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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cesnow (小小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荷包里的单人床(第二节)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n  9 17:07:29 2003)

云生: 

  一个人在展览馆跑了一天,眼花撩乱。在一个摊位上,我碰到了四年前在这个场馆里
认识的一个法国女孩。四年前,我、徐铭石和她,谈得很投契,晚上还一起去吃汉堡牛排
,回到香港之后也经常通电话。后来,她离开了那间布厂,听说是疯狂地恋爱去了。 
  没想到今年又碰到她。 
  我们热情地拥抱。 
  女孩叫阿芳。 
  “你的伙伴呢?”她问我。 
  “今年只有我一个人来。” 
  “今年的天气坏透了。”她说。 
  她扬起一块布给我看,是一块湖水绿色的丝绸,漂亮极了。 
  “用来做窗帘太浪费,该用来做婚纱,这样才够特别。”她把布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那将是一件别致闪亮出尘脱俗的婚纱。 
  展览馆关门后,我和阿芳一起去吃饭。 
  “我结婚了。”阿芳说。 
  “恭喜你。” 
  “又离婚了,所以回到布厂里工作。”她说,“现在我跟我的狗儿相依为命,你跟谁
相依为命?” 
  我怔怔地望着她,答不出来。 
  我们在餐厅外分手,我走在雪地上,终于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是回忆,是你给我的
回忆。 
  那天晚上,我在阁楼的窗前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孤灯下。 
  别再说我误会。 
  “那不是很好吗?”惠绚说,“真没想到进展那样神速,我猜他早就喜欢你。” 
  只是,我心里总是记挂着,你在六十五支竹签里抽到最短的一支,你终于会和你等待
的人重逢。那时候,我该站在一旁为你们鼓掌,还是躲起来哭?我在为你缝第三个抱枕。
 
  第三封信也放在这个用深蓝色棉布做的抱枕里。 

  云生: 

  有没有一个游戏,叫“后悔的游戏”?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跟你玩的那个竹签的
游戏。 
  我不知道那预言什么时候会实现。 
  也不知道当它实现时,我能否衷心地祝你幸福,忘记你在孤灯下消失的背影,忘记在
某个寂寞的晚上,你曾给我你的温柔。 

                        苏盈 

  那天晚上,我带着抱枕,到医院找你。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本来应该下班了,但是接班的人还没来,有个小孩子刚刚被送
进来,要做手术。”你说。 
  “什么手术?” 
  他在路边吃串烧时,不小心跌倒,竹签刚好插进喉咙里。 
  为什么又是竹签呢? 
  “我很快回来。”你匆匆出去。 
  我喜欢看到你赶着去救一个人的性命的样子。 
  我坐在你的椅子上,拿起你的听诊器,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听自己的心跳,恋爱的心
跳声好像特别急促和嘹亮。 
  一个穿白袍的年轻女子突然走进来,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把听诊器除下来。 
  她看到我,有点意外,冷冷地问我: 
  “秦医生呢?” 
  “他出去了。”我站起来说。 
  她抱着一只金黄色的大花猫,那只猫的身体特别长,长得不合比例,像一个拉开了的
风琴。她瞄了瞄我,然后熟练地把猫缠在脖子上,那只怪异的猫像一条披肩似的,绕过她
的脖子,伏在她的左肩上,好像被她的美貌驯服了。 
  找不着你,她与猫披肩转身出去了。 
  我看得出她和你的关系并不简单。 
  在你的办公室等了三十分钟,我走出走廊,刚好看到你和她在走廊上谈话。 
  她安静地听着你说话,乖乖地把两只手放在身后,跟刚才的冷漠,彷佛是两个人。那
只怪异的猫回头不友善地盯着我。 
  道别的时候,她回头向你报以微笑。 
  “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你跟我说。 
  “竹签拿出来了没有?” 
  “拿出来了。” 
  “那小孩怎么样?” 
  “他以后再也不敢吃串烧了。”你笑说。 
  “那只猫很奇怪。”我说。 
  “哦,是的,本来是医院外面的一只流浪猫,牠的身体特别长,可以放在脖子上打个
结。你手上拿着些什么东西?” 
  我把抱枕从手提袋里拿出来。 
  “又有碎布啦?”你微笑说。 
  你在脸盆洗了一把脸。 
  “如果太累的话,不要出去了。”我说。我在想着那个穿白袍的女子。 
  “不,今天是你的假期嘛。”你脱下白袍,换上外套,问我,“去看电影好吗?” 

