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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流浪的面包树(作者:张小娴)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01:47:30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三章 
 
作者:张小娴  

  那个戴着蓝色鸭舌帽的背影缓缓回过头来。 

  「你回来啦?」他问。 

  

  我茫然地站着。 

  

  「为甚么不开灯?」杜卫平离开了那把椅子,拧亮一盏黄灯,淹没了深深的蓝
。 

  

  「你为甚么在家里戴着帽子?」我恼怒地问。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头发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头,说:「今天把头发
剪得太短了,感觉怪怪的,经过一家小店,便了这顶帽子。」 

  

  我悲伤地凝视着他,恨他坏了我日复一日的希冀。 

  

  他无辜地看着我,我无声地打他身边走过关上卧室的门,倒在床上,心里悲伤
如割。我是发疯了吧?以为死去的人会回来望我,相信有一首歌会永远唱下去,彷
佛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重来。

  

  

  那年除夕,在布列塔尼餐厅里,灯影摇曳,我坐在回转木马旁边。酒和泪水模
糊了我眼睛,韩星和他的朋友在我身边说着话,那声音却好像跟我隔着几个世界距
离,我的耳朵只有一片无声的荒凉。

  

  直到韩星宇拉着我到外面看烟花,寒冷的空气袭来,我才从几个世界之外回到
凄凉的现实。海上的小船向夜空放射烟花,一朵一朵的烟花在天际坠落,我看到却
只是苍白的颜色。

  

  

  当最后一朵烟花在我身边坠落,我抬头望着韩星宇,一瞬间,我发现我从不认
识他,我为甚么会跟着这个陌生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林方文知道的话,会很伤
心的。我甚么时候背叛了我们的爱情?让他一个人流落在远方,被水淹没了。

  

  

  我也许从未爱过韩星宇,我只是以为我可以爱他。 

  

  搜索队在两天之后放弃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没有回来。当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
遥远的小国时,谁又会想到竟是他魂断,也是我魂断之地? 

  

  他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挽歌吗? 

  

  「你好吗?」坐在我面前的韩星宇说。 

  我微笑点点头。我们在中区一家西班牙小餐馆吃晚饭,是分手后第一次见面。
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时,我有点惊讶。 

  

  「忙吗?」我问。 

  

  「刚刚从美国回来,过几天要去北京。这两年来,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过。你
呢?书店的生意好吗?」 

  

  「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岂不是很快会变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面包树』变成连锁书店才有机会。」 

  

  「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是我的梦想呢!」 

  

  「要是你想把『面包树』变成纲上书店,我很乐意帮忙。」 

  

  「会变成『亚马逊』那样的纲上书店吗?」我笑着问。 

  

  「说不定啊!」 

  

  「我们太现实了,见面都在说钱。」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房子已经卖了,我现在住在书店附近,很方便。你呢?还是住在那个可以看
到很蓝的天空的房子吗?」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间房子去年已经卖了。」 

  

  「那好啊!今年开始,房子都在跌价。」我说。 

  

  韩星宇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方的铁盒子出来,那个盒子的颜色很鲜艳,上面印上
一双古代欧洲男女谈情的图画。 

  

  「这是布列塔尼的名产『丹特尔』蛋饼,苏珊寄来给你的,她以为我们还在一
起。」他尴尬地说。 

  

  「喔。」打开盒子,蛋香和奶香扑鼻,每一块蛋饼也用彩蓝色玻璃纸包裹着,
很漂亮。 

  

  「你还是惦念着林方文吗?」韩星宇温柔地问。 

  

  我无奈地笑笑。我很难说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许还有重逢的可能吧? 


  

  「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结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会不会也是神童。」我
说。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他说。 

  

  本来我想告诉韩星宇,我认识他妹妹,可是,牛突然觉事情有点复杂,还是不
要说的好。 

  

  我和韩星宇在餐厅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视野中消我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
现得不是时候,假如林方文没有出事,也许我仍然会跟韩星宇一起。可是 ,一瞬
间,我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太傻了,好像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是从一开始便注
定了的。 

  

  我抱着饼干,走到「渡渡厨房」。门开了,我朝里看,杜卫平刚好走出来。 


  「我看看你下班了没有?」我说。 

  

  「刚刚要走。」他看到我,有点惊讶。 

  

  「那一起走吧。」我说。 

  

