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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CHANNEL A Ⅱ 蝴蝶过期居留(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7日14:14:26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十章
作者:张小娴
多少年来,周曼芊一直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天长日久已经泛黄的记忆一次又一次重
现,同时也一次又一次让她鼻酸。她还是没法理解,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悄然无
声地离开她的生命。
她和姜言中一起七年。最后的一年,他们住在一起。一天午夜里,当她醒来,她看到他
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么啦?你在想什么?」她轻轻的问。
姜言中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一些一个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乱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姜言中的眼睛是红红的,好像哭过。
「你在说什么?」她问。
沉默了片刻之后,姜言中说:
「我想以后有多一点的私人空间,你可以搬回去家里住吗?」
「为什么?」她用颤抖的嗓音说。
姜言中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却决绝。
整个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窝里哭泣。身旁的姜言中,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看到她流泪的
时候,会抱着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没有爱上别人。他对她是那么的好,他们
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觉的时候,他会握着她的手。天冷的时候,他会把她那双冷冰冰
的腿放在自己温热的肚子上,让她觉得暖一些。
这七年的日子太快乐了,没可能会这样终结。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吧?也许是他有苦衷的吧?她应该让他静一静。第二天,她听他的
话暂时搬去好朋友范玫因家里。走的时候,她只是把几件简单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里带
走。那个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姜言中许多年前买的。箱子的顶部
,有一只鸽子标志。
周曼芊提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姜言中坐在家里那张书桌前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心不
在焉的看。「你打电话给我吧。」她回头跟姜言中说。
他点了点头。
走出去之后,她才又哭了起来。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她尽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个小风波
,她甚至认为自己处理得很聪明。她悄悄的离开几天,当她不在他身边,他会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姜言中并没有打电话给她。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姜言中还没有下班,家里的东西有点乱。他似乎很快便习惯了没
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她把大衣脱下来,将家里的东西收拾一遍。最后,她连浴室和厨房
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经是深夜了,他还没有
回来。也许,他已经过着另一种生活。
周曼芊从皮包里拿出一包咖啡豆。这是他最爱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哪里
有整整一千克,足够他喝一段很长的日子了。一直以来,都是她去替他买咖啡豆的,那
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从今以后,她也许没法为他做这件事了。
后来,她去了美国进修。她不能待在这里天天想念他,她宁愿把自己放逐,就像姜言中
也放逐自己一样。或许,在另一个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记。
从美国回来之后,她在一所医院里任职。她是一位心理医生。病人来找她解决问题,却
不知道,这位医生的心里也承受着沉重的过去。这些年来,她没有爱过别的人。
现在,刚刚下班的她正开车回家,今天最后的一个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梦游症。
「梦游症?」周曼芊沉吟了一会。
「是的。两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拿了车匙,走到停车场,爬进自己
的车子里,然后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来时不见了我,开车去找我,在公路上
发现了我的车子。当时,我的车子停在路边,而我就昏睡在里面。当他唤醒我时,我根
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周曼芊根本没有留心听王莉美的故事。当她听到「梦游症」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已
经飞到老远了。姜言中小时也有梦游症。六岁的那一年,他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一个
人走到大厦的天台。他爸爸妈妈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找他。当他们终于在天台找到他的
时候,他趴在天台边缘一道不足一米宽的栏杆上熟睡,只要翻一翻身从那里掉下去,他
便会粉身碎骨。他妈妈吓得全身发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当他醒来
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从那天开始,他的家人每晚临睡前也把门和窗子
锁好。然而,梦游的事,还是断断续续发生过好几次。等到他十二岁之后,这个症状才
消失。
和姜言中分手之后,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梦游症。即使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如果她也有梦游的话,她和姜言中会更接近一些。
那就好比你爱上一个人之后,发现原来你们小时候曾经住在同一条街上。也许,你们从
前已经相遇过许多次了。彼此的感觉,好像又亲密一些,大家还可以一起回味从前在那
条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梦游症。姜言中已经远去了,能够再次亲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许就是回到