  在医院停车场,又碰到刚才那个女人,她正开着一部小房车准备离开,猫披肩乖乖地
伏在她大腿上。她挥手跟你道别,虽然我站在你旁边,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要看什么电影?”在车上,你问我。 
  “随便吧。”我说。 
  在那个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原来我的对手并不是只有阿素一个
人。 
  在电影院里,你睡着了。 
  你送我回去的时候,我把你给我的钥匙从皮包里拿出来。 
  “差点忘了还给你。那天要到你家挂窗帘布,你交给我的。” 
  “哦。”你把钥匙收下。 
  你竟然不说“你留着吧”。 
  我以为你会这样说的。 
  我难堪地走下车,匆匆跑上我的阁楼,那是我的巢穴。 
  “嗨!”你在楼下叫我。 
  我推开窗,问你:“什么事?” 
  你拿着钥匙,问我:“你愿意留着吗?” 
  我真恨你,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留着干吗?”我故意跟你抬杠。 
  你为难地望着我。 
  “拋上来吧。” 
  你把钥匙拋上来,我接住了。 
  拥有一个男人家里的钥匙,是不是就拥有他的心?那天,我和惠绚去买口红。 
  我拿起一支樱花色的口红涂在唇上,这是那个女子那天用的颜色。 
  “他喜欢这个颜色吗?”惠绚问我。 
  “希望不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买?” 
  因为我要跟那个樱花白的女子竞艳。 
  真傻是吧? 
  “穿着白袍,可能是个医生。”惠绚一边试口红一边说,“你为什么不问他她是谁?
” 
  “那样太着迹了。” 
  我望着镜子,我的头发还不过留到肩上。 
  “有令头发快点生长的秘方吗?”我问惠绚。 
  “有。” 
  “真的?” 
  “接发吧。” 
  “我是说真发。” 
  “他喜欢长发,对吗?” 
  “不,只是我觉得还是长发好看。” 
  我放下那支樱花色的口红,我还是喜欢甘菊色,那种颜色比较适合我。 
  “政文近来好吗?”我问惠绚。 
  “他还是老样子,在身边已经八年的人,忽然不见了,任谁也不能习惯,但是你知道
,他是不会认输的。” 
  “希望他快些交上女朋友,这样我会比较好过。” 
  “还没有呢,今天晚上我们约好了在俱乐部吃饭。” 
  我和惠绚在百货公司门外分手,康兆亮会来接她,我不想碰到康兆亮。从前,我们总
是四个人一起吃晚饭,这些日子过了好多年。今天,我选择了独自走另一条路。 
  是有一点孤清,你能体会吗? 
  我买了许多东西到你家里,又替你重新收拾一次,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 
  这样收拾了一个下午,竟然驱走了一点孤清的感觉。 
  那三个抱枕歪歪斜斜地放在沙发上,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里面的秘密。 
  我坐在沙发上,等你下班。一张沙发最好的用途,就是让女人坐在上面等她的男人回
家。 
  等你回家的感觉,你知道是多么幸福的吗?九点多钟,你从医院回来了。 
  “回来啦?”我揉揉眼睛,“我刚才睡着啦。” 
  “不好意思,如果在外面吃饭,你便不用捱饿。” 
  “不,我答应了煎牛排给你吃嘛。你还没有吃过我煎的牛排。” 
  “厨房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你抱歉地说。 
  “我都买来了。”我把香槟从冰箱拿出来,“你看,香槟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用牛排
来送酒,别用药来送酒。” 
  你莞尔。 
  “你先去洗个脸。”我说。 
  我在厨房里切洋葱。 
  “切洋葱时怎样可以不流泪?”你问我。 
  “不望着它就行了。” 
  不望着会令你流泪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泪的方法。 
  当我想哭时,我就不望你。 
  我把两块牛排放在碟上,情深款款地望着它们。 
  “你干什么?”你问我。 
  “烧鸟店的阿贡教我的,令食物好吃的方法,就是要爱上它。” 
  “你爱上了它没有?” 
  “爱上了。”我抬头望着你。 
  “我去洗个脸。”你回避我的目光。 
  “我爱你。”我告诉牛排。 
  你还有什么不能够放下?是阿素吗? 
  “很好吃。”你一边吃牛排一边说。 
  “谢谢你。”我满足地看着你。 
  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铃,你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那个在医院里跟你说话的女人。 