  「这是甚么?」他膲瞧我怀里的饼干。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尔』蛋饼,朋友送的。」 

  

  「这个盒子很漂亮。」 

  

  「嗯!」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谁说我生你的气?」 

  

  「你那天的样子很凶。」 

  

  我笑了笑:「你跟那个已经出狱的女孩子,还有见面吗?」 

  

  他摇了摇头:「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见吗?」 

  

  「为甚么不?」他反过来问我。 

  

  「有时候,我会宁愿不见。分开许多年之后再见的话,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也许
都在说工作,说房子涨价了或者跌价了,说些很现实的事情。永远不见的话,反而
能够不吃人间烟火。相爱的人,可以见白头,分开了的情人,是不许人间见白头的
。」我说。

  

  

  「分了手的情人,能够成为朋友,甚至像亲人那样,不是很美好吗?」 

  

  「但是,他们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你只是害怕让旧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个,永远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我说。 

  

  「你老了也应该不难看。」他说。 

  「你怎么知道?」 

  

  「美女的变化才会大一点。」 

  

  「你是甚么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会跟现相差太远。」 

  

  「你是找死吗?」 

  

  「我是称赞你耐看。」 

  

  「你可以称赞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这样说,你会相信吗?」 

  

  「女人对于赞美她们的说话是丝毫不会怀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会对年龄、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 

  

  「好吧,你老了的时候失不会说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说呢?」 

  

  「那我便说:『是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笑了笑:「那一为定啊!」 

  

  旧情人是应该永不相见还是有缘再会?也许,谁都希望那永不相见是可以选择
的永不相见,而不是无可选择的乍然诀别。 

  

  最后一支歌唱完了。舞台上的灯一盏熄灭,葛米儿站在升降台上,慢慢地沉下
去,最后在舞台上消失了。 

  观众热情地叫「安哥」,这样的「安哥」连续叫了七、八分钟,气氛开始变得
有点不寻常。 

  

  「她为甚么还不出来呢?」杜卫平跟我说。 

  

  小哲和大虫也大声地喊着「安哥」。观众期待着那个高台再次升上来,而它始
终没有。最后,场内的灯打亮了,场馆的门也陆续打开了,一阵阵鼓噪声和咕哝声
从人群中传来,没有人明白葛米儿为甚么不再出来。

  

  

  后台化妆品室的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到葛米儿仍然穿着歌衫,背对着门,
坐在一把椅了 里,头低着。 

  「我可以进来吗?」我轻轻的问。 

  

  「是程韵吗?」她回过头来,朝我微笑。 

  

  「你怎么啦?」我问。 

  

  她红着眼睛说:「本来还有两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时候,我的脑海
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颤,没法说出一句
话。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吓呆了,只好把我扶下来。」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 

  

  「可能你太累了,别忘了你已经做了七场演唱会。」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后一场,我以为会很完美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观众有没有鼓噪?」她担心地问。 

  

  「他们只是有点不明白。」 

  

  「没有一个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着说。 

  

  「只要解释一下,大家都会谅解的。」 

  

  「真的吗?我本来是要唱『花开的方向』。」 

  

  「下次演唱会再唱也可以呀?这是你的经典名曲,永不过时。」 

  

  她终于咧咀笑了,然后站起来,挽住我的胳膊,说:「走吧!」 

  

  「去哪里?」 

  

  「我们不是要去庆功宴的吗?我饿怀了。」她摸着肚子说。 

  

  庆功宴在「渡渡厨房」举行,葛米儿早就把不开心的事抛到脑后了。她时而搂
着工作人员聊天,时而忙着跟记者解释不唱安哥的原因,大家都不舍得责难她。她
又把食物拿出去给外面的歌迷,用自己的相机跟他们拍照。

  

  然后,她拉着杜卫平来到我身边,说:「我给你们照一张相片。」 

  

  「好的,我们正要寄一张戴着这条颈巾的照片给迪之。」杜卫平说。 

  

  这一天,我和杜卫平不约而同戴上了迪之送给我们的颈巾。 

  

  我和杜卫平并排站在餐厅的大门旁边,葛米儿走过来,把杜卫平的手拉到我的
胳膊上,又把我的手挂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把我们两个的头挤在一起,向我使了一
个眼色,说: 

  

  「这样才像老同学。」 

  

  我的个子本来就比杜卫平小,现来看来像缩在他怀里。 

  

