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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CHANNEL A Ⅱ 蝴蝶过期居留(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7日14:12:29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六章 
 
作者:张小娴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他会想你活得快乐。」
「是的,我的快乐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你最怀念他的什么?」夏心桔问。
「你会为我筛掉所有坏消息,只把好的消息告诉我。他是我的天使,是来向我报佳音的
。」纪文惠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她知道流泪是不应该的,阿绿不会想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笑了起来。
「这支歌是送给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说。
一支《平安夜》的钢琴曲温柔地从收音机里飘送出来。
纪文惠多久没听过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会学校,从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怀着
圣洁和崇拜的心去唱。只有这一夜,她是怀着一颗哀伤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她从来没有细读歌里的每一个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听进心坎里,这是《平安夜》吗
?这支本来是颂赞圣婴降临,为世人赎罪的歌,今夜却变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总是要回到天上,阿绿给她的快乐,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离开
。多么不舍,她也要接受这个安排。从此以后,过着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阿绿走了之后,她没有去碰过他的东西。她不敢去摸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书,她不
想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可是,今夜,她心里忽尔有无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
还有谁更爱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绿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阿绿的衣服不多,都很朴素。她常常认为他应该
穿得稍微讲究一点,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朴素,反而成为他的优点,让她怀念。
阿绿的书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书上的尘埃抹走。她
无意中拿起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书里面好像夹着一些东西,她把
书打开,里面藏着一张照片,是阿绿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没有日期,阿绿看来
很年轻。那时候,她和阿绿应该还没有认识。那个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着红色的
护士学生制服。阿绿的手拖着她的手。这个女孩是谁呢?阿绿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
。为什么他从来不说呢?这张照片又为什么放在书里,是巧合还是有某种意义?
第二天早上,纪文惠拿着照片回去出版社,问姜言中:
「你认识照片中的女孩子吗?」
姜言中拿着照片看了看,说:「我不认识她。」
纪文惠失望的说:「你们是同学,我还以为你知道。」
「大学时我去了美国念书。这个女孩子也许是他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也说不定。」
「那时候你们有没有通信?」
「有的,阿绿常常写信给我,反而我很懒惰,很少回信。」姜言中不好意思的说。
「那么,阿绿有没有在信里提起这个女孩子?」
姜言中想了许久,抱歉的说:「这么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离开美国之前,我扔掉了。」
「什么?你把阿绿写给你的信扔掉?」
姜言中尴尬的解释:「我这个人不喜欢收藏东西,我连以前女朋友写给我的情信也扔掉
了。这样的人生比较简洁嘛!」
纪文惠失望的把照片放回皮包里,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她当时穿着护士学生的
制服,现在应该已经是护士了。我可以拿着照片每间医院去找。」
「香港的医院这么多,护士又有这么多,这不是太渺茫了吗?你为什么要找她?」
「在阿绿的书里发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有点生气。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
事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人,但是,他最爱的人会不会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
照片中的阿绿,看起来很幸福。可是,拿着这张照片多看几次之后,我又不生气了。我
很想认识这个女孩子,我和她之间好像有某种连系。她知道阿绿已经不在吗?我想,我
应该把这个消息送去给她。」
「女人真的会做这种事吗?我是说: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旧情人。」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绿的一些过去。跟一个曾经和他一起的
女孩子见面,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份慰藉。」
姜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会去找我的旧情人吗?」
「这个很难说啊!」
「她们可能会坐在一起投诉我的缺点,然后愈说愈投契,后来更成为好朋友呢!」
「这样不是很温馨吗?」 姜言中向往地笑了。那个场面不是很有趣吗?他死了之后,他
的旧情人们坐在一起怀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一个