  “你有朋友在吗?”她问你。 
  “是的。”你让他进来。 
  她好像在来这里之前已喝了很多酒,歪歪斜斜地坐在椅上。 
  “让我来介绍。”你说,“这是苏盈,这是孙米白。” 
  孙米白老实不客气地拿起你的叉子吃牛排,又喝掉你杯里的香槟。 
  “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她当着我的面问你。 
  你没有回荅她。 
  你知道我多么的难堪吗? 
  “今天很热啊。”她把鞋子脱掉。 
  “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吗?”她问你。 
  “我送你回家。”你说。 
  她猛力摇头,径自走进你的睡房,倒在你的单人床上。 
  她竟然睡在你的床上。 
  “她是医生吗?”我问你。 
  “是医院化验室的同事。”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 
  你摇头。 
  “是现在的女朋友?” 
  你失笑:“怎会啦?” 
  你刚才不承认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又凭什么问你她是谁呢?也许她跟我一样,不过是
你众多仰慕者之一。 
  “我把东西洗干净就走。”我站起来收拾碟子。 
  “不用了,让我来洗。” 
  “那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有朋友在这里。” 
  我不望你,免得望着你我会哭。 
  “不,我送你。”你拿起车钥匙陪我离开。 
  她是什么人,可以霸占你的家?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我放弃了熟悉的人,来到你身边,你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
却是这样陌生。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你要去哪里?”你问我。 
  “回家。”我说。那是我仅余的安全感。 
  你默默开车送我回去。 
  剎那之间,你好像离我很远。 
  “对不起。”你说。 
  “什么对不起?”我装着没事发生,虽然我知道瞒不过你。 
  “她是阿素的妹妹。”你说。 
  我怔住。 
  “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子。” 
  “那你应该知道阿素的消息。” 
  你摇头:“她们不是一起生活的。阿素跟着妈妈生活,她跟爸爸生活。” 
  “她总会知道一点消息吧?” 
  “阿素经常到处去。” 
  “阿素一定长得很漂亮吧?她妹妹已经这么漂亮了。” 
  你没有回答我。 
  即使阿素永远不回来,你仍然活在她的世界里。 
  我望着你,好想问你,你的世界里,这一刻,有没有我?但是我又凭什么这样问呢?
 
  “她看来很喜欢你。” 
  “她有很多男朋友呢。” 
  我很难相信你对她一点也不动心,看她那副样子,你只要点一下头,她就会倒在你怀
中。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说。 
  “谢谢你让我吃到那么美味的牛排。” 
  “再见。”我走下车。 
  你的世界,根本没有我。 
  你走下车,陪着我开门。 
  “你要去哪里?”我问你。 
  “不知道,回去医院吧,那里有地方可以睡。” 
  我突然又心软。 
  “要进来坐吗?” 
  你摇头:“不打扰你了。” 
  我走上阁楼,你回到你的车上,我突然发觉,我从不了解你,我们是那样陌生,有着
一段距离。你没有因为我而忘记阿素,也许永远不会。 
  “能出来一下吗?”我打电话给徐铭石。 
  我们约好三十分钟后在附近的酒吧见面。 
  徐铭石匆匆赶来,问我:“什么事?” 
  “只是想找人聊天。” 
  他来了,我却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我替你找到一间房子。”他说,“我的房东太太在蒲飞路还有一间房子,租客刚刚
退租。” 
  “我没想过租房子。” 
  “总不成一辈子住在布艺店里吧?那里连一张床也没有。 
  我去看过了,那间房子在三十四楼,很不错,租金也很合理。现在就可以去看看。”
 