  「我也要照一张。」她把相机交给小哲,走过来站在我和杜卫平中间,挽住我
们的胳膊,露出灿烂的笑容。 

  

  照了一张相片之后,她朝小哲叫道: 

  

  「再来一张!我要安哥!」 

  

  好像是要补偿一下她的安哥。 

  

  「你明天还是去医生那里检查一下比较好。」我对她说。 

  

  她 厥着咀巴:「医生只会说我太累了,应该多点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我完全失去了葛米儿的消息。她不在家里,手提电话也没打开
,连她的经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然后有一天,书店打烊了,我拧熄二楼的灯,走下楼梯,看到葛米儿站在楼梯
下面,她的脸色憔悴而苍白,那种苍白,即使在最幽暗处也可以一眼看得见。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问。 

  

  「你一定会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声音有点嘶哑。 

  

  我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 

  

  「我很快便会去见林方文。」 

  

  我们沉默而悲哀地对望,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回到公寓的房子,杜卫平带着微笑说: 

  「你回来啦?」 

  

  我泪湿着脸,没法说出一句话。 

  

  「你怎么啦?」他关切地问。 

  

  「我见到葛米儿了。」我说。 

  

  「她去了哪里?」 

  

  「我可以见到她的机会也许不会太多了。」我的声音在颤抖。 

  

  「为甚么?」 

  

  「医生在她的左脑发现一个恶性肿瘤。」 

  

  他吃惊地望着我。 

  

  我哀哭着:「为甚么我身边的人都要死!」 

  

  「我不会!」他说。 

  

  我悲伤地凝视着他:「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我不会那么快死。」他说。 

  

  「等我死了,你才会死?」 

  

  他点了点头。 

  

  「答应了啊?」 

  

  我望着他,某种我们曾极力避免却又终究无法避免的东西已悬在空中。 

  

  「那个肿瘤可以做手术切除吗?」他问。 

  「医生说,表面看来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况要待开脑之后才知道,假如
真的有上帝,这个上帝是不是太残忍?竟用死亡来折磨我们。」 

  

  「你有没有见过死去的鸟?」他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很少会见到死去的鸟。」他说。 

  

  「为甚么?」 

  

  「鸟儿们好像知道牠们的尸体会污染活体皂世界,所以,垂死的鸟会直觉地飞
到深山大泽去,在那里等待死亡。因此,我们不会见到老死的海鸥和燕子。死亡是
大自然的 机制,没有残忍不残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后,人类才不会灭绝。
」 

  

  「难道我们活着,只为了延续后代吗?我们只是生物链的一条巴?」我难过地
说。 

  

  「但是,我们也曾是一只高飞的鸟。」 

  

  他朝我微笑,那个微笑是那样爱怜,彷佛在无边的黑夜里为我挂上了一轮明月
,使我几乎相信,自己也是一只高飞的鸟。葛米儿的头发已经刮光了,准备一会儿
去做手术。她靠在床上,身上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一边唱着歌一边忙碌地编织袜子


  

  「早阵子忙着演唱会,只编了三只袜子,还欠贝多芬一只。」 

  

  「做完手术之后再编吧。」我说。 

  

  「我怕没机会出来,总不成要牠穿三只袜子吧?」她咧咀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样子,她连忙说:「我说笑罢了。」然后,她用一支编织针戳了
戳自己左边的脑袋,说:「我现在每天也给这个肿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甚么歌?」 

  

  「当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说。 

  

  「那应该会有用的,谁能抗拒你的歌声?」 

  

  「主诊医生也是这样说,他是我的歌迷,长得很帅的呢!」 

  

  「那你不是有机会吗?」我笑笑说。 

  

  「可惜让他看到我光头的样子,甚么幻想也没有了。」 

  

  「不,你的头形很漂亮。」 

  

  「真的吗?」她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我终于明白为甚么每次出门贝多芬也
咬着我不放了,牠知道要和我分开。」 

  

  一阵悲酸涌上喉头,我没法说话。 

  

  「我终于知道牠不是只会流口水的。」她虚弱地说。 

  

  护士推着一张轮床来,准备把她送到楼下的手术室。 

  

  「我还没有编好这只袜子呢!」她嚷着。然后,她转过头来问我:「万一我出
不了来,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会编毛衣的,你要自己来。」 

  