「寻人网站」。
「你或许可以去『寻人网站』试试看。」他说。
「什么是『寻人网站』?」
「那是个专门帮人寻找失去联络的朋友和亲人的网站。你可以把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
照片,甚至书信放上去,浏览这个网页的网友,说不定正是当事人或当事人的朋友。你
去碰碰运气吧。」
「真的会找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是,说不定她的朋友会看到。」
「我会试试看的。」
「寻人网站」的网址是www.missedperson.com。在网上寻人的人真多啊!这里有一个已
经移民德国的女孩子寻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有一个香港女孩子寻找她在街头偶遇的
画家。
纪文惠把阿绿和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网上。她用阿绿的
名义刊登这段寻人启事,也留下了阿绿的电子邮箱,这样,那个女孩子说不定会愿意回
覆。
每一天,纪文惠也会打开邮箱好几次看看有没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没有回音。
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阿绿留下的一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电脑面前,等待佳
音。
深秋时分,医院的病人特别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挤满了各种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
伯,名叫翟长冬,梁舒盈有空闲的时候,最喜欢跟他聊天。翟长冬是个魔术师。他的肺
癌复发,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他是个乐观的人,并没有自怨自怜,反而常常表演一些
小魔术逗病房里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长冬睡不着,梁舒盈走到他的床边。
「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吗?」
「为什么这样问?你是不是有一个?」
翟长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她。」
「她是你旧情人吗?」「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园』表演魔术,其中一个项目
是飞刀,那就是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直立的木板上,然后,魔术师蒙上眼睛掷飞刀,每
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掷在她身边--」
「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过!」梁舒盈兴奋的说。
「那天晚上的观众很多,我问台下有没有人自愿上台,一个女孩子立刻跑上台,她长得
好漂亮。」翟长冬回忆着说,「换了任何人都会害怕,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的飞刀当
然也没有掷中她。当我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时,她狠狠的盯着我,说:『我恨你!你为
什么不掷中我?』」
「那后来呢?」
「我没有再见过她。也许她当时很想寻死,却没有勇气自己动手,所以想找个人代替她
下手吧。在我几十年的魔术师生涯里,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见她。

「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婆婆了。」
「但我会把她认出来。」
「你为什么想见她?」
翟长冬笑了起来,眼里泛着柔光:「也许我爱上了她吧。」
「我可以替你找她,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教我魔术。」梁舒盈笑笑说。
「这个太容易了。你有什么方法找她?」
「前几天我听到几个同事说有一个叫『寻人网站』的东西,可以在那里寻人。一个一九
八零年在香港念小学四年级,后来移民德国的女孩子,在网上寻找她当年的一个男同学
,结果给她找到了。看来这个网站也是有效的。」
「什么是『网站』?」
「是九十年代的魔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翟长冬并没有那个女人任何的资料。梁舒盈只好把一九六八年在「荔园」发生的那一幕
写在寻人栏里。当事人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如果那位老婆婆还会上网的话。
这个「寻人网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寻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寻找不辞而别的男朋
友。翻到下一页,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绿一起照的。阿绿在寻找她,那本
《生活在他方》也一并放在网上。她立刻把电脑合上,连插头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
被子包裹着自己。她第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怯」这四个字的意思。一个日夕盼望回去故
乡的人,终于接近故乡时,却胆怯起来。长久的期待一旦实现了,好像不太真实,太不
可信,也太难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里,翟长冬问她:
「找到了没有?」
「不会这么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几天之后,翟长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个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带
着永远的遗憾离去。
拒绝被寻找的人是否太残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开电脑,来到「寻人网站」的寻人栏
。那张照片是在医院草地上照的,当时她还只是个护士学生。阿绿正在念大学。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他。现在,她一双手紧张得有点颤抖。
「阿绿,是你找我吗?」梁舒盈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叶永绿。
当天晚上,她收到阿绿的回音,他问:
「我们可以见面吗?」