  “现在?”我看看手表,“十二点多钟了。” 
  “不要紧,我有钥匙,现在就去。” 
  那是一幢新的大厦,房东太太的单位在三十四楼,面积六百多呎,客厅有一列落地玻
璃,可以看到整个西区的风景。 
  我站在窗前,竟然看到你住的地方。 
  西环最后的一间屋,顶楼有灯光。 
  “我要这个地方。”我跟徐铭石说。 
  “你不先问问租金多少吗?”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里。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 
  “真好笑,突然又这样心急。” 
  我伏在窗前,像从前一样,遥望你住的地方,我喜欢可以这样望着你,知道你在某个
地方。 
  虽然这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凌晨四点多钟,你打电话来给我。 
  “有没有吵醒你?”你温柔地问我。 
  “我刚刚睡着了。”我告诉你。 
  “对不起。” 
  “不要紧。”我幸福地抱着电话。 
  “我在医院里。” 
  你彷佛在告诉我,这一晚你一直待在医院,没有回家。 
  “嗯。”我轻轻地答你。 
  “不打扰你了。”你说。 
  “不,我也睡不着,我迟些要搬了。” 
  “搬到什么地方?” 
  “蒲飞路。” 
  “我们很近啊。”你说。 
  是很近,还是仍旧很远? 
  “你睡不着吗?”我问你。 
  “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什么时候也可以睡着。” 
  “你还没有忘记她吗?” 
  你没有回答我。 
  房东找人把房子翻新一下,她说大概需要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我已迫不及待为新居添置东西。 
  把手烧瓷砖拿去装裱时,经过一间义大利灯饰店,我被里面一盏玻璃吊灯吸引了视线
。 
  那盏吊灯,半圆形的灯罩是磨砂玻璃做的,当灯亮起时,温柔的灯光把整间灯饰店都
浮起来。 
  我看看价钱牌,售价是我半个月的租金,我舍不得买。 
  “这盏吊灯,我们只来了一盏。”年轻的男店员说。 
  “可惜价钱很贵啊。” 
  “但是真的很漂亮。”他说。 
  “还是不要了。” 
  我正想离开时,他对我说:“这盏灯是有名字的。” 
  “灯也有名字的吗?”我回头问他。 
  “是这盏灯的设计师给它的。” 
  “它叫什么名字?” 
  “‘恩戴米恩的月光’。” 
  为了名字,我把灯买下来。 
  恩戴米恩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国王,但是大多数人都说他是牧童。 
  恩戴米恩长得俊美绝伦,当他看守羊群的时候,月神西宁偶然看到他,爱上了他,从
天而降,轻吻他,躺在他身旁。为了永远拥有他,月神西宁使他永远熟睡,像死去一样躺
在山野间,身体却仍然温暖而鲜活。每一个晚上,月神都会来看他、吻他。恩戴米恩从未
醒来看看倾泻在自己身上的银白色的月光。痴情的月神永恒地、痛苦地爱着他。 
  你就是我的牧童,可惜我不曾是你的月光。 
  晚上待在烧鸟店,你好几天没有找我了。 
  那天晚上,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你没有跟孙米白一起,不是为了让我安心吗?为什
么又不理我?“我是不是在追求他?”我问惠绚。 
  “这样还不算追求,怎样才算?”她反问我。 
  真令人难堪。 
  我在安慰自己,你不找我,因为你很忙。况且,你也不一定要找我。我们之间,并没
有什么不能不见的盟誓,对吗?入伙那天,徐铭石和惠绚来替我搬家。 
  上一次搬家,是和政文搬到薄伏林道,那天很热闹,政文、康兆亮、惠绚和我,四个
人忙了一整天。 
  今天,冷清得多了。 
  “他好歹也应该来替你搬家,不然,怎么做你的男朋友。” 
  惠绚一边替我拿棉被一边说。 
  “他还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接过她手上的棉被说。 
  “从这里看出去很漂亮。”惠绚站在窗前说。 
  “可以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我说。 
  在地图上,我这里与你那里,距离只有九百公尺,比以前更近。 
  “原来是这样。”惠绚说。 
  徐铭石替我把灯悬挂在床的上空。 
  “很漂亮的灯。”他说。 
  “它有名字的,叫‘恩戴米恩的月光’。”我说。 
  灯亮了,整张床浮起来,诉说着一个痴情的故事。 
  夜里,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贴在天花板上。 
  我看到你的家里有灯,你是一个人吗?我立刻打电话给你。 
  “回来啦?”我问你。 
  “你怎知道我回来?”你愕然。 
  “你通常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吧。”我撒谎。 
  “这几天好吗?”你问我。 
  “我搬家了。” 
  “新居怎么样?” 
  “有兴趣来吃一顿饭吗?” 
  “好呀,你煮的东西那么好吃。” 
  “明天晚上有空吗?” 
  “明天刚好不用上班。” 
  “那就约好明天。” 
  黄昏,我匆匆离开布艺店,准备我们的晚餐。 
  你在八点半钟来到。 
  “要不要参观一下?” 
  “这盏吊灯很漂亮。”你说。 
  “它叫‘恩戴米恩的月光’。” 
  “它有名字的吗?” 
  “我是为了名字才买它。” 
  “是不是那个神话里的牧童?” 
  “你也知道那个神话吗?” 
  “他一直都在山涧里熟睡,像死了一样。” 
  “他没有死,他是被深深地爱着。” 
  “是的,他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你说。 
  我把晚餐端出来。 
  “这里是不是可以看到西环?”你站在窗前问我。 
  我怎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这里能望到西环而搬进来?“我想是吧。” 
  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我做的羊肋排,我突然觉得很幸福。 
  “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你做的菜那么好吃。”你说。 
  “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你这样说,是不是说你不喜欢我?“没什么意
思的。”你向我解释。 
  这个时候,你的传呼机响起。 
  “会不会是医院有急事?” 
  “电话号码不是医院的。” 
  你拨出电话,我偷看你的传呼机,是孙小姐找你,一定是孙米白。你放下电话,抱歉
地对我说:“对不起,朋友有点事,我要去看看她。” 
  “是孙米白吗?” 
  “她在男朋友家喝醉了酒,闹得很厉害。” 
  “她有男朋友的吗?我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你。要我一起去吗?有个女孩子会方便一
点。” 
  “也好。” 
  想不到你会答应。 
  我们来到清水湾,孙米白早已拿着一只皮箱在一间平房外面等我们,猫披肩伏在她肩
膊上。 
  “你为什么会来?”孙米白问我。 
