就把我推倒在楼梯上了,只管对你爸动手,我的腰撞
到了楼梯扶手,我只能躺在地上打了110,可惜的是,110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太
快了。
  我发现我妈的手掌都磨碎了,那些血凝固着,像干枯了的花,我还看见我妈的腰间
,已经青紫了一大片,我的眼泪就滚滚地流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西市路派出所里,接管这个案子的,是王民警,我从派出所的
宣传栏里看到了他的职务,他是一个探长。
  我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所有的线索,我一夜没睡,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整理出来了
。我说,这是熟人做的案,因为他们选择了在我的生日动手,他们了解我爸我妈什么时
间下楼,他们熟悉我们家的地型,知道在哪儿动手,从哪儿逃走,他们认得我爸我妈的
脸,所以一上来就动手,绝不会认错人。只有一个非常非常了解我爸的人,才能够做出
这样的案子来。
  我说,这是一起买凶伤人案,因为那些凶手们非常有经验,反刑侦的经验,他们知
道应该选择早晨,因为街上的人会非常少,大部分的店铺还没有开门,他们不会留下任
何证据。而且,他们第一拳打的是我爸的眼睛,第二拳打的是我爸的太阳穴,第三拳打
的是我爸的心口,而第四刀,就捅我爸的后腰,然后,他们很从容,并且熟练地逃走,
这么专业的手段,不是职业打手又是什么?
  我说,所以,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黑社会卖凶伤人案件,性质极其严重,手段
极其毒辣,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王探长皱眉,说,你倒是已经给这个案子定了性质嘛。
  我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按后果的严重程度来办案,我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会重视
这个案子吗?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马上就过春节了,我们家还有过年的心情
吗?
  王探长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爸好些了吧。我摇头。
  王探长说,可是现在不同以前了,可以抓他过来,关上二十四个小时,打出证据来
,问得出来还好,问不出来,他就会反过来告我们。
  王探长又说,总之,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抓人过来,效果不会太好,现在我手里还
有个杀人碎尸案,才十七八的小姑娘,被人杀了,连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
  我打断他,我说,我和碎尸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爸这个案子。
  王探长一脸不悦,说,你听我说,我们是一定会重视这个案子的,可是……
  我说你是在应付我,我不爱听。我站起来,走出了西市路派出所的大门,我从来都
没有这么张扬过。
  我决定自己去找证据,我一定要找到论据。
  我每一间店都问过去,我问他们有谁看到过那辆车的车牌号码?他们都很好心,他
们问我,你爸怎么样了?没事吧。他们还告诉我,尽管我们没有看清楚车牌号码,可是
我们看到,那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自备车,A字头的牌照。
  还有个卖水果的老太太,告诉我,那三个人都只有二十多岁,其中的一个,穿着一
件黑色的皮茄克,染着一撮黄头发。我向她道谢。
  可是我找到的这一切,都只是线索,不是证据。
  我又重新走了一遍,那一大片店,我想我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它可能会成为一个证据。建设银行的保安,他说他
看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车里,他说如果再看到那个人的话,他能够指认得出
来。
  我就开始发抖,我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跑到医院去。我爸已经醒了,他躺在床
上,睁大着眼睛,想心事。
  我没想到我和我爸的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爸没有再骂我,让我滚,可是我
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小心地坐到我爸的旁边,叫,爸。
  我爸应了。我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我想止住眼泪,我拼命想止住,可是怎么也止
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很久。
  我爸问我,你妈呢?
  我说昨夜我妈和我一起收集整理线索,她忙了一天一夜,她太累了,睡着了,我没
吵醒她,
  我爸说是啊,这事儿把你妈吓坏了。
  我说没有,妈很聪明,也很镇静,她知道打110,也知道分析案例,提供一切可能的
线索。
  我爸说可是我们去不了澳门啦。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嘛。
  我说爸你还疼吗?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爸被单外面的手,冰凉,惨白的手。
  我爸笑了一笑,说,不疼了,女儿回来了就不疼啦。
  我说既然他这么嚣张地扬言,为什么不让保安部抓他起来呢?
  我爸说保安部也找他谈过,可是保安部也没有扣留一个人的权利呀,他们只可以问
他话,找他谈一谈,他们只有这个权利。而且我也没想到,他还真敢。
  我爸的脸开始抽搐,我知道我爸疼,他的脸上有很多深极了的伤口,我不知道那是
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我只知道,那些凶手很恶毒。
  我说别,爸您别说话了。
  我爸说没事,他心里高兴。
  我说您那么狠心赶我出去,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呢?这次他们选在我生日那
天动手,可能就是以为我生日总会回家的,就可以连我一起对付了……
  我爸不笑了,说,不是,赶你出家门跟这件事情无关,是你这个孩子真的太令我失
望了。
  我说,爸,我没饿死,我每天都有饭吃,我又刚刚写完了一个长篇。
  我爸笑起来了,那些伤口使他疼,可是我爸说他心里高兴。
  我最后告诉我爸,我说,我找到证据了,过会儿我就再去一趟派出所。
  我爸担心地看着我,我爸说,你要小心。
  我甜甜地一笑,我说,没事的,很快我们就会抓住凶手了。
  我走出医院,我有点快乐,我掏出我的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我的宝蓝色的新手机
,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一切。
  我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我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从24岁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
我要回家了,我要永远离开那幢租住的破房子了,我也要开始新的恋爱了,我在想,我
可以和寻欢在网络里谈恋爱,我们会越来越相爱,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像革命时期的爱
情,先结婚,后恋爱。
  我笑了一声,然后我按号码,它的声音很好听,是我爸给我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
过。
  同时我伸手,招出租车,我想我得尽快去派出所,希望王探长不要这么早下班。我
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向我开过来,我在微笑,然后我看到了那个A字,越来越大。可是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仍然在微笑。
  我最后看到的,只是一道宝蓝色的弧线,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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