他们约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见面。这天是她的休假。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赴约。那么多
年没见了,阿绿现在好吗?他变成怎样了?他结婚了吗?不会的。她真想快点见到他。

来到餐厅里,她见不到阿绿。坐在那里等她的,是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谁?」
「我是阿绿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告诉你,阿绿死了。」
梁舒盈本来满怀希望来这里跟阿绿重聚,现在,竟然有一个自称是阿绿女朋友的陌生人
告诉她,阿绿已经死了。那个根本不是什么「寻人网站」,而是一个专门作弄人的网站

「我是在收拾阿绿的遗物时,在那本书里无意中看到你们的照片的。」纪文惠说,「请
你原谅我用阿绿的名义找你。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死讯告诉你。」
这个女人看来不像是作弄她。那么,阿绿的死是真的吗?他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阿绿是怎么死的?」
「他参加赛跑时突然昏倒了,是心脏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流下了眼泪。
「因为你们曾经在一起呀!」纪文惠天真地说:「照片上的你们很幸福。」
「是的,我们是初恋情人。」
「喔,原来是这样,可不可以告诉我,阿绿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纪文惠微笑说。
「我在护士学校的时候,他在念大学,大家可以见面的时间不是很多。为了帮补家计,
他每天下课之后还要去替学生补习,又要去教夜中学。我埋怨他没时间陪我,我们为了
这个原因常常吵嘴,后来也就分开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什么关系?」 「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去逛书店,那本书是当天买的。我们都很喜欢那个故事,后来,
阿绿又买了一本给我,所以,我们每人也有一本。」
「原来是这样。」
见面之前,纪文惠本来很想知道阿绿有多爱这个女人。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爱她
们哪一个多一点,她甚至不介意阿绿爱另一个女人多一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绿已
经不在了。
「谢谢你给阿绿一段快乐的日子。」纪文惠由衷的说。
「你也是。」梁舒盈含泪说。
「你最记得阿绿的什么?」
梁舒盈笑了起来:「他穿衣服太老实了,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
「对呀!他就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牛仔裤。」
「他会穿咖啡色衬衫配蓝色裤子,难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没品味!但是,这是他的优点。」「是的。」 忽然之间,一种幸福
而悲哀的感觉几乎同时从这两个女人的心底涌出。她们对望着,虽然素昧平生,因为爱
过同一个男人的缘故,却变得很亲近。她们微笑相对,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颂的《平安夜》飘来,萦绕心头。
「这是《平安夜》吗?」梁舒盈问。
「是的,圣诞节快到了。」纪文惠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这不是《平安夜》,对她来说,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纪文惠的脸,从她的发鬓里变出一朵暗红色的圣诞花来。
「送给你的。圣诞快乐。」
「你会变魔术的吗?」
「是一个病人教我的。本来我是想变给阿绿的。」
「谢谢你。圣诞快乐。」
夜里,梁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屉里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来,里面夹着她和阿绿的
一张合照,跟阿绿收起的那张,是同一张。照片上的阿绿,真的很幸福。那时候,她太
任性了。两个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时候,对方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也会很感动
,后来,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们才会感动。再后来,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们才肯感
动。人是多么贪婪的动物?多少年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阿绿。她以为如果阿
绿也思念她,他会找她的。也许,某年某天他们会在路上重逢。
纪文惠告诉她,阿绿出事之后,被送进东区医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吗?她回去翻
查急症室档案,果然有阿绿的入院记录。那一天,她不也是在医院里值班的吗?原来,
他们已经重逢过了。她爸爸因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缘故,穿上妻子生前穿过的裙子和
她用过的皮包,回到他从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结果被巡警抓住了,以为他
是个易服癖。思念,是多么的凄苦?爸爸可以穿着妈妈的衣服来怀念她,纪文惠也留着
阿绿的衣服,她却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绿的确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书中
的诗人,在结局里死去。书的故事与名字,难道是一个预言吗?她颤抖着双手翻开书的
第一页。这些年来,她不知道重看过多少遍了。可是,这一次,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两个人分手之后,天涯各处,不相往还,我们总是以为,对方还是活着的。原来,那个
人也许已经不在了。
相约在意大利餐厅见面的那天,她以为她和阿绿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谁知道,阿绿没
有来,也永远不能来了。她能为他唱的,也只是一支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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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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