  “刚才我们一起吃饭。”我故意告诉她。 
  她抢着坐在司机位旁边,把皮箱扔给我。 
  “你又喝醉了。”你跟她说。 
  你对她的关心,很令我妒忌。 
  “你给男朋友赶出来啦?”我故意气她。 
  她冷笑,说:“那只皮箱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问她。 
  “是他的,他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他的护照啦、毕业证书啦、他死了的妈妈编
给他的毛衣啦,都放在里面。他惹我生气,我就把他的东西带走。” 
  “太过份了。”你责备她。 
  “停车。” 
  她下车,把皮箱拿出车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里的东西都跌出来了。 
  “里面有他死去的妈妈为他编的毛衣呢。”你骂她。 
  “他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他说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会原谅我,扔掉他的东西又有
什么关系?”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骄纵的女子。 
  你什么也没说,拿了电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来。 
  “很危险的。”我说。 
  她望着我,露出骄傲的神色,彷佛要向我证明,你愿意为她冒险。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却擦伤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说。 
  “没关系。” 
  你把皮箱放在车上,开车回去那间平房。 
  “回去干什么?”她问你。 
  “把皮箱还给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进屋里。 
  我用纸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谢谢你。” 
  “你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你没有答我。 
  “因为她是阿素的妹妹,对吗?” 
  你低下头,噤声。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么骄纵的女子,一定因为她是你所爱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么任性。 
  她从平房走出来,双手放在背后,乖乖地跟你说:“还给他了。” 
  猫披肩也叫了一声。 
  她上车,静静地在车上睡着。 
  “可以送我回去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我知道,我还不是阿素的对手,我要立刻回去,躲进我的巢穴里舔伤口。 
  “可以开快点吗?”我催促你。 
  “你没事吗?”你在高速公路上问我。 
  “没事。”我努力地掩饰,“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记关掉家中的水龙头,请你尽量开
快一点。” 
  你匆匆送我回家。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我并没有忘记关掉水龙头,我无法关掉的是我的眼泪。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关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样沉迷地爱你,真的不自量力。
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尽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着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艺店里忙着为青岛那间新酒店订购窗帘布。 
  我把贴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来,我要忘记你。 
  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绚和康兆亮要去为他庆祝。 
  “你要来吗?”惠绚问我。 
  “他不会想见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着你回去他身边。” 
  “不,他在等我后悔,但我不会后悔。” 
  “你不是说要忘记秦云生吗?” 
  “是的。” 
  “你根本无法忘记他。” 
  “他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是知道的。” 
  “什么缺点?” 
  “他不爱我,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是的,是很大的一个缺点。” 
  惠绚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烧鸟店,周五晚上的烧鸟店,人客很多,八点多钟,还有
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处,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个星期没见了,你突然出现。 
  “一个人吗?”我问你。 
  你点头。 
  “现在满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给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伤心的方法,请原谅我。 
  田田把你带到后园。 
  我走过来问你:“要吃些什么?”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关水龙头?”你问我。 
  “为什么现在才问我?”我反问你。 
  你尴尬地望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现。”我说。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没有忘记她。” 
  “她不会出现的。” 
  “为什么?” 
  “她死了。”你说。 
  我愕住:“她什么时候死的?” 
  “她五年前已经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吗?”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会出现。”你哀哀地说。 
  “她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说五年前在这里跟她分手的吗?” 
  “那时候,医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着考专业试,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个月里,只