  「那好吧!」她撅着咀巴把毛球和编织针交给我。 

  

  「还有!」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三张照片给我,说:「是那天在庆功宴上照的。
」 

  

  那三张照片,其中两张是我和杜卫平一起的,另外一张是我们三个的,我们都
笑得很灿烂,不知道命运已经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卫平很衬呢。不要放过机会,生命是很短暂的。不再爱任何人,是对
林方文最肤浅的怀念。」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她爬过去那张把她送上手术台的轮床,护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张床上,回头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惊异地意识到死亡的
狂傲。 

  

  我詀在走廊上,望着她从我的视野消失,依稀听到她对着那个肿瘤唱着愉快的
情歌,那动人的嗓音却是虚弱的。 

  

  后来,连歌声也消失了。 

  假使葛米儿没有离开斐济,她的人生会否不一样?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
会在爸爸开的酒吧里和她三个姐姐唱一辈子的歌。 

  她不回来的话,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终点,也许都会不一样。 

  

  在生活的领域里,本来亮不相干的人,他们的命运最后却会纠缠在一起。错过
了一班车,延误了出门的时间,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所有这些细微末节,都会改
变生活的轨迹。

  

  

  我们满怀热情地响应命运的召唤,却不知道自己将会随水漂流到哪里。 

  

  这一刻,我靠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葛米儿的手术已经做了五个小时,杜卫去
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给我。 

  

  「你会编毛衣吗?」我一边喝一边问。 

  

  他微笑摇头。 

  

  我放下水瓶,把双手往贝多芬的袜子里套,笑笑说:「我也穿得下,贝多芬的
爪真大。」 

  

  「是给贝多芬的吗?」 

  

  「嗯。」我点点头,「只编了三只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养的小黑狗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了摇头。 

  

  「牠的膀胱生了一个肿瘤,没法再撒尿了。那时牠已经很老。牠死了,我也没
有再养狗,我很怕牠们会死。」 

  

  「那是对牠最肤浅的怀念。」我说。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我微笑。 

  

  突然,我发现他头顶的壁灯上栖息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宽大的翅翼印上了两个
黑色的斑圈。 

  

  「这里为甚么会有蝴蝶?」我问杜卫平。 

  

  「这家医院在郊外,也许是从外面飞来的。」他说。 

  

  护士推着一张轮床经过,壁灯上的蝴蝶吓得一惊,扑扑飞起,在走廊上盘旋。
 

  

  「是你的小黑狗吗?」我问。 

  

  「不会吧?」他惊讶地说。 

  

  那是生的欢呼还是死亡的召唤?我有点害怕。 

  

  然后,护士推着一张轮床经过,上面躺着葛米儿,她酣睡着。那只蝴蝶翩翩飞
来,栖息在她的脚趾头。 

  葛米儿躺在深切治疗部,胸部以下覆着毛毯,头部包扎着,身上挂满点滴。她
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吗?」我轻轻唤着。 

  

  「你换了衣服吗?」她的声音嘶哑而微弱。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觉,换过衣服再来
。」我说。 

  

  「嗯。」她虚弱地答着。 

  

  「我见过你的主诊医生了,果然长得很帅。」 

  

  她眨眨眼睛:「没骗你吧。」 

  

  「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呢。」我说。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欢他吧?我们的品味总是那么相近。不知道他有没有女
朋友呢?」 

  

  「你可以挂号。」我说。 

  

  「嗯,是的。」 

  

  我笑笑说:「这一次,真的是向医生挂号了。」 

  

  她咽口口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 

  

  「我想过了,我先去见林方文比较好,我会唱歌,你不会。」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甚么好事,我其实受不了他。」 

  

  我喂葛米儿喝了一点水,她的头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只半袜
子放在她床边。 

  

  医生已经把她脑里大部分的癌细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管附
近,由于太接近血管,无法切除,只能用化疗。我不懂得怎样告诉她,反正她很快
会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会是林方文?假如是他,为甚么竟不是栖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
我害怕吗?还是嫌我不会唱歌? 