他六岁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梦游症。可是,这个希望毕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
梦游症,有可能是中枢神经系统发育未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会有梦游症。她可以
在梦里思念他千百回,却没可能走进他梦游的世界里。
她回到家里,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来不爱喝咖啡,现在也只是偶然才喝一
杯,或许不能说是喝,她只是喜欢嗅到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带回去从前
那些美好的时光里。
姜言中一个人坐在这家Starbucks 里,叫了一杯expresso。「今天很冷呢!」韩纯忆来
到的时候说。
「要喝杯咖啡吗?」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e latte 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什么好习惯。」姜言中低着头说。
「为什么你今天好像特别忧郁似的?是跟天气有关吗?」
「是跟你的收入有关。」姜言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她,「你看,你的版税收入
比我的薪水还要高,真令人妒忌!」
韩纯忆看了看支票,笑笑说:「如果赚不到钱,还有什么动力去写作?」
「喜欢写作的人,不是不计较收入的吗?」
「谁说的?张爱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奖金,不是用来买书,也不是用来买笔,而是买了
一支口红。我写小说,也是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说得很现实,你根本不是那么现实的人。」
「是吗?」韩纯忆不置可否。
「你的小说写到哪里?赶得及明年出版吗?」
「我在搜集一些关于梦游症的资料。」
「梦游症?」
「小说里其中一个角色是有梦游症的。」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问你?」
「我小时候有梦游症。」
「快点说来听听。」
「这要从六岁那一年开始提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说。
王莉美第三次来到周曼芊的诊所。这一次,她终于说出心底话。她有外遇。她的梦游症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这位太太努力隐藏心里的罪恶,那个罪恶却凶狠地操纵着她的身
体,梦游是她良心的叹息。她不能原谅自己背叛丈夫,却又没法离开情人。
「为什么你可以同时爱着两个男人?」周曼芊问。
王莉美笑了笑:「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这就是她为什么同时爱着他们的原因。这个答案
,是如此理所当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笨。她该问自己,她又为什么只能爱着一个男人
呢?她惨然地笑了。
离开诊所的时候,王莉美指着她桌上的传呼机,说: 「现在已经很少人用传呼机了,而
且你的传呼机还像掌心那么大。」 「是的,我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说。
这一部传呼机,她一直舍不得换掉。即使是去了美国读书的时候,她还是托范玫因为她
缴付传呼台的台费,保留着这个传呼号码。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姜言中会想起她。那
么,当他用以前的号码找她,还是可以找到。
留着一个号码,不过是为了守候一个人。
那天晚上,姜言中说他想要过一些一个人的日子,他没说那段日子要有多长,只是她也
没想到已经有那么长了。她一直盼望他过完了一个人的日子,便会回到她身边。
姜言中已经喝到第三杯expresso 了。
「十二岁之后,我的梦游症也消失了。」他说。
「那么,你十二岁之后的事呢?」韩纯忆问。
「那时我刚刚开始发育,你不是想知道详细情形吧?」他打趣地说。
「我从来没听过你的情史。」
姜言中笑了笑:「我才不会这么笨。我告诉了你,岂不是变成你的小说题材?」
「难道你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别人吗?」
「没用的,我不会告诉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恋爱经验也不会很丰富。」
「为什么这样说?」
「你是个表面潇洒,内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说错吗?」
韩纯忆怎么会这样了解他呢?他有点尴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吗?」姜言中问。
「好的,我还想谈下去呢。」韩纯忆托着头说。
现在坐在诊所里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儿梁舒盈是东区医院恶护士,周曼芊在那
里待过一段日子,跟她是旧同事。几个星期前,这位还有一年便退休恶教师穿上死去的
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梁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谈谈
,她答应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儿子一起来的,他什么也不肯说。今天,他没有预约
,自己一个人跑来。
梁景湖哀伤地思念着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着的裙子,还有假发、高跟鞋和
皮包都是亡妻的。虽然这种做法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他太思念她了。穿上太太的衣服
回去他从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仿佛也能够唤回那些美好的岁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边说一边流泪。
「不,你没有病。」
「我以后也不会这样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儿女。」梁景湖说。
每一个人都会用尽方法去跟自己所爱的人更接近一些。这位可怜的男教师,穿上亡妻的
衣服,让妻子在他身上复活,那样他便可以再次抚摸她,再次牵着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
们从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梦游一回,却比穿上旧情人的衣服要艰难许多。
开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周曼芊脱下大衣,趴在床上,把护照和机票从床
边的抽屉里拿出来。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国罗省参加一个研讨会。刚才跟范玫因吃饭的
时候,喝了一点酒,她昏昏地睡着了。
她觉得很冷,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着家
里的钥匙,身上穿着昨晚临睡时穿着的衣服,左脸擦伤了,还在淌血。她为什么会在这
里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员。
「周小姐,早。」管理员跟她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看见我?」
「是啊!我半夜三点多钟巡逻的时候看到你在天台。」
「我在天台干什么?」