能跟她见一次面。我只是想着自己的前途,没有想过她可能觉得孤单。” 
  “那天,她跟我说,晚上会在这里等我,如果我不出现,就永远也再见不到她,她在
电话里哭着说要跟我分手。” 
  “我本来是要值班的,为了见她,我恳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来,在花店买了一
大束白色的雏菊,准备送给她,我以为她只是闹情绪,哄哄她就没事了。” 
  “那天正下着雨,天气很潮湿,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她来,我以为
她仍然在生我的气。我抱着那束雏菊,垂头丧气地回医院。”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看见一张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个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在医院
里,这是很平常的事,刚刚死去的病人,就是这样放在走廊上,但是,那个尸体露出了一
只脚掌,那是一只我很熟悉的脚掌枣”“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为长期练习的缘故,脚背有一块骨凸起来,跟平常人不同。我
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会躺在这里。我伸手去抚摸那只脚掌,那只脚掌很冰冷,
那五只脚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层包裹着脚掌的皮肤是我摸过的,不可能会错。我放下雏
菊,缓缓地拉开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她闭上眼睛,抿着嘴唇,彷佛在埋怨我让她觉得孤
单枣”你在我面前流泪。 
  “她为什么会死?” 
  “那天天气很潮湿,她在舞蹈学校的更衣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她赤着脚,踉跄地
跌了一跤,刚好撞到更衣室里的一块玻璃屏风,整块屏风裂开,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开
她大腿的大动脉。那时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清洁女工进去打扫时才发现她,可是她已
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惨。”我难过地说。 
  “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本来值班的我,因为溜出去见她,竟然不能亲自救她;如果
我没有离开,她不会死的。我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雏菊,她也永远看不到
。” 
  你哽咽。 
  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我还一直妒忌她。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她的故事拿来做广告。” 
  “也许她会看到的。”你凄然说。 
  原来你的等待,是一种哀悼。怪不得你说,等待,并不是要等到那个人出现。 
  怪不得你说,她不会幸福。 
  怪不得你说,分手是因为下雨。 
  怪不得你说,牧童恩戴米恩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 
  我望着你,难以相信五年来,你在这里等的是一个不会出现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个这么爱她的男人。 
  我的情敌已经不存在,我有什么能力打败她?跟她凄厉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厢情愿实
在太令人难堪。 
  她不在世上,却在你灵魂最深处,我就在你跟前,却得不到你的深情。 
  为什么会这样?我宁愿你的过去不是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否则我对你而言,只
是平平无奇。 
  除非我也死了,对吗? 
  “我是不是很傻?”你问我。 
  这句话,我不是也曾经问过你吗? 
  打烊之后,我和你一起离开烧鸟店,在路上,我问你:“你听过长脚乌龟和短脚乌龟
的故事吗?” 
  你摇头。 
  “那是一个非洲童话。一天夜里,一个老人看到一个死去的月亮和一个死人。他召集
许多动物,对牠们说:‘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对岸?’两只乌龟答应
了。 
  第一只乌龟四只脚很长,背着月亮,安然无恙到达对案。第二只乌龟四只脚很短,背
着死人,淹死在河里。因此,死掉的月亮总能够复生,死掉的人却永远无法复活。” 
  “谢谢你。”你由衷地说。 
  “以后可以用来安慰病人家属。”我笑说。 
  “是的。” 
  我望着你,咫尺之隔,却是天涯。我虽然不愿意,但是也应该放弃你,我不能忍受自
己在喜欢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个女人之后。 
  “要我送你回去吗?”你问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它竟然有些
凄清。 
  我竟然可以拒绝你。 
  那个非洲童话是我小时候在童话集里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话,童话不应该这样伤感
。 
  如果长脚乌龟背着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将会是怎样?第二天,我跑到图书馆翻查
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说你是五年前的这一天跟她在餐厅分手
的,事实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从五年前三月一日的报纸着手,留意港闻版有没有这一宗新闻。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报纸上终于发现这宗新闻:一个年轻的芭蕾舞女教师在更衣室里
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内的一块玻璃屏风,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动脉割断,由于当时女
更衣室没有人,她受伤后失去知觉,倒在血泊中,一个小时之后,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清洁
更衣室时才发现她,报警将她送院。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经过抢救无效,因为失血过多