  「原来我脑里长满了星星。」葛米儿告诉我。 

  一个星期之后,她已经离开深切治疗部,转到普通病房。这天,我来看她的时
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发目录。 

  

  「甚么星星?」我问。 

  

  「医生说,我脑里的肿瘤叫做星形细胞肿瘤,形状像星星,有成千上万颗。没
想到我的肿瘤也比别人灿烂吧?」她活泼地眨眨眼睛,然后说:「我的化疗,便叫
摘星行动,是不是很别致?」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吗?」 

  

  「它叫银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满天星斗。」 

  

  我笑了。 

  

  「你来帮我拣一些假发好吗?它们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么拣。」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样的。」 

  

  「这一次,我想试试你的品味。」 

  

  「好吧,让我看看。」 

  

  我从那本目录里拣了一个浅栗色齐肩的鬈发。 

  

  「这个头发很面熟。」她咕哝。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便是烫着这种头发,像一盘倒翻了的意大利面。」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我那时为甚么会喜欢这种头发呢?」
 

  

  「但是很衬你啊!」我说。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脑里还没有长出星星,我以为我将来会做很多事情,我
以为我的人生会是很灿烂的。」她幸福地回忆着。 

  

  「你现在也是。」一阵悲酸涌上眼睛,我把脸转过去。 

  

  然后,她沙哑着声音问:「你可以给我读信吗?」 

  

  床边放着几个大箱子,全是歌迷写给她的慰问信。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开始给她读信。 

  

  离开医院的时候,夜已深了,天际上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识到,星
星也有残忍的时候,像青春的匆促。 

  这一刻,天空上繁星闪烁,我发现自己站在书店的阳台上,想着葛米儿。葛米
儿要定期回去医院做化疗。第一个化疗的结果,医生并不满意,现在为她试一种新
药。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么严重的病,便会变成一只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
命运。

  

  「程韵,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后面说。 

  

  我转过头来,诧异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来,热情地抱了抱我,说: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很多年没见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报馆打听的,你忘了我也是记者吗?」 

  

  我仔细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龙,披着一条紫色披肩,长发盘在脑
后,人还是那么瘦。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回来两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从印度回来的。你听过 sai baba 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去印度就是听他说话。怹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她脸
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惊讶,林日和林方文这对姊弟,一向也比别人怪诞。她这次去印度
,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为甚么会回来?」 

  

  「林方文的银行户口已经解冻了,律师通知我回来处理他的遗产。」 

  

  这句话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向现实的门坎,惊悉时光的流逝。当一个
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禁有点柔弱的感觉,眷眷地思念起从前。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我耸耸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样耸耸肩膀。 

  

  「你的爱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吗?」我说。 

  

  「爱欲是不自由的。」她说。 

  

  「是那位 sai baba 改变了你吗?」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
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
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做爱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
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
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会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甚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
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你甚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甚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甚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甚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天气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
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甚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
。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胆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
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
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
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原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
,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
人在寒冬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
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蛇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咀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蛇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蒲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 ikea 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
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
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人间烟火
了。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咀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
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甚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
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
的跳上来舐我。牠穿上了葛米儿编给牠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
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
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甚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咀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甚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牠咬着你不放,像牠那时
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牠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牠那双叫人心软的褐巴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
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甚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甚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女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
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
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甚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
吗?」停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的一
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
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的创痛,直到
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我迟到,明
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
,我还是没法登临那片让我肝肠寸步不断的土地。

  

  

  可是,我现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邀约呢? 

  「去看看吧,也许你已经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卫平说。 

  我茫然地走着。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对。」他继续说。 

  

  「斐济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我说。 

  

  「也计甚么也没发生呢。」 

  

  然后,他问我: 

  

  「不去的话,你会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断然说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场。」他了解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两年来,我既害怕也想念,无数次想过要直奔那个
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怯场了。我还是宁愿跟她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甚么事?」我诧异地望着他。 

  

  「那里应该没甚么东西好吃,你那么贪咀,怎么办?」 

  

  我笑了:「我可以吃面包树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甚么味道的。我带一些回来
给你尝尝。」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话想说又始终没有说。 

  出发的那天,杜卫平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去。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们戴着
一样的颈巾等车。 

  「别忙了帮我喂鱼。」我说。 

  

  「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牠们的。」他说。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帮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较多,
那天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漾山。 

  

  「我会比葛米儿早一点回来的,我要考试。」我说。 

  

  「有时间温习吗?」 

  

  「时间是有的,只是没有你这张人肉穴位图。幸好,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药
理。」 

  

  「有想过行医吗?」 

  

  「我?连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
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
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
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
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度卷了我
。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
可是,我却怯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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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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