管理员摇摇头,说:「是的,我也奇怪,天气这么冷,你站在那里不怕着凉吗?但昨天
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着栏杆,看着天空,我想你是到天台去看星星吧。
」
「我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当然是睁着的。」
「那谢谢你。」
「周小姐,你脸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张几乎冻僵了的脸,笑着说:「不要紧。」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梦游了。她半夜里模模糊糊地爬起来,拿了钥匙开门,然后走上天
台,在那里看星星。第二天早上,当寒冷的北风把她吹醒时,她躺在地上,对所发生的
事完全没有记忆。她和姜言中一起梦游了。就像姜言中六岁那年一样,她也是去了天台
。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梦游一回,那么,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怀着快乐的心情登上飞往罗省的班机。梦游的后遗症,是她着凉了,患
上重感冒。但她很乐意有这个病。身上的感冒是梦游的延续,让她还可以沉醉在那唯一
一次的梦游里。
几天之后,她从罗省回来。当她去领回行李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行李输送带的
旁边。那个背影很熟悉,是他吗?男人回望过来,真的是姜言中。他也看到她了,腼腆
地跟她点了点头。
「你也是从温哥华回来的吗?」姜言中问。
「不,我是从罗省回来的。」
姜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红红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感冒吗?」
「是的,是重感冒。已经好多了。」
「有没有去看医生?」
「吃过药了。」
姜言中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哪一件行李是你的?」他终于说。
「还没有出来。」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问姜言中:
「你还是一个人吗?」
他微笑点了点头。
她看见她那个皮箱从输送带转出来。
「我的行李出来了。」
「是哪一个?」姜言中问。
「灰色的那一个,上面有鸽子的。」
「我看到了。」
姜言中替她把那个皮箱拿下来。
「谢谢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吗?」
「不用了。」她提起皮箱。 「再见。」她回头跟他微笑挥手。
天黑了,姜言中已经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点醉了。
「你想不想听一个关于背影的故事?」他问韩纯忆。 「是朱自清的那篇《背影》吗?」
「不。是另一个背影。」
「嗯。」韩纯忆点了点头。
「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爱她,日子也过得很甜蜜。一天,他发现自己原来
一直也在逃避和迁就,他根本不喜欢这种生活,不是不爱她,而是他发现他正在一点一
点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终于告诉她,他想一个人过日子。第二天,女人提着一个
皮箱离去。他坐在书桌前面望着她的背影。那个皮箱或许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
一边倾斜。她回头跟他说:『你打电话给我吧。』他答应了,却没有实践诺言。许多年
后,他跟她重逢。这一天,她也是提着那个皮箱。这一次,那个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
重重地向一边倾斜。这些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离开她是对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种生活
,他不想骗她。早点分手,她还可以去爱另一个人。然而,重逢的这一天,当他再一次
看到她提着皮箱离开的背影,他很内疚。他曾经是多么的差劲,为了自由,辜负了一个
爱他的女人。」
「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重建了自己的生活吗?」 「找到了。但是,当然难免
会有点寂寞。」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爱她的人。」韩纯忆说。
「是的。她那天的笑容还是像从前一样甜美。」
今天晚上,周曼芊跟范玫因在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饭,她点了一杯expresso。
「那天我跟方志安在Starbucks ,见到一个人,很像姜言中,当我回头再看,已经不见
了他。」范玫因说。
「是吗?」周曼芊悠悠地说。
「你还在等他吗?」范玫因问。
「不等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等的?你不再思念他吗?」
「思念,也是会过期的。」
「喔,是的。」
「你呢?还是每天早上打电话叫邵重侠起床吗?」「没有了。」
「为什么?」范玫因笑了笑:「依恋,也是会过期的。」
「那方志安呢?」
「他老早就过期了。」
「有没有永不过期的东西?」
「有的。古董。」范玫因说。
「你听过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吗?」周曼芊说。
「什么故事?」
「一个高僧,晚年在一道宏伟的山门上,看到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摇摇摆摆就飞过去了
。那一刹,他顿悟了人生的轻盈与沉重。我们以为自己爱得死去活来,没法放弃;可是
,就一个微小的关节眼,你会突然清醒过来。「
「可惜,等那个关节眼,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范玫因说,「只怕等到自己都过
期了,也还等不到那一天。」午夜时分,收音机里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 A 。一
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恋上一个已婚的男人。她说,她会用一生去守候他。
「你也无非是想他最终会选择你吧?如果没有终成眷属的盼望,又怎会用一生去守候?
」
「守候是对爱情的奉献,不需要有结果。」那个女孩温柔而坚定地说。
周曼芊坐在收音机旁边的摇摇椅上,昏黄的灯下,她把自己那双冰冷的脚放进两只羊毛
袜子里。现在,她觉得暖好多了。重逢的情景,她曾经在梦里想过千百回。这些年来,
她一直守候着这个男人,盼望他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再见的时候,她会告诉姜言中:
「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永远等他。然而,在机场碰到他的时候,她心里
很平静。
也许,因为她已经梦游过了,她的守候业已完成。
重逢的一刻,亲密的感觉更比不上她走进姜言中梦游的世界里,和他体验同一种经历,
宛如他们年少曾经住在同一条街上。在还没有相爱之前,已经相遇过千百遍了。她也是
时候给自己自由了,那只蝴蝶已经飞过了山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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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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