而死亡。 
  死者名叫孙米素,二十四岁,是一间着名芭蕾舞学校的教师。报上刊登了一帧她生前
的生活照片。穿着一袭白色裙子,长发披肩的她,在东京迪士尼乐园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拥
,还调皮地拖着牠的尾巴。 
  她跟孙米白长得很相似,个子比她小,虽然没有她那么漂亮,却比她温柔。 
  她跟你很登对。 
  我昨天才说过要放弃你,为什么今天又去关心你的事情?我在干什么?我把微型底片
放下,匆匆离开图书馆。 
  回去烧鸟店的路上,八月的黄昏很燠热,街上挤满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暂,谁又会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我以为我在追求一个
遥不可及的梦,原来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征孤独。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别人,这一份孤独,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盆紫
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给我一束黄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声音。 
  当我站起来想跟他说话,他已经抱着那束黄玫瑰走向他的名贵房车。车上有一个架着
太阳眼镜的年轻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给她。 
  我应该告诉惠绚吗? 
  回去烧鸟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许多。 
  回到烧鸟店,惠绚愉快地打点一切。 
  “回来啦?你去了哪里?”她问我。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吗?”她笑着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你没事吧?”她给我吓倒了。 
  “没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资料,有点累。” 
  “给你吓死了。” 
  我突然决定不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在昨天之前,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是昨天
晚上,看着你,听着你的故事,我知道伤心是怎样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许她永远不会伤心。 
  “秦医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样?”惠绚问我。 
  “不是怎样,而是可以怎样。”我苦笑。 
  九点多钟,突然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孙米白。 
  “云生有来过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独个儿坐下来。 
  “要吃点什么吗?” 
  “有酒吗?” 
  “你喜欢喝什么酒?” 
  “喝了会快乐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给她。 
  “你是怎样认识云生的?”她问我。 
  “买电暖炉的时候认识的。” 
  “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在他身边出现的女人。这样好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所以你喜欢他?” 
  她望了我一眼,无法否认。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间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来很好。”孙米白说,“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婚,姐姐跟妈妈一
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妈妈是个很能干和聪明的女人,但是离婚的时候,她选
择姐姐而放弃我,从那时开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较,我什么都要比她好。结果,我读书的
成绩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长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云生,而且她死
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云生说,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孙米白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严。 
  “他也好像喜欢你。”她说。 
  我不敢相信。 
  “五年来,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 
  “是吗?” 
  她望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 
  “你曾经觉得我讨厌吗?”我反问她。 
  “云生喜欢你,不代表他爱你,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姐姐,我和你都只会是失败者。”
 
  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你,但是孙米白的说话,反而激励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后吗?”孙米白冷冷地问我。 
  “云生不是说过,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吗?死亡和爱情的力量是一样的,我可以给他
爱情。” 
  “我可以为他死。”孙米白倔强地说。 
  “他不再需要一个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打击,他需要得失一个为
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爱改变你。 

                        苏盈 

  伪装,只是一种姿态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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